我又出门晚了。
自从休完产假上班,这几乎已经成了常态。女儿薛安然小朋友每天早上都要和我上演一场生离死别。别看她人不大,嗓门却不小,经常哭得整层楼都在抖,就连我老公,全能的薛博士到了她面前也是束手无策。
我不得不和保姆配合哄了又哄,然后趁着她注意力分散的空,贼一样溜出家门,往往还来不及钻进电梯,就又听到她立体声环绕的哭声。
开着车左突右转,我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好不容易才踩着点到了公司。钻进办公室还没喝上一口水,就听见外间几个人在议论着什么事,然后我部门的专员惠惠就敲响了我的门。
“什么?”听完她的话我目瞪口呆,“我没听错吧?你说有人在公司门上贴大字报?这都什么年代了,不会吧哦。”
“真的,苏姐。”这姑娘一脸无奈,把粘成一长串的四张A4打印纸放在我桌上,“你看嘛。”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每张A4纸上都用最粗的记号笔写了四个歪七扭八的大字——“二逼公司”。
这……还真是大字报!
和惠惠面面相觑了几秒钟,我问:“谁干的?”
她摇摇头。
“叫网管,调监控吧。”
其实我很怀疑,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大门口里外两个摄像头的监控下去干这种事。
印象中,除了读学前班的时候看见过淘气的小男孩在别的小朋友后背上写“大王八”什么的,这些年我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奇葩的。
网管很快找到了张贴大字报的那一小段视频,他把视频剪切发送给了我。
视频上的男人瘦瘦的,穿着黑红相间的冲锋衣,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遮了大半张脸。他走到办公楼大门口,左右看了看,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展开,贴在了玻璃门上,然后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才若无其事地打卡进了公司。
我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却叫不出名字来,就把专员、前台都叫进办公室,让她们来认一认。前台说好像是新业务部的林浩,其他人仔细看了也纷纷点头。
这种事不能搞错,我让惠惠找个借口去新业务部转一圈,看看林浩今天穿的是不是这身衣服。又让负责考勤的专员查看考勤数据,看林浩的打卡记录和这个时间是否吻合。
过了一会儿,两个姑娘回来汇报,全都对上了。
“请林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别的不用多说。”我对惠惠说。
五分钟以后,一个男人坐在了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监控中的人,清瘦白净,神情腼腆。
“林浩,”我带了职业化的微笑,“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他不和我对视,垂着眼玩自己的手指,就是双手中指指尖相对从食指下面绕过去那种,声音小而含糊,“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再想一下呢?”我非常希望他能自己承认,这样我就可以提醒一下关于劳动纪律的规定,然后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了。
一方面我印象中这个人比较老实内向,并没有惹过其他麻烦,我不想太严格地处理;另一方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内推进来的,能不得罪人解决的事,哪个HR也不想得罪人。
林浩一声不吭。
我再接再厉,“大门口有监控你知道吗?”
他手指的动作有短暂的停顿,长长的睫毛也颤了颤,然后说:“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知道了吧?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幼儿园老师,在极力保持耐心地问一个小朋友,他有没有拿别的小朋友的橡皮。
说完我还端起杯子喝水,给他时间想,希望他能做出令人满意的选择。
可是我面前这个大块头的小朋友睫毛颤动好几下,手指也用力勾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看我,“苏姐,我……能不能明天回答你?”
第二天,林浩没有来找我,只在内部EM上给我留言:“苏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感觉到他在回避和我见面,这说明他心虚,于是我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他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步三蹭地来了。
“坐吧,给你看点东西。”我让他坐在我对面,把显示器转了半圈指着上面的人,“认识吗?是不是你?”
“不是。”他并没有看我指的地方,只是低下头小声说,肩膀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可是好几个人辨认过,都说是你,衣服帽子也都一模一样,你怎么说?”
林浩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通红的耳朵显示出他的紧张。
“我……”他嗫嚅半晌,突然飞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避开,“我爸说人有相似,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了?”
“……”我愕然。
想了想我又问:“按照你的逻辑,没看见就等于没做过?”
林浩愣了一下,然后红着脸一声不吭。
当沟通的一方打定主意不再开口的时候,沟通也就没有进行的必要了。
我让他先回去,他走出门之前,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太听清,后来仔细回想辨认了一下,原来是“对不起”。
虽然按照劳动纪律的规定,员工有损害公司形象、名誉和利益的行为,而且存在主观故意性,属于严重违纪,我可以直接和他解除劳动合同,但因为这句话,我不想这样做了。
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我更希望能够找到问题的症结,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我决定找他的推荐人黄子成聊聊。
黄子成是个开朗的帅哥,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公司,现在已经在另一个部门做开发代表。我们私人关系不错,去年他结婚我还去参加了婚礼。
“林浩是你同学?”等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我开门见山地问。
“嗯,中学同学。”他半开着玩笑,“苏姐你突然找我谈好怕怕哦,不会是他惹什么麻烦了吧?”
我笑了,“你有很好的第六感。”
我给他看了视频,又把我和林浩沟通的情况给他讲了。
黄子成先是吃惊,然后困惑起来,“不能吧?他那人虽然有点不成熟,但人真挺老实的。”
“老实人会这样不讲理?”我问,“那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老实人。”
他摸了摸鼻子,讪笑,“那话不是他爸说的吗?我以前就听说他爸管他管得挺严的,他都不太和我们出去玩。不像我爸,纯粹就是放养式教育,放出去不回来拉倒。”
最后黄子成说他去和林浩谈谈,希望我给他一点儿时间。
时间我愿意给,因为我刚刚也侧面问过新业务部的负责人,得知林浩这个人虽然主动性不太好,但技术却还不错,有几个核心模块都是他开发的,部门那边不太希望人员有变动。
我更不希望,毕竟我手上还有四十九个职位空缺没有找到合适的候选人呢,我可不想变成五十个。
晚上黄子成给我回复,说他们谈过了,林浩明天会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他争取一下,我答应了。
结果第二天,我忙完手上的一堆事儿已经快下班了,这才突然想起,这一整天林浩都没有找过我。
我在EM上给他发消息,让他来我办公室,他许久才回复,说很忙。
接下来的几天也一样。
我不得不告诉他,如果他不来找我,公司会直接按照严重违纪来处理,那么恐怕只有解除劳动合同了。
他终于出现在了我的办公室里。
林浩脸色不太好,有很明显的黑眼圈,坐在椅子里弓着身子把头埋得很深,只给了我一个圆圆的帽子顶。
“黄子成说你有话和我说,但你一直不来,是什么原因呢?”我问他。
他听了我的话头更低了,几乎直接趴在桌子上,说话也像蚊子嗡嗡,“苏姐,对不起。”
我笑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来找我,我大不了就按照制度执行,关键是你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在公司干了?”
“不是。”这次他抬了头,红着眼圈看我,“苏姐,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大家都挺好的……我不想走。”
我和他第一次目光交汇,他的眼睛里,眼泪直打转。
“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吗?”我问他。
林浩迟疑着摇了摇头,又小声说:“苏姐,认错可不可以不开除?”
虽然他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主动坦白,我还是答应帮他争取从宽处理,他的脸色才稍好一点。
原来林浩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UI那边一个叫李雪的妹子,大概还做了些追求者常做的事,比如给人家点奶茶或者送个小礼物之类的。
然后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要表白。那妹子挺温和地拒绝了他,据说理由是——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所以对不起哦,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被拒绝了,林浩自然是难受的,可更难受的是爸爸每天都在催问进展,他只好和盘托出。
林爸爸于是把林浩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不是自家儿子不可爱,实在是公司狗屁规定太坏”,把公司给怨恨上了,在家里破口大骂以后,决定这事没完,必须闹一闹,让公司也丢丢脸。
这才有了让林浩贴大字报的事件,就连大字报都是他亲手写的。
我又被雷得外焦里嫩。
合着这么幼稚奇葩的行为,不是这个二十八岁大儿童自己想做的,还是受人指使啊?!
“林浩,”我说,“公司OA有意见箱,你有意见完全可以发邮件,我们也会收集汇报上去。或者你直接找我,说苏姐我对这个规定有意见,我解决不了我可以向上反映,你搞这个……嗯,贴大字报,不太合适吧?”
他低下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我爸说……提意见要被穿小鞋的。”
所以就贴大字报?!
我也是服了这种神一样的逻辑了,只好继续问:“我和你说有监控,你怎么还不承认呢?我那是给你机会你看不出来吗?”
林浩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我……”
我摆了摆手,不用他说完我已经猜到了,一准儿是他爸不让,人家不是都说了吗?“人有相似,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了?”
“你自己也觉得李雪拒绝你是因为公司规定?”
林浩不说话了,八成是这样想的。
他在感情方面的单纯让我狠不下心直接说破,但又不得不说,“别人拒绝你,这只是一个场面上的理由。别人只是不想撕破脸,给你个台阶下。你要知道,直接说不喜欢你,看不上你,别人女孩子心理压力很大的。”
林浩呆呆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不会的。”
他大概还是觉得人家对他有意思,只是碍于公司规定,忍痛放弃他,毕竟这话他爸应该没少给他灌输。
我只有坏人做到底,给他举例子,“假设你很喜欢很喜欢一双球鞋,你会不会为了买它少吃几顿好的,不打车坐公交,把钱存起来去买?会吧?是不是觉得为了喜欢的东西做这些都不算什么?那如果你不喜欢,你还会这么做吗?”
很久,他终于说“我明白了”,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说会请示一下,给他通报批评并留职查看一个月,如果再犯,公司会解除劳动合同。
他点点头走了,我使劲儿叹了一大口气,才觉得胸口没那么堵了。
和新业务部的负责人沟通了情况,他倒是很赞成给林浩一个机会,从感情上,每天在一个办公室的是他们,自然要比我更维护他一点。
我又拟制了违纪处理审批单,向总经理汇报了,得到他的签批,这才发了通知,公布了处理情况,请其他同事引以为戒。
后来我偶尔听到过几次议论,大致就是“现在竟然还有这么奇葩的”“太幼稚了”之类的,很快也就没人关注这个事了。
林浩老老实实上班下班,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据他们部门经理说,工作上改进不大,还是像在完成作业,你安排的工作安安分分做完,多一步也不会主动去想。对于项目总体的进度和效果不关心,在部门内也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他谈谈。HR这个职业很大程度上是个良心活,你不想管,确实有很多事都可以不管。但你想做得更好,就得不惜力,多去操一些心。
林浩对于我找他感到很茫然,又好像有些紧张。我赶紧解释,不是他做错了事,他这才放松下来。
“你觉得自己工作能力怎么样?”我问他。
他想了想,“还行。”
“那工作效果呢?”
这次他诚实地说:“一般。”
“为什么不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做得更好呢?比如代码逻辑更清晰,更简洁,健壮性更好?你刚刚也说了,你工作能力还行,应该做得到啊?”
“可任务我都按时交了。”他说。
我笑了,“你这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个人都会,没什么特别的。最终只有那些用心做到最好的人,才能脱颖而出。”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挺好的,不能太冒尖,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有不同的观点。
“这话谁说的啊?”我问了一半,明白了,“又是你爸?”
我想了想,认真地对他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爸说的也不一定是对的?比如据我所知不太冒尖的人,是裁员的首选对象,因为有你没你都差不多。”
他怔怔地看着我没说话。
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我的建议,至少他没再惹麻烦,我也不用找人补他的职位空缺,我对这个结果已经比较满意。
回家说给薛仲听时,他正在抱着女儿教她说话,就对着我比了一个大拇指,“妈妈棒棒哒!”女儿咯咯笑,模糊地冒出一句:“妈——妈。”
我十分欣喜,因为她上周就会说“爸爸”了,我一直在吃醋,到了今天终于叫了妈妈。
于是我把别的事都抛在了脑后,反正事情都解决了,我只管做我女儿的妈妈就好了。
林浩顺利通过了一个月的考察期,我们保留了他的工作岗位。
黄子成找到我,表示了感谢,我问他是不是也做了很多工作,他苦笑着,“那真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喂大啊。”我俩都笑了起来。
这件事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已经过去了。开始进入年底,我忙着准备年终总结,也就渐渐没有去关注这个人。
没想到的是,公司年会前一周,他又出问题了。
那天是星期五,临近下班,有客户打电话来,新业务部那边的项目出现重大Bug,导致了现网瘫痪,需要他们立即解决。
新业务部临时要求所有人紧急加班联调,全力把问题解决了。通知发下去,只有林浩一个人说不能加班,理由是家里叔叔要来吃饭,爸爸要他必须回去。
部门经理好说歹说,他才同意留下处理,结果问题解决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人就不见了。
这直接导致其他同事要从头读他的代码再去修改,完全是事倍功半,气得部门经理星期一直接找了我,说管理不了林浩,让他走吧。
我把前因后果问清楚,也明白这次我是没办法给他机会了。
你说你违纪吧,如果不影响项目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部门最起码愿意替你说话,勉强可以从轻处理。可一旦影响了项目效果和客户感知,那谁也不会留你了,毕竟每个人头上有每个人的压力,部门经理自己也有很多苦衷。
我又一次把林浩找到了我的办公室。这段时间我见他的次数比他来公司的这一年多加起来还要多。
林浩这次不用我问也知道自己又惹事了。早上部门同事对他都挺不友好的,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毕竟因为他走了,其他的同事多加了大半夜的班,别人没办法给他好脸色。
我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把早就已经打好的违纪处理通知书和解除劳动合同的表格递给他,“不服从工作安排,严重影响工作进度和质量,你知道公司制度是怎么规定的吧?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办手续吧。”
他把那几页纸捏在手里,红着眼圈儿看我,“苏姐……”
我直接打断他,“这次我真的没办法。”
林浩迟疑着说:“那我,能不能和……家里商量一下?”
不用问我也知道,这是要问他爸该怎么办,我很无奈,最后还是点了头。
第二天,我原本担心他不肯来,给我来个拖延战术,没想到他还真来了。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老头,是他的父亲。
前台打来电话时,我还是有些吃惊的。做了好几年HR了,员工的父母找上门来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我请前台把人请到我办公室来,准备好好和他父亲说一下前因后果。
前台敲了门,我还没开口让进,门就被大力推开了,一个六十多岁、戴着旧军帽的老人快步走了进来,抬手就甩出两样东西,直接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蒙了几秒钟,本能地想甩回去,可指甲戳在手心里,忍了。
“爸!”林浩在后面惊呼了一声,去拉他爸的衣襟,被一把甩开后,又不停给我道歉。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挤出一个安抚的笑,示意我没事,这才转头看向眼前精神矍铄的老头,“您就是林浩的父亲?请坐。”
说完我弯下腰,捡起刚刚他扔过来的东西——两个小本,一个是退伍证,一个是军残证。
本子应该保存得不错,边角还锋利着,怪不得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坐!”老头火气挺大,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你就是什么主管吧?我今天就来问问你这个主管,你们这个公司,到底是人民的公司还是资本家的公司?”
说实话,对付这种风格的大爷,我没什么经验,但这时候也只有赶鸭子上架了。
我笑了,“大爷您说笑了,社会主义国家哪儿来的资本家?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您可以提出来。”
他动作不变,似乎见我态度好,声音也高了几分,“既然不是资本家,凭什么压迫人?我儿子哪点没做好,你们就要开除他?”
“违纪处理通知书上已经写清楚了……”
“屁通知书!那是你们的通知书,我不认!”他一拍桌子,震得我的杯盖晃动,发出瓷器的碰撞声。
“爸,”林浩又扯他衣襟,“您说要好好谈的……”
“你闭嘴。”老头倒是有点李云龙那个劲儿,腰杆硬嗓门大,只可惜不讲理,“不就是那么点屁事儿吗?我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什么大阵仗没见过?上次贴几个字,就是小孩子闹着玩,你们公司又没少块肉,就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地折腾。
“这次更欺负人了,啊,下班了还不让人回家,社会主义公司有这个理儿?”
虽然我觉得解释可能也没用,但我也没别的办法,难道和他比嗓门大?
“大爷……”
我刚开口,老头就一摆手,“别扯这个,不让我儿子上班,咱今天就没完!”
“这是公司制度规定的,不是我说让他上班就上班……”
“你不是主管吗?原来说了不算啊,那你还管个屁啊?叫你们说话算得来。”
我都被气笑了,干脆也不和他说,直接看向林浩,“你也是这个意思?不让你回来上班就闹个没完?”
林浩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几下,还没说话,他爸就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一个小孩子,懂个屁?”
我并不理他,只深深看着这个二十八岁、一米八几的小孩子,“林浩,我只比你大几个月,你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你真的什么也不懂吗?”
老头火了,扬手把我的杯子扫到地上,瓷器碎裂声后,咖啡淌了一地,他叫嚷着,“你这个女人,挑唆我儿子不听老子话,我要找你们领导!”
“爸!”林浩小声惊呼,“不关苏姐的事,是我……”
“你闭嘴!谁教你大人说话随便插嘴的?像那些女人一样没有教养!”老头一根手指戳在他额头上,戳得他脑袋一偏。
我更无语,我说什么了就没有教养了?
“爸,”林浩再接再厉,往后扯他爸胳膊,“别人都加班了,是我不对……”
老头回手甩开他,“你这臭小子,老子在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没用的东西,给我滚回去……”
“爸!”被甩了个趔趄的林浩突然大喊了一声,“你太过分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握拳,脖子上青筋鼓起,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狰狞。
“我说要加班,你一定要让我回家,你知不知道,部门里的同事都怎么看我?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很难受你知不知道啊?”他扯着嗓子,带着哭音,眼泪也几乎掉下来。
大概从来没见过儿子这个样子,老头一时也愣住了。
“我二十八岁了,不是八岁!”他继续说,“可您对我,和对八岁孩子有什么区别?买什么颜色的衣服要你同意,和同学聚餐要你同意,就连上厕所你都要限制时间。我活了这么大,您说,哪件事是我自己能做主的?没有!”他大喊,几乎破音,“根本没有!一件都没有!”
老头反应过来,老脸也红了,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反了你了,敢和你老子这么说话,今天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就捶了上去。
我一看情况不对,赶紧绕过桌子准备拉架。这时门忽然开了,前台带着两个保安闯了进来,一边一个拉住了老头的胳膊。
“苏姐,”我刚松了一口气,林浩哑着声音叫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明天过来办离职手续。”
“你这混账!”老头还在喊。
我摆摆手,“请林大爷出去吧,帮忙打个车,我给钱。”
林浩红着眼看了我一眼,跟在吵吵嚷嚷的老头后面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身给我鞠了个躬,“苏姐,对不起!苏姐,谢谢!”
我觉得他走出去的背影,都比以前要挺拔了。
后来,林浩果然来办了离职手续,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精神状态却很好,见人也不瑟缩了,还去给全部门的人道了歉。
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说想去B市闯一闯,有几个同学在那里,可以互相照应。
他大概在努力试着一个人长大,我想,也许会摔跤,也许会走弯路,可他至少可以真真正正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一回。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也没有问他,他爸爸会不会同意。
这已经不重要了,成长都会痛,我只想祝福他,希望再见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