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记了你很多年

沈穗穗这一走就是两个月。

回来直接去画室找黎锦。

黎锦两个月没见她,也想她,两人坐在二楼的沙发,喝着茶,翘着腿,一起看窗外那颗梧桐树。

黎锦以为她会如谭则所言,说谭则和余霜,说她会去做手术。

然而……

聊了很多事,聊过去,聊画室,聊谭则,就是没说做手术的事。

从喜笑颜颜,聊到泪流满面,到最后,只剩沈穗穗喃喃自语。

“小锦,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你把穗安改成岁安吧,穗穗不能平安,晦气。”

黎锦和沈穗穗从初一就认识。

沈穗穗是龙城人,母亲病故后,她就被家里送到云城的大姨家,在云城中学,跟黎锦同班,两人是同桌。

黎锦性子温婉,沈穗穗那时也喜静,两人相当合拍,沈穗穗非常喜欢黎锦,初中三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高中,沈穗穗跟着黎锦考,考到同一学校,不同班。

沈穗穗去校长办公室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聊的,第二天就搬东西找黎锦去了。

依旧是同班同桌,两人高中跟初中一样,形影不离。

后来黎锦考美院,沈穗穗没办法再跟了。

她对画画没热情,画不出什么,想考也考不进去,报了自己喜欢的大学。

两人相识多年,无话不谈,黎锦会跟她说与父亲矛盾的症结,沈穗穗会谈起自己过世的母亲。

“我妈是心脏病走的,最初,医生说控制的很好,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后来她自己不配合了。

“她跟我爸吵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反正是天天吵。

“我妈经常哭,后来也不肯积极治疗,药也不吃。

“我发现她把药都扔了的时候,她已经严重心衰了。”

黎锦知道沈穗穗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时候,是初二上学期。

周末两人一起逛街,沈穗穗在她旁边晕倒,她把人送去医院。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沈穗穗一直在说谎。

她不是因为懒才不去跑步,不是因为懒才不去体育课。

她是生病了。

黎锦惶然不知所措,沈穗穗反倒安慰她:

“医生说治疗的好,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不会影响寿命,我一直有好好治疗,没事的。”

这些年,黎锦小心翼翼守着沈穗穗,看着沈穗穗越来越活泼,越来越洒脱。

她一直觉得,沈穗穗会跟她一样,长命百岁。

……

画室里,沈穗穗躺在沙发上,目光望向因手抖被茶水溅了一身的黎锦。

声音轻轻缓缓的,嘴角带着笑,滚烫的泪却自眼角滑落。

这些年,她过得非常辛苦。

出生就发烧住院近一个月,先天性心脏病,做过两次开胸手术,终身吃药。

父亲嫌弃她是个女孩,但那时候家业庞大的舅舅还好好的。

舅舅最喜欢她,父亲要借舅舅的势在家里站稳脚跟,所以不敢表现出来。

后来舅舅车祸身亡,家族没落,母亲没有了保护伞,她也没有了撑腰的人。

父亲的劣性就显现出来了。

不如意就拿她和母亲撒气,动不动就打她,母亲就是为这事跟父亲吵架,吵到最后,对生活无望。

临走前,求了奶奶,让奶奶把她送到云城,送到大姨家。

母亲以为大姨还是当年疼爱她的大姨,可人是会变的。

大姨在婆家的地位因为舅舅的死受了影响,所幸还有一个嫁入沈家的妹妹,结果妹妹也死了。

连着两个能给自己带来荣誉的人都死了,大姨在婆家彻底失了势。

她过去,就成了大姨的出气筒。

沈穗穗喜欢黎锦,依赖黎锦,也是因为自母亲离世后,黎锦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她的人。

黎锦温暖的像太阳,身上的光辉太诱人,她忍不住想靠近。

如果可以,她愿意跟沈家断的干干净净,她只要有黎锦这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朋友就足够了。

偏偏,后妈要作秀,怕人家说一句她亏待嫡长女。

每逢过年,还要让人把她接回去,每次回去,她都要被后妈刁难。

这些年,她心里的怨和气就从未平息过。

尤其这次。

谭则说只要她在手术前保持平常心,按时吃药,就完全没问题。

可怎么保持呢?

母亲的忌日在手术后几天,她到时候肯定不能去,只能提前。

幸亏提前,因为她到了才知道,那个恶毒的后妈在给父亲洗脑,要把母亲的牌位移出祠堂。

她在沈家大闹了一场。

如果不是她当着那些人的面心脏病发作,吓坏了那些人,她根本回不来,她会被关起来。

当年母亲就是郁气缠身走的,她到底是步了母亲的后尘。

之所以两个月后才回来,是因为她在龙城发作后住了半个月的院,医生说没办法救了。

沈家放弃她了。

她的亲生父亲,让她死在外面,说死家里晦气,影响他的运势。

她这辈子,没投好胎。

龙城沈家,真正延续百年的名门望族,家族庞大,真正的豪门。

城墙外的人个个挤破脑袋的想进去,墙内的有人想出来。

比如她,沈穗穗这辈子,做梦都想跟沈家脱离关系。

“沈家没一个好人,全是坏人,尤其是男人,都很可怕。

“哦,对了,还是有一个好人的,我那个小堂弟。

“沈文东,他也是可怜人,跟我一样,被沈家毁了的可怜虫。”

沈穗穗第一次详细的跟黎锦提起沈家的事。

话说到这里,顺带提了黎锦和沈文东初见的事。

“你帮过他。”

……

那晚,黎锦按着沈穗穗说的时间地点事件回忆,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高一寒假,她跟父母去龙城探亲。

沈穗穗是龙城人,知道她在龙城,给她打电话,说家里老太太过寿。

“我给奶奶准备的礼物被毁了,你能不能过来给奶奶画个像?我来不及准备其他的了。”

礼物是被她后妈的闺女毁的。

老太太喜欢艺术家。

沈穗穗很急,声音带着哭腔,黎锦就没拒绝。

黎锦自小被父亲几近苛刻的要求,一幅画像不是难事,年纪虽小,胆子却大,沈穗穗敢求,她就敢画。

那天,大雨滂沱,沈家人都沉浸在寿宴的喜庆中。

恭维与真心,攀比与较劲,大家族的内部争斗,有趣的很。

无论怎么斗,至少,所有人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唯独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

少年血淋淋的后背似刚受了鞭刑,不知犯了何错,被罚跪在雨中。

瘦骨嶙峋的身子在雨中摇摇颤颤,背脊却挺直。

路上遇见,黎锦以为是沈家的佣人,毕竟沈家公子个个光鲜亮丽。

沈穗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似同情,似怜惜的轻叹一声。

“那是我一个堂弟,家里丢了个贵重的镯子,说是他偷的,挨罚呢。

“他是私生子,在沈家,连我这种没亲妈,被后妈排挤的纯正血统都活的艰难,更何况他。

“没有人撑腰的私生子,在沈家不如佣人。

“如果我舅舅还在,我一句话就能救他,可惜现在的我,也如草芥。”

沈家这种延续百年的名门望族,外面看着高贵繁荣,内部争斗却堪比皇子夺嫡。

沈文东这种没有任何人撑腰,却有分财产嫌疑的私生子,没被整死纯属命大。

那年,沈文东才十三岁。

黎锦动了恻隐之心,因为沈文东跟她弟弟同岁。

给老太太画像,哄得老太太开心,私下讨了一个恩典。

“奶奶,刚才我迷路,跪在花园边上的那个弟弟帮我指了路。

“不然我这颜料都湿了,没办法给您画了,我能不能帮他求个情?”

老太太偏爱艺术,对她也慈祥,又适逢过寿心情好,不想闹出人命,随口应下来。

沈穗穗被后妈拉去,临走时给黎锦指了路,“他估计走不了,现在所有人都在前厅,你把他送回去。”

大雨倾盖的黑夜中,少年似受伤的狼崽,凶猛的眼睛盯着越来越靠近他的黎锦。

那样重的伤,连吭都没吭,只是防备的看着接近他的人。

黎锦在他头顶撑起一把黑色的伞,蹲下身,柔和的嗓音带着安抚。

“没事了,你可以起来了。”

沈文东跪的太久,在她温柔的安抚中虚弱的倒在她伞下。

那时候的沈文东,脸颊凹陷,身上干巴的没几两肉,瘦的跟竹竿似的,黎锦不需要找人帮忙就可以扶起他。

把人一直扶到他住的房子,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更像个仓库。

沈穗穗说起沈家只说皮毛的事,详细的没跟黎锦说,说知道太多不好,黎锦不掺和家族恩怨,也就没多问。

把人扶到凳子上坐下,目光在屋里一扫,找了个干毛巾帮他擦干头发。

用毯子把人裹住,见他哆嗦的厉害,又跑去前厅要了碗热汤。

那时候,黎锦只是不想看到跟她弟弟一样年纪的花季少年在雨中被砸断脊梁。

她也听出沈穗穗想帮不敢帮的无奈,所以就试试。

谁想在自己的寿宴闹出人命?她其实也是有把握,才在老太太兴致最高的时候提。

她早就忘了这事,却没想到,沈文东会记这么久。

黎锦想到那时候的沈文东,再想想那个朝柳远山挥拳的沈文东,问沈穗穗,“沈文东小时候是不是受过虐待?”

其实这个问题多此一问。

因为她当年遇到他的时候,他就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都瘦脱相了,跟现在完完全全是两个模样。

提到沈文东小时候,沈穗穗的表情很沉重。

“虐待?怎么没有呢,都说他的出生是个错误,都欺负他。

“四叔忙着争家产,无暇顾及。

“家里那一帮子因为他身上流着沈家的血,容不下他。

“把他当狗骑,用马鞭抽他,高温下让他在花园里除草,寒冬腊月让他破冰捞鱼,给那几个小少爷当佣人使唤……

“这些只是我见过的,还有我不知道的。”

当年她有能力帮他的时候,年纪小,又是个药罐子,母亲不让她出门,所以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虽是亲人,但一点不熟,因为沈文东没资格出席沈家的任何活动,他们见不到面。

后来她长大了,没人限制她了。

她看见了他受的苦,听到了那鞭子声,可惜她自顾不暇,无能为力了。

她那时候也差点被后妈折磨死。

“你是第一个朝他伸出手的人,他真的记了你很多年。

“他现在比从前好了很多,我不知道他在沈家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坚持下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云城。

“但是他变成现在这样,一定吃了很多苦。”

黎锦在沈穗穗的絮絮叨叨中,很是后悔。

她好像,有点过分了。

也许,沈文东对她并不是爱情,他年纪还小,又无人引导,可能错把恩情当成了爱情。

她那天应该温柔些,应该好好跟他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