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落落落落落落

人生啊,有的时候真的是很可恨。

一.

复读这一年,前半段我很焦虑,我想着都复读了,总得选个我喜欢的专业吧,但偏偏我喜欢考古,这个专业是冷门,冷门就意味着能开设它的学校非富即贵(指分数线),我达不到。

而且我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就是在自恋的同时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清醒的认知,那时候我虽心怀壮志,但也清楚地知道,我的分数,就到这了。

恰巧我那年赶上高考改革,江苏卷换全国卷,主科还好,小科由等级制变成了赋分制,原本的3+2模式变成了3+3,也就是说,我得再选一门几乎没有学过的科目,然后在一年时间里考出一个说得过去的成绩,并且这门科目还算分。

我选了地理——这门玄学。

几次考试,高则八九十,低则三四十,我都考过。

种种原因造成了我前所未有的焦虑,但不知为何,越焦虑,我越是开心。

我整天顶着个大笑脸在走廊里跑、在教室里笑、在办公室里照镜子,因此交到了一些朋友,老师们也很喜欢我。

在一个夜晚我偷摸溜出学校去买了一个卡林巴琴,回来正巧遇到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因为我常常往办公室跑,所以她认得我。

我也没有遮掩,举起手中的卡林巴琴,弹奏了几下,问:“老师,你听这个声音,多好听。”

英语老师笑了笑,然后认真地和我说:“张新雨,你以后会过得很幸福的。”

我恍惚了一下。

那时我以为她是想说我总能给自己制造生活中的小惊喜,所以未来也会在平淡的生活中获得一些小幸福。

我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转身却收敛了笑意。

老师,我很焦虑,焦虑得要死。

我的数学老师对我很好,在我数学只考了60多分的情况下选我当数学课代表,还日复一日地在晚饭后把我叫到办公室补习写卷子。

作为回报,我把我班主任,也就是招生那天对我说“填吧,学费那拦就填已缴”的校长,我把他精心养育很久仍旧没养活最后在我手里起死回生并开了花的栀子花,摘了一朵送给了我的数学老师。

学校出不去,我真的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

后来那位英语老师和我的数学老师跳槽到另一家私立学校,高考完我去找数学老师,正巧遇到了那位英语老师。

聊起那天的事,英语老师说:“我知道你焦虑,办公室的老师都知道,你笑得再欢,我们是干什么的?当老师当了几十年了,这个能看不出来?”

我问:“那您还说我以后肯定会幸福的。”

英语老师文邹邹地说:“我那不是对你状态的肯定,是对你现下的安慰和未来的祝福。”

二.

不管怎么说,复读这年总体上还是很开心的。

后半段的时候,一直在外集训的艺术生回校,其中有一位学舞蹈的同学,他的目标是南方的一个艺术院校。

帮他讲题的时候聊到我想学考古,他不知道考古具体是什么,于是跟我说:“我想考的那个艺术学院有这个专业,好像叫‘文物保护与修复’。”

我惊讶:“艺术院校还有这种专业?”

他说:“那学校有一个学院专门招收文化生的,里面好几个类似的专业,而且分对你来说不算高。”

我赶紧跑到办公室去查,一查还真是。

按照去年的分数线:

文物保护与修复,三百二十多分

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三百二十多分。

还有一个我想考的专业,戏剧影视文学,三百二十多分。

这个三百二十多分,那个三百二十多分,统统三百二十多分!我简直像身处天堂一样,揉眼睛时好像看到可爱的专业们围在我身边飘荡,我一伸手,随便捏住一个,利落地收入囊中。

我粗略换算了一下,按照今年改革后的高考政策,大概需要五百一十多就能上。

我的分数几乎稳定在五百二十多,稳了呀!

我兴奋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随便问了几句“吃饭了吗?”“吃的是什么?”“在干嘛呢?”“不要吸烟!”

挂掉电话我仍旧很兴奋,多日以来的焦虑和郁闷一扫而空,我忽然特别特别想学习,于是拿出数学卷子打算猛学一个晚上。

不出所料,学了二十多分钟就歇了,这玩意,太难了。

但我依旧很激动,我甚至想对着遥远的南方艺术学院鞠个躬,对它说:“谢谢你我的母校,谢谢你把分数线定得那么低。”

于是后半段的时间,我发自内心地过得很开心,但心里时不时隐隐有种不安,我没有在意,选择性忽略了。

直到三模前夕,妈妈打电话来,说:“阿雨,回来一趟吧,你姥爷快不行了。”

三.

我姥爷是个勤奋朴实的小老头,一生本本分分,邻居聊起他,会说:“是个难得的老实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老实人,命运却对他有着超乎常理的安排。

在我最没有安全感的几年,我想过每个亲近的人的死法,对姥爷,要么是寿终正寝,要么是车祸,要么是病死。

但我没想到,他是摔死的。

在他亲弟弟儿子的婚礼上,从六楼直直栽下。

姥爷命大,被送到医院后抢救了一天一夜,救回来了,但他醒不了,且必须住在ICU。

ICU的钱,药钱,手术钱,舅舅的家里空了。

姥姥知道舅舅的钱用完时,沉默着流眼泪,说:“算了吧,这都是命。”

可姥爷才六十多岁,只要有一线希望,所有人都不想放弃。

于是紧接着,我家的钱也空了。

持续了两个多月,在一个晚上,姥爷忽然醒了。

医生先进去,后来姥姥也走了进去。

姥爷对姥姥说:“疼。”

姥姥抚摸着他满是网布的后脑勺,说:“我给你摸摸,摸摸就不疼了。”

当晚,姥爷就被拉回了家。

姥姥说:“把孩子们都叫回来吧。”

我回来了,我正在准备中考的表弟也回来了。

姥爷回到家后又清醒了一阵,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