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国王

齐斯坦所许诺的那一天很快就来临了。在这几天里,纳塔斯和贾诺托鲜少给阿梅里戈找麻烦,使她感到十分清净。一个雾蒙蒙的早晨,齐斯坦带着贾诺托、纳塔斯和阿梅里戈,骑着骏马,赶往皇宫,参加国王的狩猎。贾诺托在看到阿梅里戈后,原本快要被疏解的怨愤情绪顿时胜于从前,纳塔斯只是笑,阿梅里戈则完全不在意。

“你可要小心一些,别被马给颠下来,”贾诺托阴阳怪气地说,看着阿梅里戈瘦弱的身躯,十分怀疑这个口无遮拦的乡下丫头会不会骑马。

“劳您费心。”出乎意料地,阿梅里戈身手敏捷流利,跨上那匹通体雪白的马,银发被高高挽起,看上去十分潇洒美观。

贾诺托立即转过头去,尽管厌恶,心中还是闪过对阿梅里戈风度的敬佩和欣赏,而这一点好感又马上被贬低之情给淹没了。

国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刚即位四五年。可以说,国王能够顺利地上位,甚至说能够活到今天,都是齐斯坦的功劳,而他明哲保身,从不要求除俸禄以外的权势与赏赐,使得国王越发信任他,愿意听他的话。

这真是个奇特的人,我是说,这位国王。在他成为国王之前,他仿佛先成为了一个人。这不是废话,他没有把自己的一切看作是国王的一切,反而要放弃人世赋予他的莫大的荣誉,成为一个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他说,“在我看来,我的不幸就在于严肃与无聊。我的肉身追求最浮夸的享乐,迫使自己的灵魂被建立在如烟般轻浮的东西上,那东西不见了,我也就倒塌了,而我预料得到这个结果。”

他的大臣、子民,不知道“轻浮的东西”指的是不是他们自己,或者他预料的是不是整个王国的倒塌,这样无所理解的言论足以使他们恐慌,指责他们的国王的神经出了问题。有些对皇族一脉十分熟悉的人竟说,国王完全不像是家族里的人。齐斯坦制止了这样的流言,谁也不知道他和这位国王是如何交流的,但是很有效果。国王上任几年间所创下的政绩初见成效,威望刚刚在群臣之间建立起来,尚需要齐斯坦和他家族的帮助。

阿梅里戈初次见到国王时,他骑着黑马,双眉紧皱,面色苍白,像是在想什么困难的问题。他的金色卷发整齐地挂在脑后,身材既适于做一个国王,也适于一个书生,瘦弱高挑。齐斯坦介绍他的孩子们,贾诺托等人尊敬地向他行礼,他的眼睛骄傲而不屑地扫视后,匆匆地请几个年轻人起来,就是说毫不慎重。

“这个是您刚刚回来的孩子?”国王看着阿梅里戈问道。“是的,陛下,”齐斯坦示意阿梅里戈,“告诉陛下你叫什么。”

“阿梅里戈。”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想要有这个荣幸为国王效力,”阿梅里戈语气坚定,“我想要进入军队。”

“哦?”国王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一个并不健硕的青年人,进入军队吗?这可不寻常,要知道,我们国家在军事上有所作为的女性非常少,相反地,女政客倒有一大堆。因此,我都不必费心鼓动女性参军了。”

“陛下可以相信,她不会让您失望,”齐斯坦说道,“正相反,因为没有门路参军,她向您请求这个恩典。”

国王摇了摇头,实在有些惊讶:“我不喜欢刻板的影响,但它存在是有道理的。这会使军队里的那些家伙不满。”

“陛下不必担心,”阿梅里戈说道,“我总是有机会向您证明这印象是错误的。”

国王沉默起来,谁也不知道是由于厌恶这种露骨的说法还是对她的勇气表示赞许。齐斯坦带着三个人悄悄退下。

“不要过多地暴露你的野心,”齐斯坦嘱咐阿梅里戈,“这会使国王不喜。”

阿梅里戈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扫视城郊。他们正处于城外的一片沼地上,远处的一片森林是他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在神秘的深棕色与深绿色树木之上笼罩着一层早晨的白雾,光从正在升起的太阳中迸发,斜斜地照进树林,使那层白雾变得若有若无。湿软的泥土溅上绅士与女士们的骑装,再华丽不过的东西也染上了朴素的味道。她仍然记得一个星期前,她骑着家乡的骏马,驰骋在他从未见过的山林沼地之间,心中怀着对未知前路的忐忑。而今她已经毫不期待,开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位从小抚育她的智者,几乎把世间所有的智慧传给了她,也包括他自己淡泊平静的气质和优雅的礼仪,使她能够真心的明白为什么世间的繁华都抵不过大自然的平淡安宁,让她在毫不认识的东西前很快看出它们的本质而波澜不惊。她一定是卷入了某种她所不习惯的人为的混乱之中,这混乱丑陋而无理,环环相扣,都要将她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拖入深渊之中。她有血性,但是看那些浅薄无知的子弟,真是不屑一顾。

有一种智慧只属于感情丰富的人。他们可以单单凭借着对简单的感情的感知,明白自己正处于一种怎样的局面之中,凭借着理性的直觉来做事。比如说,一个被迷雾笼罩的哲学家,可能他在一天晚上创造的所有哲学理念,都源自于早上糟糕的早餐带给他的糟糕的感受。他说:“是的,这个世界真是太糟糕了,每个人都在孤立对方,赚取不义之财,谁能来救救人们呢?”但是他这么说的原因仅仅是早餐给他带来了厌恶。对感受敏锐的人就会知道需要通过调整自己的早餐来调整自己的情绪。

阿梅里戈到底是什么人呢?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使在她来到了这里,被认定为齐斯坦的私生女时也是这样,她始终是迷茫的,被认领的的草率和巧合之处使她更为迷茫,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在她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她打算对此抱有怀疑谨慎的态度。她不知道是否要去调查,又是她的直觉在作怪,使她觉得调查深一步的的真相是极为明智的选择。最后要说的是,她谨慎地将这种疑虑藏在自己的心里。

从上文的描写来看,这是一位极其貌美的青年人,然而她是有特点的。她的眉眼坚毅镇定,当她的嘴唇不微笑时,那张脸显示出的不仅是平静,而且是冷漠与威胁,威严霸道之气在她的眼中时时闪现,使人常常忽略了她的美好而惧怕起来。尽管培养她的人想要忽略这一点,或抹去这孩子身上浑然天成的威胁气质,他从来没有成功过。凭此她永远不能是超脱凡俗的隐士,只能是参与人世沉浮混乱的战士。

凭借她的血性与直觉,她接受了齐斯坦让她奔赴战场的建议,她并没有什么东西来支撑她反对齐斯坦,因为她毫无权利。她盼望齐斯坦在自己不远万里来到首都之后,让她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材料被陷害,这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成为的,她的价值大概不止于此。

狩猎还未开始,因而她可以充分地考虑最近发生的事情。偶然地,她在沉思中抬头,却注意到一个人的目光。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不骑马,除了上衣挂着极细的一条金链以外,他的衣物、皮鞋、斗篷、手杖都是黑色的,在阳光里散发皮质的光泽。他站在沼地里,笑盈盈地注视着阿梅里戈,即使被她看到了也毫不在乎。她很想一探究竟,然而狩猎的号声在这个时候吹响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国王带着众骑手追寻一头他们梦寐以求的猎物,却将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那畜生惊扰了圣上的马,使他面临被踏死或伤筋动骨的危险。在几位骑手的见证下,阿梅里戈以她对马的熟悉和勇敢的品性救驾,安抚了受惊的马,得到了国王的赞赏。

“是的,年轻人,”国王惊魂未定,因而高兴地看着阿梅里戈,“你叫阿梅里戈是吗?看来你被培养的得很好,让我们的全体士兵都去乡下待一阵吧,这样国家就会有更多勇敢的年轻人了。”

“我的陛下,”阿梅里戈不露声色,“之前我说要打破您对我的印象,表示忠诚,哪知道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我还能要求之前我想要的东西吗?”

“你还是想去军队里呆着?”

“是的,我的决心已定。”

“那么我不再阻拦你,”国王说,“只不过你还是要从普通士兵做起,这你能接受的了吗?”

“当然,这也是我和大臣的意愿。”

“好,我过会儿把你交给将军,让他在军队里多多照顾你,你现在是军队里的人了。”

“谢陛下。”

贾诺托和纳塔斯见证了这一场景。贾诺托的眉头因为嫉妒她和国王交流的荣誉紧紧皱在一起,纳塔斯怕他行为轻率,轻轻向他耳语:“她走了也好,战场上的刀剑不长眼,会使她吃到苦头的。我们却没有参军的打算,在这里更易于国王面前混个脸熟,比他那个冒失的决定要好太多。”

齐斯坦的计划进展的顺利程度要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这个心思深沉的人表面上似乎能够对阿梅里戈做出的任何一项成就都感到理所应当,实际上心里十分高兴。阿梅里戈很肯定这一切不是因为父爱,他背后的目的就十分值得揣测,但她什么也没从这人的行为中分析出来,毕竟她处于这样年轻且对大臣的品性毫无经验的位置。

阿梅里戈被托付的那位将军名叫阿历克塞,是一位年过六旬,沉默寡言的老者,按资历,他是元老级别的人物,战功斐然,在国家事务中有较高的威望。要说忠诚,阿历克塞的程度不亚于齐斯坦,只不过一个从军,一个从政,国王却对阿历克塞有更高的信任。齐斯坦过于深沉,以至于稍微敏锐一些的人就能看出这个人心思多,阿历克塞却是忠实而盲目的仆人,特别是,这仆人有罕见的沉默天赋,使国王不怎么顾忌。

迄今故事的一切都发生在伊斯国。在大洋的另一端有一个与伊斯敌对的国家,叫斯切,自两百多年前,两个国家就纷争不断。阿历克塞将军的守卫使得斯切国在三十几年内都没有较大的进犯,国家对这位将军寄予厚望。最近有流言称斯切在伊斯安插了内应,准备再次发动战争,于是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许多人的目光聚焦在阿历克塞和军队身上,于是国王和其他大臣、将军只得一遍遍向子民们宣布,没有战争,没有斯特内应,即使要打仗,他们的军队也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的国家。

这些宣言不能使民众满意,因为他们本身并没有多少真实可言。果然,在世态似乎有些安宁的时候,战争爆发了。先是一小队斯切人秘密在伊斯附近的岛屿上登陆,紧接着秘密地为战争运输军队、武器和补给,要不是国家海防军队及时注意到了这一点,伊斯就要被打的措手不及。斯切不得不公开宣战,明目张胆地向伊斯派去军队。

现在正是战事爆发的初期,国家紧急向民间搜罗壮丁参军,但因为女子不参军的传统,阿梅里戈的请求算是开了先例,吸引力少部分人的注意,好奇这位大臣的私生女是怎样的人。多数人专注于战场上敌军的动态,却发现斯切人久久地按兵不动,不知道是在积攒兵力还是在等什么,毕竟前线与本国相隔甚远,有时候等待国家救援的时间过长,能够导致整个战争的失利。

阿历克塞是这场战争的主将,由于他没有摸清敌军的动机,只得暂时按兵不动。这与其他几位掌有兵权的人的意见不合,于是他们打算派两三个士兵前往敌军所在岛探听消息。

当阿梅里戈穿着伊斯军队的制服向将军举荐自己时,将军好像十分的惊讶。“怎么,姑娘,我们应该坦诚一点,”他说,“我以为我的任务是确保你在战场上的安全,因此要尽量不给你分配这样的任务。那些人强迫你上战场简直是残酷,好好呆着吧,别浪费自己的生命。”

“第一,阿历克塞将军,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阿梅里戈冷静地说,“第二,现在面对着你的是一个有荣誉感的军人,如果您不是一个和蔼的长者,我就要将您刚才的话视为对我的侮辱。现在我请求您让我执行这个任务。”

阿历克塞终于能够正视这个血气方刚的士兵,毫无疑问,阿梅里戈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脑子里有怎样轻蔑的念头。阿历克塞看见了阿梅里戈眼中威胁与严肃,他凝视阿梅里戈的眼睛,同时,一种令人惊讶的模糊感席卷了他的大脑,使他竟然沉默起来。半晌,他终于说:“那好,这个任务是你的了。”

阿梅里戈向将军行了庄严的一礼,随即换了便衣,带着另一个士兵乘船向对面的岛驶去。阿历克塞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船,着实花了一些时间沉思,又在繁忙的事务的支配下抛开她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