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大臣府上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据说在乡下隐姓埋名十七年的私生女在今日被接了回来。没有人知道大臣的家族三世效忠皇族而积累的家底有多么庞大,大臣的两个儿子为了他们父亲的后事早已心生嫌隙,现在又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儿,两个继承人与他们母亲的心情可想而知。
一个星期前,在阿吉路尔,这个国家一个鲜有人知,风景优美的村落,一名衣着朴素,气质不凡的少女告别长期收养她,教她搏斗与学术的老教师,骑马奔向国家首都热那亚。她穿过金黄的稻田与幽深的池沼,在森林与山谷间驰骋,纯白的长发在阳光下闪耀。她惊叹于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色,但并未耽搁片刻。
她仍记着离别时老人的赠言,那智慧深沉的老人除了晚年的安宁再无其他所求。阿梅里戈,那位少女,至直临别从未听老人讲述他的过往与自己完整的身世。“我的时间将近了,”他说,眼中闪烁着慈爱与超凡的智慧,站在村落的最外围,“我的孩子,而你还是初生的太阳,澄明而纯洁。你的智慧与勇敢已足够应对世界的考验,建立一番功业,是时候让你离开了。”
“那么我将去哪里呢?难道您不正如我的父亲,或说正如您不愿承认的,与我有血脉上的联系?为什么不让我留在您身边侍奉您的晚年?”
“不,不,”老人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你已经到了离开的时间,不能由我来阻止。孩子,你有高尚的血统,我说过,不是我能高攀的。拿着我给你的信,去热那亚,找一个名叫齐斯坦的人,把信交给他,他会安排你的生活,此时他可能已经是个将军或者大臣了。”
那封信被放在阿梅里戈外衣的口袋里。阿梅里戈点了点头,老人看着她的马踏上小路。“去吧,去建功立业。”阿梅里戈的马加速奔跑,消失在老人的视线之中。
“人各有命,”老人蹒跚地拄着拐杖往回走,喃喃自语,“啊,阿梅里戈,不要怪我,这是上帝的旨意。”
在内务大臣夫人及她的儿子们眼中,阿梅里戈是一位雪上加霜的不速之客。在三四天后,阿梅里戈一路询问,凭借她的冷静毫不费力寻到齐斯坦府上,又凭借那封信进入了他华丽而沉闷的等候室。阿梅里戈曾听自己的监护人轻描淡写说过首都的景象,却远不如此时她看见的华丽给自己留下的印象深刻。她并没有被吓住,正相反,当她见过以后,这种繁华就再也不能带给她惊讶了。
她被内务大臣传唤至书房,那位未来的保护人齐斯坦,一个四十多岁,看上去城府颇深的中年人等候着她。若阿梅里戈在来之前先打听了这位大臣的名声,可能就不会这么坦然的走进去---不过也说不定。这位内务大臣的赫赫威名即使在外国也广为传播,自其祖上三代起就被打下了忠诚的烙印,到这一代更甚。齐斯坦自二十岁,为国王所用以来,经手的事情不计其数,多少有一些脏得不能见光的,但指望从这位臣子嘴巴里套出什么来简直是妄想。
阿梅里戈的目光穿过诺大的书房,看见正前方,正在凝视她的齐斯坦,感到一阵寒流穿过她的身体,同时她的勇气被激励起来。“你就是阿梅里戈?”他的手中捏着阿梅里戈带来的信件,打开的信封被斜抛在一边,书桌两边堆满文书,“是的,先生。”“你的监护人说起过你的身世吗?”“从来没有。”
“你觉得这儿的环境怎么样?”齐斯坦随意地询问她,使她有些奇怪。“奢侈。”她简单地说。
“还得麻烦你适应,从此以后你就住在这。”大臣平静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阿梅里戈有些惊讶地陷入了沉思,这惊喜似乎比她期盼的更出乎意料:“我是你的私生女?”
“对。”齐斯坦继续凝视她,似乎在玩味她的震惊。
“好吧,先生。”阿梅里戈从沉默中脱离,似乎安然地接受了这一说法,“不论我是谁,请告诉我应该住在哪,接下来怎么做,我来也正为了这个。”
齐斯坦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取了桌旁的文件浏览起来:“去找管家,让她给你安排个房间,就说是我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用多说。”
阿梅里戈就这么住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认为需要顺从这位奇怪的保护人,于是严守着大臣对她的指令,什么也不说。大臣夫人对于自己从来冷酷的丈夫向来畏惧得像是看见了刀刃,从不过问或质疑他的决定。在齐斯坦收容了这个陌生的女孩,并把她的名字在餐桌上简洁地通报给夫人和两个儿子时,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可见这丈夫的独断是被习惯了的。阿梅里戈看见了那位夫人的遵从,同时,看见两位年轻人对她沉默中惊奇与猜忌的目光。
在距离阿梅里戈来到一个星期后,齐斯坦大臣已使国王给予阿梅里戈合法的身份,这件事办的相较于其他大臣十分低调,和其它他与国王密谋的事相比又微不足道了,所以风声自然一点没漏出去。在那天晚上,一个仿佛巧合地到来的宴会上,齐斯坦郑重地宣布了阿梅里戈的身份,使齐斯坦夫人差点晕倒,两个儿子都不同程度上感受到了阴影,也使阿梅里戈顺利地作为齐斯坦大臣的女儿进入了社交界。
齐斯坦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纳塔斯,高挑清秀,玩世不恭,另一个叫贾诺托,皮肤较黑,身材强壮,热情冲动。他们身上都有属于齐斯坦家族的标志,一种使人感到厌恶与畏惧的密谋的天赋,这天赋深深植在他们的秉性里,不可去除。
“你怎么看?”纳塔斯随意地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对面是沉默不语的贾诺托。
“看什么?”贾诺托的声音因为气愤而更加深沉,像是一只螳螂在嚼食。
纳塔斯马上明白了同伴的心情,然而他的戏谑不允许他放过贾诺托。“看什么,当然是我们出其不意的妹妹,白发苍苍的阿梅里戈小姐。除了她,你还有什么可看的吗?”
“是,她活像一个老太婆,而且她不是我的妹妹。”
阿梅里戈的容貌极美,观察力十分敏锐、富于智慧的人还可以看出其气质镇定强大,那一头白发使她看上去不是位大臣的私生女,而是一个皇后,一个女神,一个掌权者。而在这个地方,唯有齐斯坦在见了她第一眼后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并立即下定决心培养她成才,为自己所用。
齐斯坦具有当机立断的性格与突如其来的灵感。贾诺托是没有这个眼光的,此时他的心中充斥愤怒与厌恶,冲淡了对阿梅里戈容貌的注意。“又来一个分遗产的,”他想。
“淡定,我的朋友,”纳塔斯露出一个明了而讽刺的微笑,“她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私生女,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后就迫不及待的来捞一份油水,几块金子就能给她打发了,你何必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贾诺托死死盯着阿梅里戈,使她不得不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向贾诺托一瞥,紧随而来的就是他父亲,正在与阿梅里戈谈论的齐斯坦的不容置疑的可怕目光。贾诺托赶紧转过身去:“那老太婆在和父亲说话呢,他难道对一个陌生人会这么滔滔不绝?小心点,也许你我才是私生子。”
这次纳塔斯不是微笑,而是干脆笑出声来了,笑声清朗,使得周围几桌人对他们多有注意,而一看到纳塔斯,便对此安之若素了。“放宽心吧,你平时也不是多疑的人啊,难道你对这私生女的担心胜过对我的担心?”他耐心开导自己的敌人,显然他觉得很有趣味。
“你不觉得在哪突然冒出个妹妹很奇怪吗?”贾诺托问。
“特别是,这个妹妹皮肤白皙,容貌姣好,因为出身乡下免不了愚钝,况且生了一头银发。哦,兄弟,往好处想嘛,也许我们能在她身上行些方便,临了给她几块金子打发她回乡下。”
贾诺托败给了纳塔斯的不羁,笑了出来,这两个纨绔子弟在私生活方面放荡不堪是有名的,可以想见此时他们对阿梅里戈抱有怎样的看法。
而阿梅里戈和齐斯坦的谈话内容与两兄弟的截然不同。齐斯坦探问阿梅里戈的学识,得知教师很好的履行了他的职责,在礼仪、文化、武艺等各方面严格训练阿梅里戈,这使他越发满意。他便和她说,过几天有一个为国王举办的狩猎活动,他决定让她一同前往。阿梅里戈对齐斯坦如此提拔自己,以至于不太合理的行为感到疑惑,觉得这里有阴谋之处,试图婉拒。齐斯坦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同时暗暗赞赏她的冷静。
“你从偏远宁静的地方一下子来到这政治的中心,恐怕难以了解这里的局势。在这晚上之前,你还有不参加重臣之间争斗的机会,甚至你可以选择离开,然而现在,孩子,一旦你冠上了家族的姓,你和齐斯坦的利益便永远绑在一起了。”
“而您,在这晚上之前,可没告诉我这个。”
“你别无选择。”齐斯坦干脆利落地说。
贾诺托正是在这个时候投来凶狠的目光。
“冒着可能被您的孩子杀掉的风险,我自愿归顺您,保护家族的利益。”阿梅里戈说道,“然而对于面圣,恐怕会使我惶恐,热那亚的繁华对我来说已经够惊艳了。”
“你是个仍想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好好考虑一下吧,赢得地位最快捷和最安全的路不在书桌前,而是在战场上,你的宿敌不会在某个位高权重的人面前给你使绊子,你的同僚也不会整天思虑给你下毒,”齐斯坦直截了当地劝说她,“只要你在狩猎会上露脸,我就能把你举荐到战场上去,使你相较于在这里与阴谋家勾心斗角来说有更高的前途。”
“我没有及时把贾诺托和纳塔斯及时送到战场上,这是我的遗憾,你至少应该相信一位父亲。”
相信一位政治家父亲,这是有风险的,不过阿梅里戈本就有在战场上打拼的愿望,况且她年轻气盛,不愿意错失良机,于是不再推脱。
这是个教会占有重要地位的国家,情形不亚于古罗马。国家初期教会在管理与统一方面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后来国家强盛,教会的弊端便露出端倪,以致再后教会的权力与皇室抗衡对立,只为了避免战争维持表面的和谐。齐斯坦一直被认作坚定的国王一党,相比中立的人多了许多仇敌。
齐斯坦向阿梅里戈阐明了这些连他的儿子们也不知道的东西,不是因为计划和思虑,而是因为一种灵感与决心,使他将真正的局势极快地灌输进这个年轻人的头脑。“你已被认作我的女儿,你的政治道路已被决定了。”
“您怎么如此笃定我会参政?难道我不能像您的孩子们一样,等待您的遗产吗?”阿梅里戈凭借率性人的直言不讳问道。
“你不一样。”
“我不也是您孩子中的一个?”
“我相信我的判断,你是不同的。”
谈话结束后,两人分散开来,各自需要思考一下对方带来的信息与印象。齐斯坦主要是坚定自己的判断,大部分时间在想国王的差事,而阿梅里戈回想起从前的生活,感到了极大的落差。纳塔斯和贾诺托两个人刚好结束了密谋,向沉思的阿梅里戈走去。
“您好!我亲爱的妹妹!对于这场宴会,您可还感到满意?”纳塔斯一面放肆地笑着,一面向阿梅里戈暗送秋波,打断了她的沉思,看来他没有开玩笑,打定主意要践行他无耻的想法。
贾诺托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蔑地看着这一场面,轻轻“哼”了一声。
“您好,纳塔斯先生,贾诺托先生,想必齐斯坦家族的人在品质和言行上皆能够使人信任,然而事发突然,我恐怕不能马上称呼您为兄长,请见谅。”阿梅里戈平静淡定,既不因为受到侮辱而气急败坏,也不放肆地轻蔑。相反地,她的态度使纳塔斯罕见地感受到了不被重视的气愤。他的嘴唇有一瞬间的扭曲,又马上恢复了漫不经心的微笑:“哪里哪里,以后还是会熟络起来的。我和贾诺托刚刚可是一直在谈论您,一个意外得来的妹妹,实在使我们万分惊奇,迫不及待地要来认识您。”
“先辈做的事,早在时间的冲刷中变得模糊不定,后世中的人又为何妄加议论?您和贾诺托先生的大名,我却早早地认识了,现下一见,果真和传闻中一样。”
“哎,纳塔斯,你何必和她这种人巧言令色的,十分虚伪,”贾诺托面红耳赤地与阿梅里戈低声说道,却全然没有避讳阿梅里戈。
“原来贾诺托先生想要的是坦诚,那您何必压低了声音,何不像与人讨论哲理国事那样光明正大地说?”阿梅里戈微微笑了笑,似乎怀着愉快平静的观望,毫不在意,吐字清晰地说,“我认为,你们俩可真是混蛋。”
周围稍微静了静,一些人回过头来看她,贾诺托已全然被激怒,甚至想要和阿梅里戈决斗,纳塔斯站出来,挡在贾诺托前,对阿梅里戈勉强一笑,说:“看来,我们之间已经能以你相称了,贾诺托不太舒服,请你允许我带他出去休息,阿梅里戈小姐。”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不让我扇她一巴掌?”贾诺托怒气冲冲地说,最近他身边厄运连连,都要使他精神衰弱了。
“你吹了凉风,还没清醒吗,你这蠢货,”纳塔斯毫不留情地打击他,“你想在父亲面前打他刚回家的女儿吗?”
贾诺托清醒了一些,与此同时,他对阿梅里戈的恼恨又增加了:“我打赌,她就是想让我这么做。”
纳塔斯摇了摇头,恐怕这件事情是被他料错了,这个人不简单。但他没跟贾诺托说这些,他有自己的用心。他以后的立场就要改变了,不仅在遗产上,还在他以后的人生上,这是他从父亲身上遗传到的,灵光一闪的能力。
阿梅里戈没有对此多加关注,同样地,她也没有注意到,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陌生人注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