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喻离世后的第五年,我意外地接到了“她”的来电。
待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买好了机票,连夜赶往南京。
飞机一着陆,旅客们便争先恐后地解开安全带,重启手机,以获取在过去四小时里错过的地面信息。
我的手机不停地振动,一共有 19个未接来电,其中 16个来自部门主管。
还是继续关机比较好。我理智地做出了判断,但却本能地按下了回拨键,也许这是多年职场积习所致。
通话几乎瞬间接通,线路另一端传来部门主管焦躁的声音:“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或理由。立刻给我回公司!”
“我提交了病假流程。”
“谁批准了?我有批准吗?”
主管的怒吼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将手机从耳边挪开了五厘米的距离。飞机正在滑行减速,旅客们纷纷从行李架上搬下箱包,在机舱甬道里排队等候。
“雨下得不小啊,等会儿打车恐怕会很麻烦。”有人望着窗外说道。
大雨如注,一股股细流沿着舷窗玻璃潺潺流下。连排的跑道灯、穿着雨衣的地勤人员以及蜷缩在视野角落里的航站楼,一切都在白夜的雨幕中变得黯然失色,宛如一部黑白电影。这座城市承载着太多阴郁的回忆,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你知道手头的项目有多重要吗?年底的 kpi考核就指望它翻身了。全组都在加班加点,你居然要请假一天,一整天?”耳边的吼声再次提高了分贝。
甬道内的人群像罐装沙丁鱼一样开始有序地流动,想必舱门已经打开。我决定强硬地结束对话。
“抱歉打断您的训示。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好交代,但目前我别无选择。这样吧,我现在就写一封辞职信,尽快把有我签名的原件传真给您。麻烦您转交给上面,离职理由您随便编,问题和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片刻的沉默之后,对面的声音变得毫无力气:“不必了。明天能回来吗?”
“没问题,一天就足够了。”
然而,我最终并没有兑现承诺。
三天病假结束后,我也没有回去。
在完全失去联系后的第五天,公司人力部门终于报警,警方开始正式立案调查。从那天起,我在世人眼中失踪了一个多月。
挂断与部门主管的电话后,我离开机场,钻进了地铁,一路赶到了市中心。
地面上的雨依然没有停歇。
淅淅沥沥,这雨执着得惊人。出机场时曾短暂停歇,但转眼间又挟带着低矮的云层卷土重来,就像一个纠缠不休的推销员。
根据导航提示,我此行的目的地距离地铁站出口仅百米之遥——一座 20多层高的写字楼。楼体崭新,玻璃幕墙在连绵的阴雨中依然熠熠生辉。门口大大的装饰着烫金 logo(银信集团)。
一进门,就听到十多个人在吵闹,高喊着要见银信集团的负责人。七八个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组成人墙,将电梯间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避开人群,绕着前台转了一圈,突然看到墙边站着一位栗色波浪卷发的美貌女子。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手持对讲机,冷静地观察着争吵局势的发展。神态中完全看不出新人时代曾有的那份青涩。若不是胸前的工作牌上标有姓名和职务,我几乎无法相信她是自己曾经的下属员工。
我向女子搭话并说明来意。她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漠:“没预约,恕不接待。”
“是我,以前公司负责投资业务的。”
她面露困惑,仔细端详着我的脸,随即如冰山消融般露出了笑容:“原来是秦总啊,看我,居然没一眼认出来。您真是好久没来公司了。”
“那边在吵什么?”
“任何生意都有挑剔的客户。”她含糊其辞地说。
我没有追问下去,毕竟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了解公司的经营状况,“我找刘北安,他没出差吧?”
她按下对讲机按钮,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让安保人员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刘董在办公室等您。”
位于七楼的董事长办公室宽敞得像卡耐基音乐厅。设计却出人意料地简洁流畅。
地面铺着浅白色大理石和棉麻地毯,与亮黄色沙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包豪斯风格的办公桌上摆放着釉色花瓶和 iMac一体机。墙上挂着一幅素色线条构成的后现代抽象画——马克·帝格朗尚的风格——可能是真迹。南面的落地窗取代了墙壁,直面街心,却听不到一丝噪音。
刘北安从办公桌旁站起身来。与五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相比,他的模样变化很大。身材变得像刀削斧凿般瘦削,赘肉几乎完全消失。
“一大早就贸然登门拜访,打扰了。”我首先表示歉意,“忘了提前通知一声。”
“哪里的话!”他握住我的手,力度恰到好处地捏了捏,“老友重逢,无论何时都值得高兴。”
他邀我在沙发同侧坐下,又吩咐秘书沏来上上好的茶。
等待上茶的间隙,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我的脸,神色间仿佛在检查一台尘封许久的实验仪器。
“听说你改行做程序员了。”
“纯属心血来潮——想着既然换了城市生活,索性彻底换个活法。”
“不错啊,新兴行业,前景广阔。”
“别拿我打趣了。这可是拿命换钱的行业。每天都往死里加班,累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好在因此没工夫想多余的事,睡眠倒是安稳了许多。”我环视着这间称得上寸土寸金的办公室,“事业发展得很顺利啊。”
“哦,还可以。”他假咳一声,“托你的福。”
“我?”
“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与你离开时并无二致。”他诚恳地说,“只是规模扩大了而已。”
“你就别谦虚了,”我笑道,“我辞职前,所谓的投资公司,不过是个装点门面的虚名,本质上就是一支小小的销售团队,连固定的办公场地都没有。短短五年就发展成集团的规模,这怎么想都是你的功劳。”
“客套话就免了。”他平静地回应,“你很清楚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什么吧?对于执意从事这一行的我,想必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我无言以对。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况且,对眼前这个人,我似乎也不适合抱有喜欢或厌恶的感情。
我字斟句酌地解释:“与个人情感无关,生意是另一码事……”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也无需顾及我的感受。在选择这条道路时,我早有觉悟。”
沉默降临,厚重的隔音墙壁仿佛连我们仅有的说话欲望都吸走了。刘北安缓缓转动着掌心的银打火机,迟迟未点烟,大概是顾及对烟味过敏的我。
“到这里来,不只是想聊聊职业规划那么简单吧?”他问道。
“想谈谈从前的事。”我干脆地回答。
“好呀,欢迎之至,从前的事。”
“是苏喻的事。”
“哦?”
“关于她的死。”
刘北安眯起眼睛,随即又释然般地舒展眉头,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换做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提起她,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明白。”
他向后弓身,背靠沙发软垫,仰头,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真想忘掉那天啊。”他说。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我和刘北安在大学时就相识,踏入社会后,一直是亲密的好友。年轻时的我们都一贫如洗,堪称当代屌丝青年的典范。周末我们常一起去烧烤摊撸串喝酒,一起打台球,直到苏喻失踪的那个雨夜。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面,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苏喻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女孩。
说是失踪,其实离确认死亡也仅有一步之遥。十一月七日深夜,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她从跨江大桥上一跃而下的画面。那段时间气候反常,整日阴雨连绵,江水暴涨。搜救工作得到了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由于始终没有找到关键的遗体,葬礼也迟迟未能举行。
至于坠江的原因,对外宣称是意外,实则是自杀。
我是在作为关系人被警方传唤调查时得知这一消息的,最初我完全无法相信。
“不可能的,她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负责笔录的民警抬起头,眼眶黑且凹陷,“知道我们派出所每年要处理多少起自杀案吗?50多起。周周都有人从桥上掉下去,就跟下雨一样。你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有证据吗?拿出证据来!”
“等下就轮到你看监控认人了,好好想想吧!凌晨两点,没那方面的想法,谁会一个人跑到桥上吹冷风?”
稍后我就明白他说的是实话。监控摄像虽然模糊,但画面里的人无疑就是苏喻。她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侧脸清晰可见。
我久久地凝视着监控画面,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太空舱,警察的问话也变成了静音画面——我只能看到他们频繁地张嘴闭嘴。
苏喻在视频中总共出现了十秒,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毫无疑问,她是自愿走上桥面的——没有任何人引领或跟随,脚步坚定而毫不犹豫。
从那天起,我一直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这期间,我虽然换了城市,换了工作,但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每天清晨,我按闹钟的提示准时睁眼、洗漱,吃着超市买来的面包干。挤地铁上班,在工位上“砰砰砰”地敲击键盘,编写代码,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然而,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代码,人的行为模式也会时不时地出现故障。夜深人静时,我常常陷入沉思——苏喻的死既没有遗书,也没有明显的动机。真正的原因,我甚至怀疑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将回忆深埋心底,埋入深层意识的冻土之下。让时间慢慢流逝,让痛感逐渐消失。然而,昨晚接到的那通电话,彻底摧毁了我多年来的努力。对于苏喻离世的原因,我再次产生了无数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