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昔

为了探寻真相,我必须与刘北安见面,问出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问题,即便这可能会彻底摧毁我们之间的关系。

“苏喻为何会如此仓促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我来说,这始终是个谜。”我自言自语道。

“事到如今,恐怕没人能解释了。”

“也对,毕竟她没有留下遗书。”

刘北安不悦地皱眉,似乎想要争辩什么,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我查阅过相关调查报告,没有遗书的自杀案件非常罕见。大多数自杀者至少会留下一些只言片语:道歉的话语、财产的分配、离世的原因等等,以便给亲朋好友一个交代。”

“据警方说,这种情况偶尔也会发生。”

“那他们认定为自杀案件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是说,有太多事情不清楚了。”

“喂喂,都过去五年了,你不会还觉得她的死有什么蹊跷吧?”

“只是在讨论一种可能性而已。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警方不知道。”

刘北安终于忍不住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说:“我说,人都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

我看着他吐出的白烟,问道:“你看过案发的监控录像吗?”

“当然,和你一样。派出所可不会漏掉这么明显的嫌疑人。”

“记得吗?录像里她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厚厚的,那是她前一年为了滑雪买的。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当时气温接近零度,穿厚点很正常吧?”

“我说的奇怪,不是指衣服的厚薄,而是款式。”

在我的印象中,苏喻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几乎达到了追求完美的程度。她每天的穿着都不一样,出门一定会化妆,喷 marc jacobs的雏菊味香水,微笑的方式就像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一样。她的努力很有成效,即使她已经消失了这么久,她那堪称完美的笑容在我心中依然没有丝毫褪色。

“那天晚上风不大。她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放着一衣柜的漂亮衣服不选,却穿了一件臃肿的羽绒服,这怎么都说不通吧?”

刘北安挑了挑眉,说:“只是件外套而已。”

“没化妆。”

“监控里看不出来吧。”

“能看出来。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扎成马尾,束在脑后。”

“哇,观察得真仔细。”

“除此之外,自杀的方式也不合理。雨夜能见度低,搜救难度大。等第二天方便出动搜救船时,人可能早就被湍急的江水冲到下游了。连个像样的葬礼都办不了,事实上也是如此。”

就算被发现,恐怕也早已腐烂得无法举行葬礼了吧。我欲言又止。

“有道理。”刘北安笑了笑,“前提是,一个打算自杀的人,真的会在乎自己的葬礼是否风光。”

我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我研究过很多关于自杀者心理的资料。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从大桥上跳下去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几十米的高度,摔在水面上和地面上没有区别。落水瞬间的冲击力非常大,内脏会破裂,骨头会从皮肤内侧穿刺出来,临死前的痛苦超乎想象。”

“据我所知,选择这种自杀方式的人并不少。”

“因为这种死法具有很强的冲击力。自杀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怀着愤恨或反抗的情绪,抱着证明什么的心态,以死明志。但很难认为连遗书都没留的她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对她来说,不是有更轻松的方法可以选择吗?”

“有话直说吧。”

“五年前,公司经营不善,你一度患上了焦虑症吧?”

“嗯,有那么一段时间。”

“你私下找关系开了很多安眠药,办公室的抽屉里就有几十板。存放的位置我知道,苏喻也知道。偷偷拿走并不难。至少,比下定决心摔得血肉模糊要简单得多。”

刘北安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的。片刻之后,他把带有牙印的烟蒂插进烟灰缸里,用力地碾碎。那是一种近乎暴力的碾碎方式,没有用力的痕迹,只是用烟蒂的残余部分在烟灰缸里不停地旋转。这样反复旋转了五六圈后,烟蒂终于被压灭了。

“这是这周的第十三根,超量了。”他叹了口气。

“如果你在意的话,戒掉不是更好吗?”

“没办法啊,总有需要应酬的时候,资金紧张的时候,心情烦闷的时候。”刘北安把烟灰缸推到一边,重新抬起头,“我想你应该知道,对于苏喻的死,一直耿耿于怀的不止你一个人。”

我没有接话,他那种肯定的语气让我有些不舒服。

“当然,这也不怪你。每个人都觉得她的死很蹊跷,太突然了。但我知道原因,因为我了解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的过去很复杂,家庭背景复杂,经历也很复杂。你知道吗?高中时她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了一年。”

“心理问题,休学?”我感到很惊讶。

“她从小就有这个问题——她家曾经很有钱,但并不是一直如此。她父亲的生意起起落落,还为不靠谱的朋友做过担保。有一段时间,她家破产了,不得不举家躲债。虽然只持续了一年,但这却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症结。”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除了我。但我却迟钝得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我想做点什么来挽回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刘北安双手捂住脸,手指慢慢地合拢,直到完全遮住了面容。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就像一座遭受暴风雪袭击的登山者小屋。

精湛的演技,我忍不住想。

“无法原谅自己,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不幸之事。对于你如此,对于我也同样。”他哽咽道,“再没比这更痛苦的了。”

胸膛内侧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恨不得不加掩饰地,勒住他笔挺的衬衫领口,质问其说谎的理由。

然而,我竭力按捺下去。

还太早,为时尚早。

房门被敲响了。秘书端上一整套青花纹理茶具,房间里洋溢着新茶的芳香。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颇为异样,顺余光望去,刘北安的脸色像死人一般苍白。

想必我的也差不多。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沉默的两个人。我抢先开口,“抱歉,不该提起她的。恐怕是加班太多了吧,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对。”

“没事,我有时也会这样,沉溺于往事中无法自拔。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往事如烟啊。”

差不多该走了。既然有人执意隐瞒真相,再聊下去也没意义。门是锁上的。我们进行着好像是沟通的对话,其实不过是在门外一轮又一轮的兜圈子。

“雨小了,我就先回去了。”

茶还一口未动。我端起杯子打算一饮而尽,却被刘北安按住手腕。

“别喝那么没劲的东西,稍等。”

他离开办公室,五分钟才回来,手握一瓶开过封的葡萄酒。

“现在喝酒?”我扫了一眼手表,指针接近十二点,正午时刻。

“有个好消息宣布。听完,你肯定忍不住想喝上一杯了。”他“啵”得拔出真空塞,“这是昨晚的招待用酒,招待政府的人。可惜席间没人喝,大家只顾着说些场面话,互相较劲似的往胃里灌白酒。最后剩了整整一瓶——可惜啊,正经的波尔多,年份也好。我没舍得扔,抽真空带回来了。现在看来,简直像是为了与你一同庆祝而准备的。”

酒一入杯,果香顿时弥漫开来,想必确实是在雨水充沛年份酿造的。

“恭喜。”刘北安神色庄重地举杯。

“这当儿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我莫名其妙。他没回答,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无奈之下,我也学他的样子深抿一口。

冰凉的液体经由舌尖流淌至胃袋。味道果真不同凡响,我这种外行人竟也能体会一二。口感层次分明,入口时、与舌尖味蕾接触时、下咽时各有不同的酸甜苦涩,犹如随光线角度变幻出不同色泽深度的红宝石。

“猜猜价格?”

我摇摇头,“对品酒一窍不通。”

他给自己续上一杯,“五位数哦。”

我猛地咳嗽一声,差点呛出来。(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

刘北安笑了笑,起身给我加酒。我连忙用手背遮住杯口,“刚才你提到,有个好消息?”

“没错。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最初成立这家公司时,你有参股。”

“好像有那么一回事。”

“公司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很多,包括多轮招商引资。你的股权在资本来回注入后多少有些稀释,但仍保有一定比例。”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准确说来,目前仍剩余百分之0.83。”

“多谢提醒,你不说我都忘了。”

“听起来是个小数字没错,但时下有个内幕消息,姑且向你透露吧,可别说出去。公司持股的子公司,下个月将在港股敲钟上市。如果你愿意出售股权,其他股东,包括我在内,都乐意以一个合理价格接手——一千三百万左右,人民币。”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想知道是否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手中的酒杯也掉在了地上。)

“你认真的?”

“如果我重金聘请的证券经理人没开玩笑,这个价格合情合理。”他淡然回答。

有那么一刻,我连呼吸都忘掉了,自己竟不知不觉成了千万富翁。(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的梦境之中。)

“金额的位数好像不太对……”我呢喃道。

“大学的马哲课不是学过?所谓商品,如有人想买而没人卖,价格就直线上涨。反之亦然。”刘北安摇晃着杯中之物,欣赏挂杯的酒痕,“以这瓶红酒为例,世上有足够多的有钱人想喝名庄酒,可有名的庄园就那么几个,每年的产量又固定。那势必就会炒出相应的离谱价格,此乃市场原理。就算与理性认知相违背,我们也只得认同其选择。”

“一千三百万、一千三百万……”我反复咀嚼这一数字,尽力让自己的血管脉动平复下来。数字所代表的财富,若置换成实物,并没有乍一听那么令人吃惊——只够在北上广买一套房而已。但若以我的工资换算,却又是几辈子也积攒不出的。

我感觉自己被漂浮半空的虚幻感所俘虏。

刘北安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明白你的心境。两年前,我也一样。当时正在开会,突然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他们告知我b轮投资敲定了。换算下来,我入账了整整七位数的资产。七位数啊!可比起兴奋,我更多感受到一种不真实感。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不可能那么顺利的。一定是做梦吧,梦醒睁眼自然就会消失。等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适应下来,已是一个月后了。”

他轻拍我的肩膀,“你的人生,以此刻为分水岭,将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我努力动员想象力,脑中却浮现不出什么美好未来的图景。

“时间有的是,你大可慢慢体会。”刘北安拍拍我的肩膀,“中午留下来吃饭吧,难得有好葡萄酒。我知道附近一家正宗法式餐厅,鹅肝酱肥嫩,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脆。愿意的话,也可以边吃边谈谈股权配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