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过河

“未来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并不担心孤独和枯乏,只要日夜轮转能带走麻烦和彷徨,我害怕的不是命运的齿轮,是停滞不前。”

“就当是好事多磨吧。”

“真正的好事并不需要多磨,大多数人都爱自我安慰,我不一样,我已经在最坏的打算前踌躇已久。”

一个月后,这个月终于不会那么夺目了,因为船箭分离后的推进舱在飞向地球。

观察下来的结果,不是最好的情况,也不是最差的情况。

两人可以前往空间站接受更详细的检查,陈弈也许很快就能结束隔离,但周启明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疑似染上了太空辐射病,偶尔会头疼得痛不欲生,应该起源于那次近距离接触了湮灭前的张桥。

好在这一个月下来,与他长时间接触的陈弈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由于设备有限,只能推测周启明因为太空辐射而激发了脑部某个地方的病变,没有在他身上扫描到超出正常范畴的辐射值。

较于对他们的关注,舆情侧重点被牵引到了举世夺目的月壤上,已经你来我往暗中较量多次的他国对手在这上面确实使了不少绊子,但民众们的期望没有被辜负,月壤随着周启明二人一起回到了近地轨道。

返回舱和轨道舱在艺术家的辅助下完美地对接上了,轻舟号重回完全体。

裴夕四人只能隔着舱门,在通讯器里对他们表示热烈欢迎,除了日常补给的交互,接下来的时间里,轨道舱和返回舱之间的大门并不会打开。

周启明和陈弈将会在狭小的返回舱中,度过一个半月的隔离期。

虽然陈弈回来了,但裴夕依然稳坐指令长的位置。李希睿正在技术突破的关键时刻,分不出心来。秦向灵已经快要完成回收助推器项目的前期工作。

对二人嘘寒问暖最多的是黄海,作为最早发现张桥有问题的人,他心有愧疚,如果不是他突然撂挑子,周启明和陈弈也不至于被交换到戴月组。

现在王北勋的死和周启明的伤病都被归结到了张桥身上,即便是艺术家这么会计算的超级计算机,也无法模拟和判断出张桥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都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大尺度宏观系统的量子物理行为应该近似于经典行为,而张桥事件不具备经典性质,但毫无疑问,一旦能在这上面有所收获,将是对科技水平的巨大提升。

张驰主张的对超级计算机里人工智能的评估快速落幕,艺术家不但洗清了嫌疑,迭代的进程还因为月球事件而加速了。

谁的科技遥遥领先,谁就能牢牢掌握话语权,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不周山”计划重新启动,目的就是通过AI与量子计算的相辅相成,引发科技革命,这座万众瞩目的“不周山”选址落定BJ。

介于张驰如此果断地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了他的亲生儿子,一些怀疑张驰夫妇的言论在网络上如雨后春笋。

张驰一路扶持儿子进入神州红集团,处心积虑地把张桥送到太空中,他做的细菌实验和温相序的死亡事件脱不开干系,大家都认为那是人血馒头。

风波从冒出头到摧毁现有的秩序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张驰夫妇的罪行被扒出来不在缓刑条件内。

商业航天员的选拔被认为有内定名额,一些早早被淘汰的企业不甘白白陪跑,联合起诉张驰夫妇存在商业欺诈行为。

本就是缓刑考验期的张驰夫妇在这样的高压下,不得不交出基地的权力,大小事务暂时由神州红集团、探险协会和航天局的三方代表共同管理。

好像真就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时代在快速变化着,而返回舱中被隔离的周启明每天都过得无比煎熬,没有止痛药的话,很多时候根本没法入睡。

在伸展不开的返回舱中,一直憋屈着的烦闷和无法抑制的疼痛。

有一根名为不羁的筋,正在被半点不锋利的刀子切割着,要是断了就再也接不回来了。

陈弈的各方面指标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他也算耿直,坚持要陪着周启明熬过45天的隔离期,其他人暂时还未接触过周启明,无法确定陈弈身上是否出现了某种特殊免疫,所以只有他能够自由出入返回舱。

不管是太阳当头,还是星夜于顶,他的睡袋始终在周启明的睡袋旁边。

两人也算是从不打不相识变成了互相知根知底的朋友。

补给船如期将至,对周启明来说口味不同的食物都是次要的,专门为他带来的3D打印机和各种材料才是这么多天来最心心念念的物件。

专家组会把3D打印的模型上传给艺术家,之后除了把打印材料装机,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艺术家会造出一台脑部扫描器出来。

3D打印技术本来就会在航天领域发光发热,特别是建造太空基地、无人工厂这类设施时,对AI和3D打印都是重大考验,正好借此机会尝试看看,也算是一项新的实验。

补给船还带来了足够裴夕四人返回地球的燃料,可计划总会赶不上变化。

月壤在空间站接受了辐射检查后,李希睿发现其中一部分的月壤具有超抗磁性,原来陈弈在大量采样将功补过时,考虑到了张桥消失的地方可能存在科研价值,所以在那附近挖走了四十七斤的月壤。

谁也没想到,这四十七斤月壤将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地基。

另外二百五十三斤月壤中含有大量赛石英,这种不同寻常的物质的特性可以使光信号更精确地传递和控制,而“不周山”计划刚好就需要这样的材料。

当下的量子计算机还存在太多缺点,想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不周山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超级计算机迭代为光子计算机,等技术成熟了,再把光子计算机迭代为量子计算机。

而这样里程碑式的迭代所需的材料恰好就可以用月壤中的赛石英填补。

用月壤做光子计算机。

这么奢侈又疯狂的新闻一经报导,引发了全球热议。

实际上大众并不知道,那四十七斤超抗磁性的月壤更是让李希睿摸到了室温超导的门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提纯!

微量的杂质阻碍了连续超导通路的形成,李希睿陷入了彻底的疯狂,比任何人都疯狂。

他知道有些时候,机会就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所以他不相信什么回到地面再继续研究的劝说,坚持要在空间站把这些月壤做成室温超导体为止才会离开。

几轮多方会议下来,披星组的四人返航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月,容许李希睿研究出室温超导材料再把那四十七斤珍贵的特殊月壤带回地球。

而那253斤的月壤则是通过补给船直接送回国,本来这是一件难事,不过秦向灵的大光集团愿意把已经完成实验的回收助推器用来给月壤保驾护航。

首例太空垃圾回收助推器的任务居然是帮助月壤完成收回,这件事往后会被传为趣谈,毕竟有了这次运输任务,才有了后来比超级计算机还快万万亿倍的光子计算机——不周山。

这种其他科技领域完全望尘莫及的迭代速度,除了让有些国家惶恐外,也让不少专家产生了担忧,足量的赛石英在这个看似天时地利人和的时间点出现,就好像是为人工智能架好了硅基生命的骨架。

当然,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故事早就成为了科幻故事的一种发展格式,有人期待,有人漠视,有人惧怕,上一个让大众如此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科技产物,是飞机。

周启明对这些事已经毫不关心,经过两个多月的恶化,发病时他不仅会头痛,还会视力模糊和恶心呕吐,极致难受时,他甚至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

脑部扫描的结果出来了,不是太空辐射病,而是颅压太高,高到什么地步,正常人的颅压是80到180mmH20,周启明的颅压达到了750mmH20,但奇怪的是,他脑袋里并没有颅内感染、脑出血或者脑部胶质瘤这类的病变,只是单纯的,超乎常人的颅压高。

这样的情况再度让专家组炸锅了,不过谁也没法把周启明从天上抓下来做研究。

没法做脑脊液引流,没法做骨瓣减压,周启明只能一边做亚低温疗法,一边用甘露醇注射液作为药物治疗手段。

仅是用药的第二天,周启明就深刻明白了甘露醇为什么是良好的利尿剂,他从难为情地把收集到的尿液交给陈弈带去再生生保系统,到陈弈掐着时间过来取尿,完全形成了周启明的个人体液循环,因为他净化后的尿其他人也不敢喝。

第三天,因为亚低温疗法和低温疗法感冒的周启明,颅压不减反增。

第四天,周启明穿上了击破他直男尊严最后一道防线的装备,太空纸尿裤。

病情在半个月的坐标轴里,出现了转低回高的弧线。

眼看着即将好转,却又迅速加剧,所有人都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周启明有多绝望。

特别是每天都关注着他心理情况的余书玲,她是最清楚周启明即将走到崩溃的边缘,这种生理上的痛苦折磨已经不是心理辅导能缓解的。

专家组也不希望周启明真的在空间站因为这个病痛而疯掉,最终他们给出了一个提议。

用3D打印做出手术器材和精密机械臂,把艺术家连到机械臂上,让它给周启明做骨瓣减压的开颅手术。

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这是周启明听到建议的第一想法。

他忍着痛骂专家组的冲动,想讨论出更稳妥的办法。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手术得进行,不过全程要有人在旁边候补着,一旦艺术家在关键时候出了问题,就得换成人工手术。

几位航天员是学过专业急救的,知道这样的手术有多难,都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能做周启明的候补手术医生。

裴夕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她愿意当候补的主刀医生,李希睿也居然愿意暂缓马上冲破瓶颈的研究,做她的副手。

他们二人的身材都相对瘦小一些,手术空间有限,毕竟不是地面,太空有空间站,太挤没有空间站。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裴夕开始恶补这方面的知识,看视频资料,与医生探讨要点,拿3D打印出来的头部模型练手。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通过这场手术来赌自己的未来,但临近手术的这天晚上,北京时间十一点,空间站刚好在经历持续九十分钟的夜空,周启明在无法翻来覆去的睡袋里失眠了。

他悄悄爬出睡袋,看了眼旁边漂浮着的陈弈的睡袋,默默离开了返回舱。

推进舱平时不允许他们进入,里面没有任何生活设备,但这样一个独立空间是此时的周启明需要的。

他拿出平板电脑给余书玲拨打了通话,无人接听。

当周启明准备拨打第二次的时候,头痛袭来,他只能用手紧紧捏着自己的嘴巴,免得发出声音吵醒陈弈,已经太多个夜晚是这样一人承受着痛苦。

视力在撑过剧痛的波峰后恢复了些,他重新点出打给余书玲的通话,依然是无法接通。

此时地面上,手机屏幕熄灭后,空无一人的宿舍又归于黑暗,没过多久,门开了,身穿黑衣的女人走了进来。

这个女人戴着滑雪护脸头套,漂亮的眼睛里挂着事态紧急的忧虑。

她拿起手机后又出了门。

齿轮转动,链条细微的声音并没有随着自行车的起步而传太远。

蓝牙耳机被塞到头套内的耳中,通话终于接通了。

骑车的女人是余书玲,她正在前往地面站。

周启明对次日的手术没有信心,余书玲一改往日的乐观语气,只说了四个字,别做手术。

通讯的微波承接了短暂的安静讯号。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周启明沉默半天问道。

余书玲埋头把单车的速度提到极限,如果没有头罩挡风,周启明此时将会听到刺骨的破风声。

余书玲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有氧运动而变沉重。

“你愿意再冒险一次吗?”

严肃的气氛被轻笑声打破,已经在生死边缘徘徊数次的周启明,冒险这个词对他来说一点不陌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难事能让他望而却步。

他的眼里是大无畏。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