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陈弈的声音在他绝望的时候出现了。
周启明赶紧往前挪了一点,蹲下身跳进正在往上抬的舱门,刚一躬身进气密舱,他就立马把舱门拉回来关住了。
在舱门马上拉回关上时,一双鲜红航天服下的手扒在了最下方的门沿上,是张桥已经跑到了门前。
“别想抛下我!”张桥的喘气起伏变大了些。
好在陈弈反应迅速,用脚勾开了他的手,周启明才成功把舱门给紧紧关上。
手柄转动,舱门紧锁。
“不!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张桥捶打着舱门,发出了不甘的呐喊。
伴随通讯器里的咆哮,整个着陆器的电力忽闪忽灭。
眼前情景虽然可怕,但他们十分清楚,被抛在月球对一个人来说是多恐怖的事。
他们警惕张桥,也同情张桥。
电力闪烁一阵之后,又寂灭了,张桥的怒吼也平静了下来。
“你老实交代有哪些事瞒着我们,坦白从宽。”陈弈劝说道。
周启明没有说什么,他看着舱门上两人的照明灯直射出来的光圈,不是惊魂未定,而是共情到了王北勋预感到自己要死时,退堂鼓打得有多激烈。
“我说,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张桥越发觉得周围的月球上,有令人窒息的氛围。
陈弈与周启明对视了一眼,周启明说:“等你取得我们的信任后,我们再开门。”
张桥摇着头背靠舱门狼狈地坐了下去。
他说:“空间站那次实验,我其实是已经出了事故的。”
“啊?”周启明一点印象都没有,不是无事发生吗?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或者说,我已经跃迁到了另一个维度,你们能理解吗?”张桥喃喃自语道。
“都是温相序的错,这些细菌根本不是我们这个世界能掌控的东西,害得我死了又死,该死的!”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谁也不晓得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冷静点,详细跟我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陈弈言语安抚着。
“这样的场景我已经向你们解释过很多次了,我真的很想安安静静做完实验,我也想追寻一个答案,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啊!可是对我来说,人生已经变了,他妈的,变了。”
张桥没有给自己组织语言的时间,他继续说道:“时间只是万物变化规律的单位里的其中之一,什么引力能改变时间的流逝速度完全是谬论,引力改变的只是微观世界中的变化规律,现在困扰着我的生物电正是这种凌驾于变化规律之上的高维电,它碾压了所有直流电、交流电以及脉冲电,碾压了我的未来和死亡。”张桥否定了相对论,听闻的周启明二人却丝毫不觉得他是在胡言乱语。
“所以王北勋是被你杀死的吗?”周启明问道。
“他只是与以往保持的存在形式分道扬镳了,你们不会再与他相遇了,但是我还会。”张桥回答道。
他疯了,这是陈弈和周启明一致得出的结论,这并不妨碍他们现在尽可能多套问出有用的信息。
“你父母的腌臜事你知道多少?”周启明问。
此话一出,闻者惊疑,听者游移,陈弈不知道张驰夫妇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张桥似乎对父母二字相当陌生。
“我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事了,他们要是不择手段阻止我做航天员就好了,现在能解决这件事的,只有我自己了。”张桥站了起来,走向他的实验柜,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周启明看不到张桥已经离开,他只是不甘心张驰夫妇对自己的暗中操控就这么不值一提。
“你不知道你父母对我做过什么吗?”他追问道。
张桥只是迈着步子往前走去,他像是在呓语。
“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不会变,可是宇宙在膨胀,那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你我的答案也许就在其中。”
他自顾自地自问自答。
周启明察觉到张桥状态不对了,上一个让他产生这种不适感的人是魏恩东。
“开门!”周启明对陈弈喊道。
“可是他现在......”陈弈不敢对张桥此时的状态妄下判断。
周启明双手抓住舱门手柄,不顾陈弈的反对转开了门锁,他推开舱门后,从半空中气密舱的底部跳到了月球地面。
果然,张桥已经走回月球车那边了。
周启明一边追逐着地面月尘上的脚印,一边说:“等等!你又要干什么?”
张桥笑了笑,揭开了肚脐位置上航天服的隐藏接口盖子,他把实验柜上放着的满满当当的红色菌落,全部倒进了本应用来消除静电的隐藏接口里。
“你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你,抱歉。”张桥身上的红色诡异地把白色的航天服包裹了起来。
当红色完全像大红灯笼一样贴满了胀鼓鼓的航天服时,由内而外,磁的,热的,耀眼的,震荡的,任一因素都在填满整个目所能及的地方。
周启明只觉得越靠近,越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自己好像最后碰触到了张桥,又好像什么都没碰到。
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在返回器里,舷窗外是近大远小的月球和地球,座位旁只有沉默不语的陈弈,没有王北勋,没有张桥,这两人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张桥消失了,王北勋留在了月球轨道上。”
周启明半晌没说出话来,相较于张桥,他对王北勋是抱有善意的。
登山者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会途经冰冻的尸体,不久的将来,登月的太空旅客也会路过轨道,看到王北勋的尸体。
这并不是当下最令他们头疼的问题,死了两个队友,现在他们根本没脸见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其他人。
航天服上除了电力异常前后,其他时间的音频视频记录都有,这些数据证明着,无论遭遇的事有多荒诞,这次的商业航天计划,毫无疑问是极其失败的。
回去之后的受到质疑不一定会比荣誉少,官方让他们背锅的可能性大于替他们解围的可能性。
周启明望着舷窗外浩瀚的星海,地球尚未出现在视野中,接下来的路还很漫长。
他感叹道:“很难相信这是实打实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我现在光是回忆起来,就觉得既似梦似幻又心有余悸。”
“不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地面站的余书玲放下成见,对张驰告诉她的事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按照周启明他们的报告,意外牺牲的两人,张桥成为了热寂能量,王北勋成为了太空垃圾,所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人都怀疑这份报告的真实性。
直到张驰在地面站当着所有人的面播放了王北勋死前的画面。
全场比月球还沉默无声。
应余书玲的要求,张驰把她没有看到的视频播放给她看了。
张桥死了,周启明还活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人应当是张驰夫妇,余书玲也确实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悲伤自责。
她没有趁机打探张驰隐藏的秘密,千丝万缕的疑点冥冥中在往别的方向汇聚,还差一点就能够着了。
现在周启明和陈弈刚回到白舟号上,疲惫地睡着了。
张驰首先组织的就是余书玲和其他心理辅导员,余书玲揭发他们的事他完全没记仇,似乎早就预料到自己将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心理准备一点不影响他继续手头的工作,连丧子之痛都被他很好地隐藏了下来。
安排好两位航天员醒来的心理辅导工作后,张驰开了个多方会议,不仅临时组了个全是大佬的专项研究组,航天局领导层、国防科、卫生部、环境保护部门、公安部门、国家空间站的所有工作者包括披星组的四人,所有有可能涉及到的,有必要说上话的,能给出指导意见或者能提供帮助的部门和人员,他都找了个遍。
六小时的紧急线上会议里,有人支不开身进进出出,有人呼朋引伴群策群力,张驰作为主持者,掌控全局的能力让有幸参与的余书玲刮目相看,这个离糟老头年纪只有半步之遥的老男人如果能避开那些错误,将是足以让人敬佩的长者。
会议结束后,暂时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由于不确定周启明、陈弈以及返回器是否携带了可能引发灾害的未知力量和宇宙辐射,他们返回地球的计划将无限期延后,直至通过隔离和观察确定没有任何不利因素了,才会重新安排他们回到地球。
在此期间,将分为两个阶段,白舟号上的补给足够观察他们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如无意外,白舟号上的燃料将分出部分给他们用,船箭分离后他们将从环月轨道返回到近地轨道的空间站。等返回空间站后,他们又将经历45天的隔离,在披星组的成员们准备离开空间站时,会有新的补给舱从地球发射过来,届时会带来足以长时间生活的补给品和用来检查身体的各种医疗设备,即便他们本身没有任何问题,至少也得在太空多待十个月,不管他们接不接受这个结果。
第二,王北勋的意外被定性为了AI或未明因素的不可抗力,除去观察后续情况外,关于把“艺术家”这个划时代级的超级计算机迭代为量子计算机的原定计划被延后,相关团队会提供调查报告,其他机构也会重新评估人工智能对于前沿科技领域的可靠性,也就是说,要接受观察的不只是周、陈二人和返回器,还有艺术家。
而张桥的意外被定性为了目前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论航天意外处理,不向民众公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任何走漏消息的人员,均按过失泄露国家秘密罪处理。
此次两位已故航天员将被授予国家荣誉称号勋章。
没人敢提出质疑,离开月球前,陈弈急中生智多挖出来了三百斤月壤,张驰将全数上交给国家。
月壤有多值钱?一公斤的价值超过40亿美元。
这件事预计产生的后续影响会很大,很有可能会继美国的《一小步法》之后,出现新的关于月球的法案。
当然这次不会是为了“保护遗迹”,而不允许其他国家接近阿波罗登月点。
心生觊觎的国家难免会拿宇宙辐射之类的说事,让即将往地球运的月壤被阻挡在大气层外,并且新增打着反垄断旗号的霸权法案。
会议上讨论了这个问题,中央上的领导把话带给了张驰和其他人,烈士们耗尽心血的宝贵贡献一定会被带回祖国。
张驰赢得了大家的支持,也为他和林湘赢得了缓刑的机会。
就算不用余书玲传达,这些消息也会传到周启明的耳朵里。
出于避免遗漏任何情报的考量,余书玲在两位航天员回到白舟号的第十六个小时,成功与周启明建立了视频通话。
画面中,他脸上冒出了很多浇灌了烦心事而野蛮生长的胡渣。
“你还好吗?”余书玲关心地问。
周启明仍处于若有所思。
他说:“我醒来后重复翻看了月球之旅里张桥出镜的所有视频,平板电脑的屏幕太小了,我就用驻守机器人投屏到了墙板上看,反复看。”
“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有,在我做别的事的时候,填报告,吃饭什么的,那个机器人依然站在那里播放着视频,就好像它也在反复地看。”认真观察下,周启明的眼睛有些血丝。
看来他的精神可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是不是你忘了关机器?”余书玲做出猜测。
周启明摇着脑袋。
“不对,它可是人工智能体。”
“人工智能体和智能体,始终多了人工两个字的区别不是吗?”余书玲继续安抚,“艺术家这个AI同样会被接受调查,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如何平平安安地回到地球。”
“这个不在我考虑的范畴。”周启明说道。
“为什么?你以为地球上没有盼望着你顺利返航的人吗?”余书玲发觉自己的情绪有了较大的起伏。
画面中的男人依然摇头,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这件事,不关心自己会不会被关在太空十个月以上,或者永远地被流放在地球之外。
“我有预感,我一定能回到地球,一定还能再看到你,一定。”周启明没有忘记那个与幽空极其相似的经历。
当时他以为发生的事够疯狂了,与到头来的经历相较,却是天壤之别。
多重意义的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