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进入禁闭室的周启明这才发现里面的白是什么。
是两个穿着白色防化服的人。
迎接他的踉跄的是医务人员的臂膀,和带镇定作用的喷雾。
周启明眼睛一闭一睁,自己就已经身穿束缚衣,被固定在了倾斜的床上。
门外是摇头叹息的余书玲和竖起中指得意洋洋的裴夕。
他发现了自己身上、脑袋上贴着电极片,电极片的另一端,连接着仪器和脑电波的监控屏。
大门关上了,留他一人在禁闭室里。
同样被固定在墙角的,除了监控摄像头,还有音箱。
“我是理疗医生,鉴于你拒绝服用治疗药物,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促进你恢复,希望这次的理疗能让你学会配合医务人员,学会吃药。”这是什么荒诞的医疗手段。
周启明的呐喊被无视了,因为他迟早会叫喊。
各频段的脉冲电疗法在医学上都有正当的用途,但当贴在他身上的电极片把身体当做导体,所到之处,肌肉为之收缩,神经为之麻痹时,他明白了,这不是理疗,是纯粹的折磨。
脑电波开始了不规则的舞动。
这样的感觉不是普通头痛能比拟的,就好像前所未见的巨大雷暴涉过玄武岩的乱石谷,那是磁与电的盛大宴会。
电流准确地轰击到了周启明的每一根痛感神经上。
他痛到听不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痛到在白眼后的视界同时杂糅多种颜色。
呼吸声,是自己的呼吸声。
“交接倒计时,五、四、三、二、一。”AI提示声响了起来。
大汗淋漓的周启明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坐在返回舱里,舱段的惯性撞击在了他的身上,他被顶离了座位一些,但被安全带拉住了,船箭交接的冲击力比想象中小得多。
回来了。
松了口气的周启明被王北勋看到。
“原来最紧张的人不是我。”王北勋是在缓解气氛。
“船箭交接完成,加速前往近月轨道。”AI辅助系统毫无感情地在报告着进度,刚才那么紧张刺激的时刻对它来说与模拟并没有区别。
人工智能体会不到踏入一条河流的综合感受,人类也体会不到二进制世界或者量子比特世界的信息码流。
除非有一天人工智能以硅基生命的形式诞生,或者人类以数字生命的方式避开死亡。
白帝一号节点舱的对接机构把他们所在的返回舱扣住了,12道对接锁形成了牢固的连接。
至此,白舟号组合成功,奔向月球。
地面站开始记录这次交接的详细数据,空间站的披星组发来贺电。
节点舱的气闸在验证气密性后,打开了空气循环系统,AI提示他们可以打开通道。
终于能揭开面窗呼吸了,航天服内的供氧系统并不会有不适感,但在里面会有阻止自己畅快呼吸的节省意识。
当舱门打开时,一个人形机器人已经端端正正地站在里面迎接他们。
即便在此之前已经知道具体情况,这位由超算云AI“艺术家”控制的舱内驻守机器人还是自我介绍了一番。
当戴月组驾驶登月舱开始任务后,白舟号处于无人状态绕行月球轨道,届时的基本管理和维护就靠它来执行。
“周启明,我开启了秘密通话的通道,现在只有你能听到咱们的谈话,你不用作声,只需要听我讲完就行。”裴夕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通讯器中。
余书玲已经向她说明了情况,没有隐藏任何信息,毕竟黄海就在空间站,与其让信息做低效地来回传达,不如一次性给到位。
裴夕其实一开始是拒绝这样不利于团结的小报告,并且也不太相信那些怪事的,但地面站的事发生后,因为张驰的形象崩坏,她对张桥也产生了怀疑态度。
“张桥的细菌实验据同事反映有计划之外的变故,接下来的任务期间,你得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旦有可能影响任务的先兆,需要你及时消除不利因素,你知道的,这次的登月只是给国家队打头阵,环月空间站的预先布局才是重点,希望一切顺利,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裴夕的通话断开了。
周启明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就在不久前,他还被裴夕给出卖了,那个感觉可不太好,一时半会对裴夕多少有点戒备心。
白舟号比之前的轻舟号大上不少,要知道轻舟号起飞质量只有500吨不到,而白帝一号的起飞质量是它的四倍不止。
在完成登月任务,回收登月舱后,白舟号将进行船箭分离,白帝一号会驻留在离月球7万到9万公里的远逆行轨道,等待后续的白帝二号和白帝三号,组建成环月空间站,白帝城号。
NASA在联合各国航天局,开展阿尔忒弥斯计划,也是想建立常态化驻留机制,这都是以年为单位的长远计划。
不过大家都低估了AI一日千里的迭代,或者说航天技术的发展已经开始落后于人工智能的进步了。
原本进化是通过生物族群在自然中优胜劣汰产生的,生存率越高的变异,越能经久不衰,迭代保持优势进化的基因世代。可生物的寿命越长,迭代速度越慢,进化的速度也就越慢,人人都讨厌虫子,可是昆虫比动物的种群数量更加庞大的原因就是迭代速度更快。
与生物相比,AI不需要寿命,不需要耗尽自己才能进入下一代,光是升级一次硬件就能完成迭代的跨越,从生命的视角看,具备人工智能的超级计算机的寿命可以是无限长的,唯一能杀死超级计算机的,可能也就是量子计算机了。
当然擅自更改国家级的计划是不可取的,商业航天项目自然就应运而生了。
周启明接下来的四天时间很忙,作为工程师,他要对白舟号的各系统展开严密的检查维护工作。
地面站与白舟号的通信延迟会越来越长,但有艺术家作为技术顾问,这方面是没有漏洞的。
地面站没有了张驰的督导,仍各司其职。
由于要对搜查提供协助,张驰并没有被带去冷湖镇上,基地的管理工作暂时由林湘接手。
崔承泽不仅恢复自由了,还作为目击证人,证明张驰存在销毁证据的嫌疑。但没找到切实的定罪证据前,嫌疑人并不等于犯人。
哈布尔向黄远胜要到了之前案子的卷宗,认为自己是被张驰打发走的黄远胜从德令哈赶了回来。不过主次关系还得分清,这案子,轮到哈布尔来办了。
这个蒙古族汉子却神龙见首不见尾,把张驰撂给他的徒弟呼布其后就没踪影了。
呼布其做了审讯工作,毫无进展,反而被张驰套话出他是还没考到编制的辅警。
十二小时过去,别的证据还没有找到,不过不存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必须放人的时限,因为张驰把崔承泽非法拘禁起来了,这一条罪状的证据确凿,而崔承泽把保险箱偷了又还回去,而且没有打开过保险箱,属于犯罪中止。
余书玲早就把这一步想到了,没有造成损害的中止犯,根据刑法第二十四条规定,应当免除处罚。
崔承泽的作用已经生效,张驰既然敢非法拘禁,那他一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出发点。
黄远胜刚抵达基地,张驰就被呼布其带回镇上派出所了,前后脚的事。哈布尔就像是在躲他似的,找不到人,他只有找当时举报张驰的余书玲了解情况。
但是心理辅导员们在忙着对飞行乘组的所有成员们进行心理健康的追踪,黄海的情况可不能再出现了。
所以余书玲同样没时间搭理黄远胜,一时间他好像被孤立了,他只能追着林湘问,在她工作的间隙问,问到林湘看见他要绕道走。
听到周启明指名点姓地要余书玲给他做心理辅导的时候,裴夕产生了不愿意帮忙联络的想法,自从上次提醒他之后,这人怎么跟没事儿人一样,也不和她探讨一下事情的缘由。
她告诉周启明,余书玲可能是在负责黄海和其他人的心理健康,约不到她,此外,她还把张驰的情况也告诉了他,毕竟对张桥的提醒都到那地步了,把这事一并说明才更加有说服力,这件事戴月组的其他人尚不知情,有张桥在,消息还是封锁着好些,以免他知晓父亲出事要乱来,万一搞一出挟白舟以令赦免,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
给周启明安排的心理辅导员倒是个面熟的人,王超,之前王超给温相序做过开导,只是失败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的业务水平差。
一通聊天下来,事无巨细带来的心理疲劳一扫而空,对于自己现在不可替代的职务充满了自豪感和信念感。
等通话结束后,周启明才想起来应该让王超帮他带句话给余书玲的。
她能够把张驰拉下马,周启明并不惊讶,之前他传达出来的意思本来就在指张驰是有问题的,可是在幽空里,他见着的是张驰和林湘。
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共犯的可能性很大,林湘也不能放任不管,可惜这个提醒只能等到次日的辅导中再给出。
这天夜里,月明星稀。
张驰的面包车驰骋在荒原上,是林湘在独自开车。
在更远的夜幕下,有一匹骏马在踏破砂砾上留下的轮胎印。
林湘看了眼后视镜,发现了跟踪者,她不忧反喜。
黄远胜说得果然没错,蛰伏起来的哈布尔就是在等着她露出破绽,后备箱里确实放了两个满满当当的纸箱子,不过里面全是些废纸。
当初张驰从温相序那里窃取到的文件母本,已经在黄远胜的电脑包里,而此时的他正在前往张驰办公室的路上。
有一条比较绕的路线能避开所有监控,张驰的办公室是没有摄像头的,那里有一台高安全等级的碎纸机,现在基地里应该有眼线,离开基地一定会被发现,而文件太多,烧起来的烟太大,没准印第安人都能给招来。
一路上黄远胜都很小心,确认没人跟踪后,他终于拐进了张驰办公室的楼里。
另一边林湘并没有放缓速度,她想多钓一会儿哈警官,给黄远胜多争取些时间,张驰出事后,也就他能靠得住了。
她其实开这样的野路经验很少,速度不算特别快,但后面的人如果短时间内策马加速没有追上的话,马会累得快,这样的追逐战,要么一次性冲到位要么就保持耐心。
后者显然是后者。
林湘不知道自己开到哪儿了,在没有灯光的野路上能开这么久,已经算她胆大且好运了。
骑马的人在后视镜里的身形逐渐放大,林湘对哈警官还是佩服的,他确实是有备而来,抗寒服、防风帽、全脸面罩,一应俱全。
前面有条不知深浅的侵蚀沟,林湘不得已停住了车。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敲击了两下驾驶位旁的玻璃,林湘把车内的照明灯打开。
车窗玻璃缓缓下降,她说道:“我只是想我老公,去探望下他,哈警官有必要尾随我吗?”
“什么哈警官?”余书玲把面罩扯了下来,她笑了笑。“林总看错人了吧。”
林湘完全没想到会是余书玲,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那哈布尔去哪里了?
“林总去过可可西里山吗?海拔在六千米以上,我在那边学会了骑马之后,才有幸登上山顶,看到了壮丽的雪山景色。”余书玲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夜月,不知道是说给林湘听的,还是说给天上听的。
黄远胜进入办公室把门反锁上了。
填满整个房间很简单,开灯即可。
电脑包还没放到桌上,就自由落体砸到地面,是他松手了。
办公桌的另一头,是哈布尔把转椅转过来了。
黄远胜不敢有所动作,因为哈布尔手里拿着手枪。
“那些文件是什么东西?”哈布尔慢步走到黄远胜身旁。
“看样子你已经猜到了,干嘛还问我?”事已至此,没必要再狡辩或者演戏。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哈布尔搜到了他身上的枪。
黄远胜缓慢把右手摊开给他看。“从这时候。”
哈布尔在他的手掌上看到了一条笔直的疤痕。
在黄远胜的肩膀微微绷起时,哈布尔从容地后退了一步,他提前察觉到了黄远胜想动手的心思。
两支枪被哈布尔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一边脱着外套,一边说道:“较量较量,赢了放你走,输了你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