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庆和他的女人进家的时候,他哥哥贾宝山正在堂屋左侧的那棵老桃树下劈材。
正值冬天,寒风吹得屋前屋后“呼啦呼啦”的响,又像是怪物在号叫!天,冷得叫人害怕。宝山却早已光起了膀子。劈材是个气力活,宝山虽年近六十,且身材矮小而干瘦,但一顿工夫下来,他身旁早已堆了好几堆柴火。他的头发花白,黑白相互杂糅,白的在两鬓,在两耳之侧,黑的在头顶正中央,整个看上去像镶了白边的茶壶盖。毕竟年纪大了,刚才的那根柏树木头实在太硬难以劈开,他杵着斧头,歪着头看着这硬木头,满头大汗,埋头直喘气。由于长期吃烟的缘故,他咳了两声则一发不可收拾,咳嗽不止,似乎要把肺咳出来才舒坦了。
宝山睨视了许久,有些气馁但不甘心,不服老的他转过身来捡起一旁的衣裳,他想卷支烟压压咳嗽或者先歇会儿,却看见宝庆朝他走来,身后还跟有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宝山见了,脸上漾出了笑容,看着宝庆夫妇走近,却不言语。
哥,劈材呢,宝庆见老哥等自己,紧走几步,边说边往口袋里掏香烟,一脸灿烂的笑容。
你终于回来了!这不,要过年了,劈点柴火过年用!你掐着日子回来的么,刚好赶上过年!宝山微微一笑,扫了扫稀疏而花白的毛发,拍了拍屁股,两手往腰间擦了两下,接过宝庆递过来的过滤嘴。一看,又说,哟嚯,抽上这个了?挣到大钱了你啊?
哪挣到莫子钱啊,老哥咧,在外的人都兴抽这个。我从外面回来,怎么也得假装挣了钱,假风光风光,其他人不也都这样么。没其他像样的东西带,晓得哥哥喜欢这一口,就带回几包这个给你尝尝别的,不要老抽旱烟,叫什么,对,叫焦油,外面的人都说旱烟焦油太重了,会让人长癌症,这个焦油少,抽这个。说着用火机给宝山点上。刚帮点上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味道还行?这可是云烟!正宗的云南卷烟厂出的,很有名的,这里还有……贾宝庆说着,打开大背包又从里面摸出一条来,递给了宝山。
烟是不错,只是味道淡了点,得花不少钱,挣了钱也不要这样大手大脚,钱可不经花。宝山便拿了烟对着鼻孔闻了又闻,低着头问,后面女的是谁?
哦!她么我婆娘咧,这次去川西讨的,怎么样哒,哥!还上得了哥哥的法眼吧!宝庆拉过女人一脸堆笑地说。
川西的?模样还,是还长得不错咧,在我们村里算是头顶头的乖态妹娃子。只是,看着年纪很小啊!成年了没有,你就讨过来!
今年过了二十二岁,早成年了。宝庆依旧满面春风地说,自己也点上一支。
莫子?才二十二?你不是从哪里拐来的吧?这么年轻乖态的大姑娘人家会愿意跟你?宝山吃了一惊。
我哪敢骗啦,大哥,你还不晓得我的为人么?真是我正经娶的!在那边可是领了结婚证的,现在回来了,我打算明天带他去我们这边也领一个。宝庆说着凑过身来低声说,不过哥,她的脑瓜子有一点点问题……
莫子?脑壳有问题!不会是个傻子什么的吧!我就说呢……宝山吃惊,转身看了又看女人。女人便朝他扑哧扑哧地笑,反复叫起“大大!大大!”的来。宝山以为叫他大大,也对着女人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应答。
别咯样说!哥,她只是间段性的,大多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有时吧却不行……
什么叫不行?不行不就是个傻子吗?宝山声音高了八度。
过来叫大哥,宝庆听老哥这么说,像受了侮辱一般,红了脸对女人叫了句。
大大、大大!女人还是那两句。
大什么大大!叫大哥!宝庆开始恼火!
算哒,不要叫了,莫要为难她!咯个问题很严重,好像不像你说的那种间段性,你们先进屋吧,你嫂嫂去田里了,我去叫她回来给你们做个饭!这么远回来,还没吃饭吧,一定饿了的。宝山说着捡起木柴堆上的衣服,边走边穿的出了家门!
大大!大大!大……大哥!女人结结巴巴地叫出大哥两个字。宝庆大喜,对着宝山的背影大喊,哥,铃子叫你了,听到了么?铃子刚才叫你大哥了咧。宝山当然听到了,他摸了下额头残留的汗水,心里却想,希望宝庆说得没错吧,慢慢来,日子还有蛮长的,可能会好起来,好起来才好,好起来才好啊!
进了屋,宝庆想喝水,便来到厨房,发现家里没有热水,水缸的水也已经不多,便找来扁担和木水桶。见宝庆要外出,女人把刚放桌子上的包又拿了背上,要一起去。
傻婆娘,我去挑水,你不要跟着,在家等我回来,不要到处跑,晓得吧!宝庆跟女人说。
女人讪讪地说:去!跟大大一……一起去!
宝庆听女人正常地说出这么些话很是开心,却假装生气吼了句,叫你别去就不要去!在家待着!
女人晃着头说:为……什么?大大!
宝庆有点无可奈何:你累了嘛,在家坐着!听话!等我回来。
女人支吾着,嘟着嘴巴像是还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看着宝庆出了门。宝庆出了门走了好几步,又想起刚才女人跟自己正常对话了,他有点迷糊,感觉这像是做梦,不像是真的。
宝庆从井里挑水回来,进了屋却发现女人不见了。
宝山找了几块菜地,才在村里的农田最中央的一块青菜地里找到婆娘。宝山女人看到男人空着手来了菜地很不解,问,你空着手来做莫子?又不带个家伙过来,有很多菜叶都黄了,再不摘了,要坏了,要赶紧摘了回去喂猪。宝山蹲下身去,抱起女人剥好的菜叶往背篓里装,回家!宝庆回来了!还带了个婆娘,回家做饭去。还有,他家的土墙屋几年没住人,应该住不得人了,你把小山的那间收拾下给他们住,反正他人出去了,一时半会也不回来。
什么?女人?哪里的?宝山的女人翠翠问,小山的房给他住,过年小山要是回来了住哪?
先给他们住!小山回来再说!再说了,也没听他说过年要回来,赶紧一点!不要再剥了,回家做饭去!人家走了那么老远的路,肚子一定饿了。还有,带回的女人脑瓜子好像有点问题,到时看到了不要奇怪也不要乱问乱说,宝庆很在意这个。
啊?啊!傻子啊?我才没这么傻。翠翠起了身,说,你说那婆娘有问题,哪里有问题,怎么就看出来呢?
有没有问题一眼不就看出来啊,你这样子,跟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嘛。那女人只会说两个字:大大!刚才宝庆让她叫我大哥,她却只叫几句大大,后来好像憋出个大哥,可能还没有傻得干净,一个五十几岁的人讨了个傻巴婆娘,宝庆可真要成我们村里的大人物了,但人已经讨回来了,只能这样了,只要他们自己愿意。活得自在就行了,算了不说了,赶紧回家!
夫妻一前一后往家里赶,快路过村里水井边时,远远地听见激烈的叫骂声。一听声音就知道又是贾神医的老婆和他弟弟的老婆,两妯娌又在对骂吵架。宝山只听了几句已晓得大概,还是那个事,为了屋丈地的事。弟兄两家都想要正屋,都想在正屋屋丈地里修建新房子,谁也不愿意要横屋,都说那个地不兴人事。两妯娌为这事吵吵闹闹,打打骂骂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结果,这会也不知缘故又吵闹开了,像是还动了手,乱糟糟的。宝山不愿意看到这样场景,拐了弯绕过水井。宝山一直认为,兄弟间吵几句可以,打架动刀子就不行,否则,成什么人了嘛,还兄弟?
在宝庆里,兄弟、妯娌间为屋丈地争吵打架是小的,动刀子也是常有的事,没有人劝也没有人管,就是有人劝有人管,也劝不了管不了,比如说村长大庆,简直就是一个摆设,啥事不管,啥事管不了。前些日子,贾大斧拿他那把大斧头差点砍了他老弟贾小斧,贾大庆只背着手远远地望着,半句屁都没放。
宝庆挑水回来不见女人,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小婆娘,他一向脾气不好,顿时火起想骂人还想打人。他很纳闷,怎么就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飞了?跑了?飞哪去了?跑哪去了?想骂归想骂,宝庆只能继续找人,他不想第一天回来人就走丢了,这样传出去脸可就丢大了。宝庆大声叫喊起女人的名字,没回音。只好又屋里屋外每个角落疯找了一遍,可哪有疯女人的影子。宝庆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眼里直冒火。突然,他脑门一拍,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啊!猪啊!骂猪是在骂自己,也是在骂自己的傻女人。傻女人喜欢猪,尤其是母猪和小猪崽,她喜欢母猪是应该因为它可以生很多的小猪崽,喜欢猪崽应该是因为猪崽胖乎乎矮墩墩实在可爱。宝庆径直去了猪圈,远远地看到女人果然趴在猪栏上,正嘘嘘嘘地逗猪玩呢。
看见女人,宝庆的气全消了。这是他心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年轻而漂亮,皮肤也是他最喜欢的;他喜欢长得白的女人,而自己的女人较一般女人更白些。女人不傻笑时像一尊女观音,这是自己不计较她是傻女人而依然娶回她的原因。娶她的原因,其实原先还有一个:女人得过脑膜炎,不会说话,所以,不会跟自己吵架,自己生气的时候,只有自己骂她的份,没有她骂自己的。还有,既然她不会说话,就不会争辩,更不会像村里其他媳妇那样,一有不满就跟嫂嫂或者弟媳妇吵,制造大家庭战争,搞得一大家人像仇人似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宝庆亲了一下女人的嘴巴,说,大哥他们回来了,走吧,走走走,我们出去!宝庆说着自己却先走了出去,而女人也很乖的踏着碎步跟了出来。
宝庆走出猪栏的时候,总感觉刚才自己干活时,有双眼睛一直在死死地盯着他们偷看,充满贪婪和猥琐,本想绕到外面看看是谁。想看看是谁那样缺德,不是,谁那么恶心,不羞不臊,竟然偷看人家,不怕亮瞎他的狗眼么。但大哥已经进到院来,怕大哥又说道自己,只好作罢。
宝庆不甘心,假装童心大发,捡了一块碎石朝猪栏那边狠狠地扔过去。
宝庆感觉没错,此时猪栏外面真有人蹲那,他们走了,他依旧待在原地并没有走开。刚才那活生生的一幕,侵入到了他的心底最深处,看得他口干舌燥,全身燥热沸腾,久久无法平静。他身子一闪灵巧地躲开宝庆扔过来的碎石,间或转动着眼珠子,脸上的肉微微一颤。“敢扔我石头!哼!”他发誓要想出一个得到这个女人的法子来,并冷冷地又说了句,还想砸我?我迟早要了你的女人,不信,等着瞧!说完咬咬牙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