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醉梦中,他又回到了江南……小小年纪的他仰面躺在乌篷船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子,温柔地洒在身上。
李商隐——十岁,就成了孤儿。
如今,十岁的孩子大多还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李商隐身为家中长子,在父亲过世后,却不得不成为家庭的支柱,在努力赚钱养家的同时,还要艰苦求学。他孤寒的一生,就那般拉开了序幕。
孤寒,似乎也是他灵魂的底色,从童年时代起,就与他如影随形。
或许,正是因为身处孤寒的深渊,他才渴求成功。进士登科,为国效力,那是他渴望的人生轨迹。他想象的世界,永远群星璀璨,永远正大光明,却不知在那个险象环生的时代,他的理想,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终成梦幻泡影。幸好还有诗歌,还有文字,在诗坛的天空,化作一片绮丽的霞光。
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在获嘉任期未满的李嗣做了一个决定,他辞去了朝廷授予的县令职务,应邀到浙东观察使孟简府中担任幕僚。
隋唐时期,但凡是节度使、观察史一类的行政长官,都可以按照流程自行聘请幕僚到府中,或处理文书,或参与政事。幕僚的官职还可以由府主向朝廷申请,官阶与身份、能力直接挂钩。幕僚工资也由府主负责,府主完全可以按照对方提供的价值来自由发放。一般来说,幕府工资会比朝廷的俸禄优渥一些。
“振楫大江东,前林波万顷。高秋海天阔,色落湖山影。”孟简的驻地在越州,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绍兴,胜地中的胜地,江南中的江南。
李嗣在孟简幕府的官职为殿中侍御史,官阶为从七品,与县令差不多。不知道他从事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只知道在李商隐的记忆里,父亲过世之前,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虽然有些漂泊无定,但情感上还是温馨知足的,而且父亲在公务之余,还担任了他和弟弟的文学启蒙老师。
李嗣是个彻头彻尾的儒家思想贯彻者,在他的教导与鞭策下,李商隐从小就坚定了考取功名、为国为民的人生目标,耳濡目染都是修身治国、学贵大成的君子之道,五岁开始习读儒家经典,七岁开始接触纸砚写文章,八九岁入学堂,很快成为老师眼中的神童。
从三岁到十岁,在江南,李商隐度过了他的童年。
关于李商隐在获嘉的幼年,当时还只有两三岁的他尚无太多记忆,但三十年后,当他为二姐迁坟,邀请亲戚给二姐写墓志,以及在他自己写给二姐的祭文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许多朦胧的情节,看到他成长的足迹里隐藏着的涉世之初的阴翳与悲楚。
爱女二九,思托贤豪。谁为行媒,来荐之子。虽琴瑟而著咏,终天壤以兴悲。谓之何哉?继以沈恙,祷祠无冀,奄忽凋违。时先君子以交辟员来,南辕已辖。接旧阴于桃李,寄暂殡之松楸。此际兄弟,尚皆乳抱。空惊啼于不见,未识会于沈冤……灵沈绵之际,殂背之时,某初解扶床,犹能记面。长成之后,岂忘迁移?
——《祭裴氏姊文》
在李商隐看来(或是来源于家人的描述),二姐性格温柔,精通女红,且知书达礼,潜心经史,有东晋才女谢道韫的文采。二姐十八岁嫁到裴家,本以为是嫁给了一名贤豪,可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却没想到,竟然酿成了一场天人永隔的悲剧。二姐结婚后,经常被夫家羞辱,甚至还被逐出家门,最后病亡在娘家时,年仅二十四岁,只能暂时葬在获嘉。
那个时候,李商隐还未脱乳臭,弟弟羲叟还只能抱在怀中。多年后,李商隐尚能记起年幼的自己扶着床边,站在二姐面前,看着二姐病入膏肓的情景。但他到底不谙世事,不懂生死,不知道二姐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二姐好像永远睡着了,再也不会把他抱在怀里,亲昵地叫他弟弟了。
一个对他好的人就那样消失了,就像风消失于风中,就像雨落进了水里。
待长大成人之后,他知晓了缘由,悲愤之余,也只能将二姐的尸骨迁入荥阳故乡李家祖坟,以慰二姐在天之灵。
然而二姐的悲剧,似乎并没有让李商隐早早明白人性的复杂和卑劣,成年后,即便是处处碰壁,他也依然保持着一片赤子之心,便注定,他在官场自始至终都无法如鱼得水,还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祔故丘,便同逋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日就月将,渐立门构。清白之训,幸无辱焉……
——《祭裴氏姊文》
在李商隐写给二姐的祭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李嗣一家在江南的生活,并没有完全安定下来。
李嗣先是在浙东担任幕僚,后又在浙西幕府找了一份兼职。江南物价昂贵,李家人口众多,生活开支自然庞大。而且幕僚不是朝廷官员,难免要为了府主的前程而四处奔波,如果出差时间太长,便只能举家搬迁。
“半纪漂泊”,是说他们一家在浙东和浙西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年方就傅”,是说李商隐到了要进入学堂跟着老师学习,为科举考试而接受常规教育的年纪。
“家难旋臻”,是指他的父亲李嗣突然去世的事情。顶梁柱轰然倒塌,妻儿失去了庇护,一个家庭难以承受的灾难到来了。
“躬奉板舆,以引丹旐”,是说他身为长子,必须忍着悲痛,亲自侍奉父亲的棺木,打着招魂的灵幡,与母亲一起把父亲的棺木运回荥阳祖坟安葬。
回乡之路千里迢迢,李家的孤儿寡母一路是如何到达荥阳的?
李商隐没有写。他只写了一句“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也就是说,安葬好父亲之后,一家人已经是家财用尽,无家可归,身边也没有一个马上可以依靠的亲人,他们站在残破的老宅面前,就像逃亡之中的难民。
“生人穷困,闻见所无”,那样穷困相加的场景,人生中从未听说过,也从未看到过。
幸而还有祖父留下的老宅,可勉强遮蔽风雨。
依照大唐礼法,李商隐和弟弟将在老宅中为父亲丁忧三年。
当时,李商隐的大姐已经出阁(过得不顺),二姐已经亡故,弟弟羲叟年纪尚小,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不知具体年龄,推测或在幼年。
那段时间他是怎么撑过来的,一家人过得有多艰难?李商隐也没有写。
“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只知道他脱下守制的丧服之后,急着要养家糊口,侍奉母亲,在十二三岁的年纪里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是说在荥阳,他们没有户籍,就把名字登记在东都洛阳的乡下。他找了一份抄写文书的工作来谋生,同时,还卖苦力,为人舂米。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熬过去,渐渐地,李商隐将一个家撑了起来。恪守着儒家的孝道,没有辱没清白的家训。
数年后,在洛阳,李商隐遇到了中唐最耀眼的诗人——白居易。
白居易很喜欢李商隐的诗文,两个人个性很投契。
白居易是个感性的人,声称李商隐让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还说死后要做李商隐的儿子。
白居易年轻时,也曾凭借一腔热血,希望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人。
但在洛阳,白居易已是知天命之年,他成了醉吟先生,便只想听一听丝弦的声音,看一看府中的美妾与仙鹤,再不问世事。
李商隐记得,洛阳偌大的白府内,醉眼蒙眬的白居易与他说起曾经在江南求学和做官的时光,眼睛里全是雾气。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微醺之时,白居易开始唱《忆江南》,一声“江南好”,长长的尾音悬在半空,李商隐便潸然泪下。
对于白居易来说,江南,收藏过他的少年时代,有他生命中回不去的春天。他不仅怀有对江南美景的追忆,还有一个盛大华丽的王朝,变得千疮百孔之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怅憾。
对于李商隐来说,江南,收藏了他的童年,也给了他许多愉悦的记忆。
事实上,李商隐在江南的那几年,能够有父亲支撑生活,能够与家人平安地待在一起,对于他坎坷的人生来说,已是难得的幸福光景。
最忆是江南——有心事的人,通常都很容易喝醉。
与白居易对饮,李商隐很快便醉了。
在醉梦中,他又回到了江南……
小小年纪的他仰面躺在乌篷船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子,温柔地洒在身上。
初春的风,柳叶一样细,轻轻挠痒他清白的灵魂。
他似乎感受到一种全新的力量正在不知不觉地向他走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张新帆,每一个角落都被吹得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