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聪颖早慧,曾自述“五年诵诗书,七年弄笔砚”,他接受的文学启蒙很早。但父亲早逝,他自幼便饱尝世情炎凉,因而特别多情、重情。
名于其人,可以是一根铮铮铁骨,不负道义不负自己;也可以是一根刺,扎在“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心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商山,位于陕西商洛之南,因商鞅封邑而得名。
商鞅变法把秦国送上了战国七雄之一的位置,也为日后秦王嬴政扫荡六国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只是历史风云莫测,王朝的更迭一如山间草木的枯荣,秦朝仅传二世而亡,天下很快陷入楚汉之争。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如今侧耳倾听,山风过处,似乎还有曾经的刀光剑影,铁马争鸣。
相传,东园公唐秉、绮里季吴实、夏黄公崔广、甪里先生周术四人有大才,曾被刘邦屡召之而不得。原来这四人皆是秦时的博士。后来,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唐、周、吴、崔四位博士相约隐居商山,不问世事。当时四人皆已年过八旬,须发皓然,飘然若仙,便被人称为“商山四皓”。白云深处,岩洞之中,四皓与松柏为友,采紫芝疗饥,甘守清贫,不为繁华易素心,并作《紫芝歌》明志——
皓天嗟嗟,深谷逶迤。
树木莫莫,高山崔嵬。
岩居穴处,以为幄茵。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唐虞往矣,吾当安归。
再后来,刘邦打败项羽,得了天下,多次派人以重金聘请四皓出山,皆被拒绝。
直到有一天,刘邦欲废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刘盈生母吕后托张良献计,四皓才愿意出山辅佐太子。
宴席上,刘邦见四皓站在刘盈身后,方才意识到刘盈乃民心所向,羽翼已丰,遂作诗感叹:“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再不提废太子之事。
功成之后,四皓拂衣而去,又隐入商山,深藏身与名。
从此,商山与四皓,一并名垂青史。
商山两个字,落在历史的册页上,也如白云照春海,仙气与古意徐徐而来。
“商山隐士,高义如山”,这便是李商隐名和字的由来。
因为李商隐璀璨的诗文,在许多人心中,商山,除了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学的意象、志趣的指向之外,又多了一份温柔的情感联结,带着沧海凝成珠泪的浪漫与美玉生烟的清愁,也带着宿命的启示与因缘。
陇西李氏,世代冠族,门第高华,有说法当时天下言李者,必称来自陇西。
只是造化弄人,自李暠而下分支,其子李歆一脉扼住了权力命门,建立庞大的帝国,延绵近三百年;其子李翻后裔像是被命运下了诅咒,虽天资聪颖,却人丁单薄,年寿不永,鲜有高官……
沿着家世一路溯源,顺着名字抽丝剥茧,我们可以看到——
李商隐的高祖名叫李涉,正是李翻的后人。李涉担任过的最高行政职位是美原县令。涉,有博涉书记之意。李商隐的曾祖李叔恒少年得志,十九岁即考取进士,且有诗名,无奈二十九岁早逝,官职仅止于安阳县尉。恒,“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寓官运亨通,生命力强盛。李商隐的祖父李俌明经及第,任邢州录事参军,奈何英年离世。李商隐的父亲李嗣曾任殿中侍御史、获嘉县令,却在李商隐十岁时猝然离世,命丧江南异乡。嗣,继承之意也。
李商隐,拖着多愁多病的身,登上了晚唐诗坛的巅峰,却一直科举不顺,仕途坎坷,生活困顿,郁郁不得志。命运,就像带着某种遗传的基因,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写在了他的血脉中。
他有致君尧舜之志,有妙笔生花之才,也有皓然如山的高义,玉壶冰心的品格,奈何是非成败,皆缘于此。
西谚云:性格决定命运。然也。
他屡试不第,一生辗转幕府,从未真正接近权力的中心,担任过的最高官位也就是一个从五品上的幕府宪职。
在时代的洪流中,在党争的刀剑中,他漂泊无定,形同断梗浮萍,回归故乡时已是一身愁病,终年不过四十七岁。
李商隐是家中长子,是李嗣在生下两个女儿之后期盼多年的麟儿,也是继承李家香火、承载家族希望的人。
商山隐士,高义如山——显然,李嗣借山为长子名,其实是把自己的政治寄望与家族心愿,都放在了长子的肩膀上。
李商隐一岁时,他的弟弟羲叟出生。从羲叟的名字不难看出,李嗣对下一代的寄望与心愿,已近乎执念——羲,尧时掌天文的官吏;叟,即老人,代表着长寿。
而商山四皓,不仅知识渊博,名满天下,进一步有担当帝王顾问、定国之才的能力与高义,退一步有归隐山林、坚守素心的自由与洒脱,身体里,还有李嗣家族不常有的耄耋高寿。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那么李商隐的子孙们呢?
唐代笔记小说中说李商隐有两个儿子,一子名曰“白老”,因为他的忘年之交白居易有一心愿——“若来世投胎,但愿成为李商隐的儿子”。可惜白老资质平平,与仕途无缘。一子名曰“衮师”,自小聪慧,有凤雏之姿,“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从李商隐的诗句中也可以看出,这位“骄儿”很是讨人喜爱。衮,天子礼服,也可引申为帝王。
但实际上,李商隐的诗文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白老”的记录,倒有旁枝末节表明,衮师这个名字寄托了李商隐对于孩子的美好祝福。他一定想着这个孩子能够成为“美秀乃无匹”的代表。不过,衮师到底只是一个未被录入史册的名字,可谓泯然众人矣。
幸焉?不幸焉?
帝王之师确实荣耀,却难免陷入伴君如伴虎的境地,行走于朝堂,无异于行走于刀尖,个中冷暖,当如人饮水;若为平民百姓,布衣蔬食、无灾无病过一生,也未必就是辱没和失败——当然,前提是生在和平年代。
李商隐祖籍怀州(今河南沁阳市),祖上迁居郑州荥阳(他的祖父、父亲都在那里出生成长),但他的出生地又回到了怀州获嘉。
唐宪宗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李商隐出生在怀州获嘉的县令官舍里,当时他的父亲李嗣正在获嘉任上。
那是历史上的元和中兴时期,唐宪宗有心重振朝纲,试图把帝国的政治拉回正轨,然而,安史之乱的后遗症已是入骨之毒,宪宗平定了部分藩镇的叛乱,终究还是无法根除种种沉疴。
所谓中兴,不过是夕阳下山前的余晖罢了。
而在仅仅八年之后,历史上伟大的唐帝国就陷入了宦官毒杀皇帝、任意更换天子的局面。宪宗被身边的宦官杀害后,大唐的命运就急转直下、迅速坠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覆亡,其间偶有中兴之光,却再也无人可以力挽狂澜,让帝国重回盛年。
暮色将近,大厦将倾,唐王朝江河日下。
多年后,李商隐写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似乎可以从诗句中窥见一个帝国的命运。
或许,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不可避免地被帝国的命运裹挟着,就像漠漠斜阳下的晚霞,滚滚逝水里的浪花。
从这滚滚逝水里,我们又将看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名字,通常代表着另一个人秘而不宣的精神的寄寓。
如李商隐,或如千千万万人。
名于其人,可以是一根铮铮铁骨,不负道义不负自己;也可以是一根刺,扎在“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心头。
名于其人,可以是一盏灯,为人生指引方向;也可以是一个魔咒,一生为名所累,就像西西弗斯永远推不上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