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外。
中军大营内。
陈婴、项梁、范增三人,正在密议。
项梁目光沉沉道:“濮阳久攻不下,我们再继续围城,好似白白浪费时间,不如撤走,二位觉得如何?”
自从前些时日,陈昭在中军大营来了一阵突杀,便是将楚军的心气给彻底打散,哪怕这些天里重新整顿一番,也是收效甚微。
反倒是自己侄子和沛公处,捷报频传。
因此他想着与其在濮阳城下白白消耗粮草,妄图去吞并城内这支秦军,不如选择将撤离,转进到其他地方,扩充地盘,提升楚军整体实力。
毕竟现在不只存在起义军与秦军之间的斗争,从田荣之事就可以看出,各地义军之间也没有那么融洽。
陈婴直接应答道:“项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什么意见。”
对于陈婴的反应,项梁已经习以为常。
不过他带了两万人来投奔自己,属于“带资进组”,自己在做出重大决议前,习惯性地去问上一句。
当然,这次撤退计划,项梁主要是来找范增商议。
“我觉得可以。”范增点了点头,“但项将军应当注意几处问题。”
“范公请讲。”项梁接话。
范增捻须道:“我们将章邯这伙秦军击败了一次,但没有伤及他们的根本,需要提防他们后续重新带来的威胁。而且这次撤走,也要提防对方衔尾冲阵,像是前日那般,最后还有,我们撤离濮阳后,是返回楚地,还是前去与少将军他们汇合?”
哪怕是大胜过后,率军撤退,都有可能猝不及防下遭遇袭击,导致胜势变成败势。
何况项梁这场围城战打得不算成功,撤退的时候更需要小心谨慎。
至于最后那点,则是关注军队接下来的战略走向。
不得不说,范增这三个问题,处处落到了实处,问到了关键。
项梁闻言开始解答。
这就是谋士存在的必要性,有时候谋士不一定非得提出精妙绝伦的建议,也可以提出问题,促使主将复盘自己的计划中,是否存在不完善之处。
万一真问到了某处关键,正好是主将没有思考到的地方,那便可以一起讨论,让计划臻至完美。
当说到最后一处时,项梁有些犹豫道:“我在率军返回楚地休整,和前去与羽儿汇合之间,有些犹豫。我听闻楚地传来不好的风声,想着要不要去处理。”
现在楚国内不少的重要官职,都由项氏子弟来担任。
但信使前来汇报时,说是有人弹劾担任左尹,楚王熊心将其免职,换上了自己的亲信。
这个举动没有提前告知项梁,那熊心无疑是想削弱他的权柄,再借机丰满自己的羽翼。
虽然项梁觉得只要自己活着一天,掌握了军权,熊心再怎么闹腾,声势都不可能盖过项氏,只能乖乖当一个吉祥物,但他见着这样的行为,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舒服。
毕竟熊心是自己亲手扶上去的,现在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背刺”,区别在于没有那么明目张胆,而是找到了由头,悄悄的来。
陈婴听着这话,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不好的风声?
后方不是很稳定吗?
他看着面色沉沉的项梁,又望了一眼低头思索的范增,没有选择说出这略显白痴的问题。
片刻后,范增抬起头道:“将军,我们当前的大敌,终究是秦朝,如果能将他们击溃,余下势力可以慢慢收拾。而且除秦之外,您手中掌握的兵力,是这天下最强的了。”
他没有直说,但已经将道理给明确地指了出来。
遭逢乱世,武力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像陈婴那样将手中势力,心甘情愿交出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只要项梁在武力上掌握了绝对的优势,田荣的反复、熊心的诡计,都无济于事。
尚未灭亡的秦朝,则是压在他们头顶上的大山,得要翻过这座大山,他们才能见到海阔天空。
项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范公说得是,那我接下来便不回楚地,先去与羽儿他们汇合,挥师西向,和秦军再战一场。”
范增笑着恭维:“项将军英明。”
项梁伏案写信,然后唤来使者,让其匆匆送出。
……
数骑携信入城阳。
城中的项、刘联军,同时收到了濮阳来信。
“什么?你是说叔父的军队没能打下濮阳,然后准备转进?”项羽微微皱眉,显然没有料到这般情况。
原本叔父让自己率领部分精锐离开濮阳时,他还以为不用过多久,便能传来捷报,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撤离的消息。
不过在他仔细想想,围城战确实没有野战好打。
要是把濮阳城内的秦军,铺开放在平原上,自己率领一两万骑兵,便能轻松将他们给全部打崩,没想到放在城内,却是如此难啃。
“少将军,还有一则消息,项将军没有写在信上,但要求我私下告知与您。”信使低声道,“那就是前些时日,有秦将率五百人,冲击我军大营,突杀入城去,提醒您需要提防此类战术。”
项羽一愣:“多少人?”
“大概五百人。”信使犹豫了一瞬后道,毕竟城东大营生乱之后,他是随着项梁登上小丘,把整个过程看得清楚,秦军的士卒绝对没有超过千人,就是在五百左右。
项羽微微眯眼:“然后他们直接冲杀过我军大营,直接入城去了?”
信使尴尬地点头承认。
这事听上去很扯,但确实就是真的。
项羽沉默片刻,笑着道:“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敢于向万军之中冲杀,挥刀斩将夺旗,没想到秦人之中也有这样的将领,日后若有机会在战场上碰见,倒也有趣。”
信使完全没想到项羽会是这般反应,居然是觉得有趣,顿时有些傻眼。
项羽好奇问道:“那秦将的姓名,来历,叔父可有知晓。”
信使赶忙回道:“项将军试着探讨过,但并未得到合适的结果。”
项羽遗憾道:“好吧。不过这样的人宛如锥子,置于囊中,总有一天会将锐利显现出来。”
信使辞别项羽处后,又往刘邦军中送了封信。
除了措辞稍稍改变外,内容几乎没有差别。
接过信后,刘邦匆匆看了一遍,便热情道:“信使风尘仆仆从濮阳赶来,现在恰好碰上饭点,要不就留在军中用食,饮酒取乐。”
不顾信使推辞,他将对方强留住,接着用好酒好菜招待,并屡屡向其劝酒。
众人连灌数轮之后,空气中都弥漫着醉醺醺的酒味,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刘邦红着脸,带着几分不经意地问道:“濮阳是郡治所在,里面的美酒、美人和钱财,可比其他的城市要多得多,为何项将军带着十万士卒,不继续攻打濮阳,而是选择撤走啊,这问题令我疑惑,不知老弟可否解答?”
“嗐,这有什么好疑惑的。”信使大着舌头,“项将军为何不打下濮阳,那还不是因为打不下来嘛。要知道前些日子,有秦将带着五百来人,就把城东的大营给凿穿了,把好多士卒魂都吓没了,哪有攻城的心思,不如早些撤走休整。”
“原来如此。”刘邦一阵恍然,“来来来,老弟再喝一杯,和为兄讲讲那日是怎么回事,五百人怎么就能把大营打穿,你这不是瞎说吧。”
信使愤愤道:“我怎么可能瞎说,沛公莫要不信,我跟你说啊……”
约莫半个时辰后,刘邦把各种信息从对方嘴里套了干净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结束宴席。
换了一处干净的屋子,他召集心腹,脸上不带丝毫醉意道:“刚才那信使的话,诸位也都听清楚了,秦军能以五百破两万,这证明秦军的战力尚存,不能掉以轻心啊。”
樊哙咂嘴道:“五百破两万,就是换成两万头猪在大营中,都没那么好冲破吧。”
毕竟是屠户出身,想象了一下两万头猪乱窜的场景,踩得尘土飞扬,想要突破这“猪阵”,确实困难。
吕泽道:“不过项将军这次撤离濮阳,到我们这边来,要是合兵一处,搞不好会想着夺了我们的指挥权,吞了我们这部分的人马。”
刘邦招兵买马的钱财,大多是吕家提供,更别说他还是吕雉的长兄。
他是整个沛县团体中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吕家与刘家更像合伙人。
因此听到项梁兵败要撤到城阳来,他首先担心的就是对方要侵吞掉自己这部分的兵马,来恢复之前损失掉的势力。
刘邦用手一拍案牍道:“舅兄说得有道理啊,他们势大,十来万人,我们现在就两三万兵马,要是他们有意吞并我们,把我们军队建制打散,到时候我们辛辛苦苦的积累就没了,这世道乱了,手里没兵,我觉都睡不安稳。”
曹参眯眼道:“沛公说得不错,得在武信侯带兵到来之前,率军提前离开才行,这事得仔细计议。”
樊哙心直口快:“还还商量个甚,我们岂能做砧板上的鱼和肉,任由他们宰割?早走为妙。”
刘邦放下心来。
自己手下的这些兄弟虽然有所争论,但争论的都是该什么时候离开,而非要不要离开。
他稍稍偏过头去,发现萧何一直低头保持沉默,便是问道:“老萧,你咋不说话,大家说要走,你怎么想的?”
萧何抬头回道:“我在算粮草有多少。”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接着面露笑意。
他们之所以敢走,最大的底气就是有萧何在军中,大家不知道萧何是怎么做到的能让粮草一直保持充足状态。
刘邦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找机会,去和项小将军言说,我们率军去打定陶。”
吕产忧虑:“这定陶可是座坚城,不好攻克啊。”
刘邦摆了摆手:“无妨,我们只是找个由头,离开城阳罢了,打定陶不过是个幌子,到时候我们转进去往其他地方,攻克容易打下来的县城即可。”
……
话分两头。
濮阳城头,秦兵观察到城外楚军开始整理装备,收拾锅盆,似乎有撤退的迹象,便是上报。
章邯得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前去城墙上进行观察。
副将在侧问询:“章将军,逆贼这是要撤走吗?”
章邯颔首:“观其动向,大概八九不离十,他们准备跑了。”
当陈昭率领五百人冲破楚军大营的时候,他就预料到楚军不可能久待,濮阳之围迟早会解,只是他没想到项梁的决定这么果断,连佯攻都没再进行,直接放弃了打下濮阳。
但这不代表李由的那支兵马就不重要了。
毕竟自己现在手底军队的士气太低,补充精锐进来,无疑是增强战斗力的好办法。
因此之前他和陈昭达成的协议,并未作废。
副将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出城袭击,攻击不备吗?”
现在楚军想要撤走,阵型并不齐整,而且整理辎重时,一般想着接下来能好好休整队伍,都会是松了口气,正是普通人防备心理最低的时候。
章邯思索片刻,摇头道:“不行。这些逆贼估计正提防着我们,何况出城时阵型没有布好,他们趁机打过来,被动的就成我们了,行此险招,收益远远低于风险,不是妙手。”
如果是正常情况,副将的提议具备着一定的可行性。
但楚军前不久才被陈昭偷袭了大营,肯定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而且打开城门,估计出兵不到两千,楚军就杀到近处,如果城外的秦军溃退,那楚军便能顺势杀进城去,说不定濮阳就被直接攻破。
章邯想了想,又有些不甘道:“但就让他们这么顺利地走了,这些逆贼也未免太占便宜了。”
毕竟自己掌军以来,连战连捷,项梁让自己第一次吃瘪,他自然想找回场子。
副将看着章邯陷入沉思,便不出声打扰。
片刻后,章邯抬起头来,吩咐亲兵道:“你去把陈天明,陈庶长给喊到我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