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正堂。
一位大约四五十岁,头发斑白的老夫子倚靠在椅子上,不时地端起一旁的茶水静静品茗。
他便是孙举人,孙绳祖,字永安,万历四十四年举人。
“章权拜见孙伯父!”
章权一进正堂,立马对着孙举人行了大礼。一旁的章淑瑶也是有样学样,恭恭敬敬的行礼拜见。
“淑瑶见过伯父”
孙举人仔细端详了着两人的面貌,疑惑道:“你们既称呼我为伯父,莫非是哪位故人之子,我怎么没有印象。”
章权信口胡掐道:“我父亲乃是府谷县举人章温灿,求学之际与伯父有一面之缘,因父亲惊于伯父才学,所以回家后提起伯父,言必称兄长,是以晚辈才斗胆称先生为伯父”
“章温灿?”孙举人的脸上有了一些尴尬,他对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一点印象。
“你爹也是在少墟先生身边求学的学子吗?”
孙举人沉思了一会儿后,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听见少墟先生的名号之后,章权眼睛一亮,心中泛起了一丝喜悦,作为一个关中人,而且还是历史学专业的大学生,他还真知道这位少墟先生是谁。
明末的关学大儒,冯从吾,字仲好,号少墟。只要是想研究关学,此人是绝绕不开的一位人物,明末学者奉其为关学集大成者,关中第一儒。
章权前世上大学的时候,对这位关学大儒可是了解过好长一段时间。
“正是”
章权肯定的点点头。
孙举人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他扫视了一下章权的表情,然后玩味的问道:“如此说来,你爹应该也给你讲过一些少墟先生的学问吧?”
“当然!”
章权一点也不怯场,眼神明亮的直视着孙举人,然后侃侃而谈道:“我爹对我说过,少墟先生治学的学问,用五个字就可以概况”
孙举人问道:“哪五个字?”
章权回道:“学、行、疑、思、恒”
孙举人问:“何解?”
章权思索片刻,而后道:“学即为学习,先生的意思是,学习到的东西要切实去做。
而且还要学会思考和质疑,面对疑问要有一息尚存,必解此疑的坚持,只有如此,才能真正理解学问。
最后还要有恒心,要孜孜不倦的求学,这样才可以求得真学问。”
孙举人站起身来,有些震惊。
此子说的虽然有些纰漏,但已然切中的先生治学的要害。而且这些绝不是普通学子能总结出来的。
难道这章温灿真的在先生身边求学过吗?
孙举人努力的回想着,按道理来说,要是这章温灿有如此学问,他不该没有任何印象的啊!
“还懂得其他学问吗?”
孙举人此时已有了考校的心思,目光炯炯的看着章权。
章权想了想,从嘴里蹦出了六个字:“戒空谭、敦实行!”
“你可知空谭为何意?”
“谈空论无者、好议他人者、有言论而不躬行者”
“好!”
孙举人激动的鼓起掌来。
章权并未顾忌一旁激动到鼓掌的孙举人,反而石破天惊的出言道:“我爹说,少墟先生说的这六个字其实可以更好的表述出来。”
孙举人的掌声戛然而止,神色不悦的看着章权。
章权也不理会,自顾自的说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寂静,诡异的寂静。
章淑瑶好奇的看着哥哥,又看向孙举人,有些不明白刚才还说的好好的两人,怎么忽然间都不说话了。
孙举人嘴里喃喃自语,不停的重复中那八个字。
学问,有时候就是这些细微的差别,要是没人点透,可能有些人到死都不会明白。
良久过后,孙举人这才长出一气道:“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朝闻道,夕死可矣。你父亲可谓是当世大儒了。”
他现在对章权的老爹可好奇的很,他儿子的学问都有如此造诣。
那他呢?难道继老师之后,又一位关学的大儒要出世了吗?
听着孙举人的夸赞,章权内心一喜,恭敬行礼。
孙举人郑重其事的将章权扶起,而后问道:“你爹呢?他为何不随你们来我府上?”
章权神色一黯,哀痛道:“流寇攻破了府谷县城后,纵兵劫掠,爹爹只能带着我们外出逃亡。路上……路上我爹娘先后饿死。大姐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将自己卖给了大户,给我们兄妹换来了两个活命的炊饼。”
“呜呜呜……”
章淑瑶在一旁忽然大哭不止。
孙绳祖听着这悲惨经历,也不由得连连叹息道:“人间惨事……人间惨事啊……”
章权轻柔的为小妹擦去泪水,然后扯着小妹径直下跪,朝着孙举人磕起了头。
“孙伯父,我和小妹一路乞讨至此,听闻伯父要去南康府担任山长,只求……只求伯父能带着我们一同前去。”
孙举人长叹一声,一手一个,将两人从地上扯起。
沉默片刻过后,孙举人这才说道:“南方路途艰险,不如我在此地为你兄妹置办些田地,等灾荒过去,你们兄妹便可返回家乡。”
章权只是摇头,语气恳切的说道:“孙伯父,我兄妹二人在这世道,活不下去的,就请伯父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带我们去南康府吧。”
孙举人语气一滞,他本就心软,如今又被章权用话语逼着,还真不好意思拒绝。
“哎,也罢也罢,就当我为关学保留人才吧。”
“多谢伯父”
章权大喜,诚心实意的拉着妹妹磕头行礼。
这真的算得上是活命之恩了。
孙举人呵呵一笑,受了这一礼后,这才招呼着管家进来,将两人安排到客房休息。
“你们兄妹今日暂且休息一日,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启程。”
章权点头道:“多谢伯父收留,我兄妹二人以后必衔环结草以报此恩。”
孙举人摆摆手,不甚在意。
他也没想着让兄妹二人报恩,能带着他们去南康府,很大原因还是因为章权的才学,关学如今已称得上是后继无人了。
作为关学弟子,孙举人是真心想为关学留一份未来的火种。
包括他去南康府也是存了传播关学的心思。
自少墟先生逝世后,关学日渐式微。而今的陕西,又到处都是流民,反贼,还有那从未停止过的各种天灾,就连自己的儿子一家,也在今年年初死于瘟疫,独留下小孙女存活下来。
从那以后,孙绳祖就已经绝望了,不单单是因为儿子离世,还因为他在陕西看不到关学传承的希望。
幸好,也就是那段时间,南方有数位好友力邀他去白鹿洞书院担任山长,他索性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不管怎样,南方如今也算是太平。
不论是传播学问,还是躲避灾荒,总归是一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