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小海第一次到白亚丰家里去就把他家保姆气跑的事情,虽然当时问她她懒得跟我解释,但我相信她一定是发现了那保姆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而且是常人不易察觉的。
想到这里便认真问了她。
她不看我,淡淡地给了肯定的答复,说:“见那保姆第一面就感觉不好。”
我:“怎么个不好法?面相不好吗?”
她说:“滚,我不是神棍半仙。”
我噗地笑出声,马上觉得这不是个笑的时候,便收起笑,扭过脸静静看她一眼,等她正经告诉我。
她目不斜视盯着前面,语气浅漫却十分认真地跟我说:“人的眼睛、表情、动作、走路的方式,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就这样或那样的,所有外在的呈现都有内在的原因,记得黎绪到局里送卷宗那天的情形吧,她脚步急,有个警察刚好开门出来,她直直地就撞上去了,撞倒之后的眼神杀气腾腾很吓人,但做出的动作却是防御性的,这表示她的本性应该不恶,只是处境非常糟糕。看她的身手,绝对经过专业训练,柔道或者跆拳道之类的,具体我分不出来。还有,那天她肯定疲惫到了极点,身体各方面的反应都迟钝,否则不会跟别人撞上,加上她身上那股死人味,我觉得你下次碰面时有必要问问她到局里送卷宗之前到底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那天的情况不用仔细回忆我也记得很清楚,小海这番话跟我脑子里面想到过的基本一致。乍一想似乎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很一致,往深里分析却有点区别。她对黎绪的判断是非常客观地从动作和眼神等方面出发的,而我很大程度是出于内心的直觉。
小海把话说回到白亚丰家之前辞掉那个保姆身上,说她第一次到他家去,那保姆正好从白老爷子房里出来,突然看见客厅里站了个陌生人时,神情里有一种本能的慌张,而后划过一抹嫌恶,紧接着才笑脸相应,前后变化非常快,是那种意识不能控制的快。
原来“见第一面感觉就不好”是这么回事。
她又告诉我说,一个人,哪怕瘫痪了、变成植物人了,只要他的脑细胞没有全部死绝,身体上就总会还有一部分在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绪,可能是自觉的也可能是不自觉的。
我听出她这话是在指白老爷子,心脏剧烈一跳,瞪着眼睛问她白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她直直地接住我的目光,凝重地点头。
我问她到底什么情况。
她回答:“老爷子很担心亚丰的安全,总怕他会出事。”
我因为心里太着急,脑子就有点缓冲不过来,急急忙忙说:“亚丰是警察,还是个专门负责刑案的佩枪警察,天天跟违法犯罪之徒打交道,做家长的有点担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钝重地摇头:“老爷子的担心不正常。”
我要她说明白点,怎么就不正常了,体现在什么方面。
她说:“你应该比我清楚,现实生活里做警察殉职的机率没有电视里放得那么高,做家长会担心,但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隔三岔五还会担心到接近崩溃的地步。我在他们家住了些日子,观察下来,觉得老爷子心里好像认为亚丰必定会出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虽然没弄懂,心里却还是不自觉感到一点对于未知危险的恐慌,某个刹那甚至真的感觉到亚丰会出事,一股血腥的幻觉,心跳都不对了。
我不明白小海对白老爷子那些看法是怎么得出来的,厉厉地等她说明白,她却跟我说她也讲不明白,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情。我咬咬嘴唇,还是用力瞪大眼睛盯着她看。
我问她:“你讲的这些,微表情微动作什么的,属心理学范畴,你从哪学来的?”
她哼了一声,说:“狗屁的心理学,明明是神经学。”
她说“神经学”三个字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句不正经的话,就像有些人会习惯性骂别人神经病一样,但很快明白过来她不是这个意思,她说的“神经学”就是在概括刚才讲的那些从大脑细胞反应到人体的理论。于是赶紧又追问她到底是跟谁学的这些。
可她把头一偏,给了个拒绝回答的姿态。
我所能够想到教她这些知识的人,当然是修叔叔,但根据她的说法,修叔叔失踪的时候她才十岁,十岁之前的智力和记忆力够她学习这么深奥的知识吗?也许可以,但也许不行,很难判断。
或者还是她跟我撒了谎,修叔叔根本不是她十岁时失踪的?再或者是她对我隐瞒了些什么,比如这些年里她并不是一个人生活,而是有人在暗中照顾她或者是三不五时有人会去看她?
我很诧异,也许还有点不高兴,觉得我待她够真诚的了,为什么她却还要对我隐瞒。但仔细想想我也并没有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她,有些是觉得没必要,有些是根本不想提,另外还有大部分是因为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所以也没想过跟她说。也许她也有类似这样的情况,有所隐瞒也都正常,想通了心里就舒畅了。
既然她不愿意在刚才的问题上纠缠,我就换个问题,问她是不是认定白老爷子的头脑其实很清楚。
她好像专门等在那里似的,我一问出口,她马上就回答,一秒钟都不带耽搁的:“不能说是‘很’清醒,但也不是完全不清醒。他有许多感知能力确实都丧失了,不觉得冷,不觉得热,尝不出咸淡,短期记忆很混乱,对时间和事件没什么次序感,视觉没受影响,能看见东西,但大脑反射源断了,所以目光和表情永远都是呆滞的,表达不了任何情绪和意识,看上去就像完全痴呆了一样。但其实他的大脑有部分还在正常运作,比如他认识人,很清楚谁是谁,他记得自己是个警察,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的,他听得懂旁边人说的每一句话,也看得懂电视里面的内容,最基本的思考和判断能力都在。”
我怔怔地听着,不敢相信,因为之前跟白老爷子的主治医生见过面,他说因为后脑受重击,然后於血压迫神经什么什么的一大堆,简单点讲就是脑子损坏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可小海的说法却两样,看她的神情,无比笃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问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她的说法。
我说:“我去亚丰家也不止一次两次,从来不觉得老爷子头脑还清醒着,他看上去茫然到了痴呆的地步,对人对事都没有半点反应。”
这回小海静默了好一会才开口,而且脸上有不耐烦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她所谓的神经学太复杂太深奥三言两语跟我解释不清楚而她又是那种最不喜欢浪费唾沫的脾气。
她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跟她气质明显不符的话,听上去相当专业。
她说:“人类的身体非常神奇,有很多可以独立存在又可以互相渗透和关联的系统,拿白老爷子举例来说,他正常的语言和肢体动作这套系统因为重创基本失灵,但因为大部分脑细胞还在运行,身体就启动了另外一套可以用来表达大脑思维的系统,专业名称什么的我都不懂,具体就是某部分的肌肉抽搐。比如有些人在暴怒之下,额头上的青筋会跳动。白老爷子差不多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太阳穴附近的肌肉抽搐,着急的时候左边脸颊抽搐,恐惧的时候两只膝盖会颤抖,之前那个保姆每次一走近,老爷子的两只膝盖就发颤,不是特别明显,但仔细看是能看出的,我想平常亚丰不在家的时候,那保姆肯定没少欺负老爷子,所以找碴把她气走了,我嫌麻烦,所以一直也没跟亚丰解释,估计解释了他也未必能相信。”
我垂下眼睛,沉默着把她说的话整理一遍。
她表达得很浅显,没有冒出任何生涩的专业术语,但是涉及的领域却深邃到近乎神秘的地步。
突然之间,我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很受震动,抬起眼睛看她,一时哑然,说不出话。
她真的不应该对我隐瞒。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把她当个虽然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对社会上的人事都有很重的防犯心理,但内心绝对单纯并且简单的女孩子,觉得她的灵魂像潭清澈的水,一眼看不到底却是干干净净不掺半点杂质。可现在,真有点恍惚,如果事情真如我想的那样,她没道理要跟我隐瞒。
她不愿意说,我也不好逼问,心想等以后再慢慢打听吧,反正眼下“上帝之手”的案子一结,我肯定要跟她一起回趟花桥镇,到时候她不说,我也能找个当地人问问。
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比我想象的复杂。
复杂很多很多倍。
搁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突然有种无能为力的疲惫感,我慢慢把身体往后仰,用力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