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那些胡说八道我实在听不下去,就带着小海下楼,从后门出去,过马路,进餐厅吃饭,不去管高层那些是是非非,他们有他们的无奈,政治和舆论什么的,这些我都能够理解,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智商怎么能那么低,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无聊的会上。
成冬林被找到的事情媒体都已经在大肆报道了,可真正的“上帝之手”没抓住,命案是不会停止的,过几天“浴缸案”和“枯井案”一出来,成冬林是凶手的言论不攻自破,全都扯淡。
我们一直在餐厅里呆着,吃完正餐吃甜点,吃完甜点吃水果,吃完水果再点零食,一轮一轮吃过去,小海是那种只要有吃的就岁月静好万事如意的人,特别容易满足,所以我就不停点吃的,看她尝尝这样觉得好吃尝尝那样还是好吃的样子真的特别幸福。
快九点的时候,代芙蓉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倒是不急,告诉我说那个房间的钥匙已经托人送到公安局正门口街对面的报亭里,叫我一会去拿,然后说希望我今天就能去化工厂老宿舍那个房间里帮他把东西取来替他保管着,等腾出时间,他就来取。
我嘴上嗯嗯应着,心里飞快地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想推掉的话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等这通电话一挂掉我就是再后悔也不能推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天啊到底要怎么办。
正百爪挠心时,代芙蓉突然说:“我不瞒你,这一趟,恐怕会有点危险,你不想去我绝不强求,没必要为个不相干的人冒险。”
我本来是想推托,但他一说出这样的话,我反倒不能招架了,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的声音里面有种难以形容的绝望,好像我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帮他这世界上就不可能有别人帮他了,而且那房间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比命都重要,我不帮他拿的话他就得自己去拿然后他去的话估计就会把命丧在那里,特悲怆,没法跟他说不字。
所以纠结到最后,终于还是决定帮。
我用云淡风轻的语调叫他放心,我一会就去取钥匙,今天一定把事情给他办成。
电话那边突然沉默下去。
我听见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周围杂乱的背景音,大概是刚从僻静的地方走到热闹的地方,有公交车报站牌的声音、路边商店里的音乐声和十元超市大喇叭的吆喝声,小孩的哭声,还有……还有一个叫卖糖炒栗子的沙哑的声音。
我大致猜出了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在城市的另一头。
代芙蓉拿着手机沉默着走过整条夜市街以后,才重新开口,说:“本来我肯定自己去取,但自从梁宝市回来以后我就被人跟踪上了,不知道是哪路的人,跟得很紧,甩不脱。所以我想,我这边把那些人拖住,你那边帮我把东西取了,等我把人彻底甩掉再来跟你会合。”
我猛地就急了,嗓音一下拔高:“万一甩不脱怎么办!”
这话声音太大,把周围几个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小海倒仍镇定如初,只顾往嘴里塞食物,怎么吃都不够的样子。
代芙蓉很无力地笑笑,说:“随便了,到甩不脱的时候再讲吧。你晚些的时候再过去,带上防身的武器,有枪的话最好,我想你应该比我能保护自己。那房间没灯,你进门以后把门反锁了往地上摸,门后墙根处有夜视镜,够派上用场的。你拿了东西赶紧出来,机灵着点。万一真碰上要死要活的情况,记住,把东西扔掉保自己的命要紧,你我非亲非故,没必要为着我的事把你的命搭进去,我还不起。”
我不太要听这种不吉利的话,正想开几句玩笑话岔过去,突然电话那边一阵狂乱脚步声,杂着风声和大喘气的声音。我着急地问他什么情况,连着喂了好几声他才终于气喘吁吁回答,说:“没事,锻炼下身体。”
我哼了一声,说:“哟,你可真行,放着个天坑叫我去跳,死活两说,你倒是锻炼身体求长命百岁。”
说完又哼一声。
我嘴上是这样讥讽他,心里却替他急得要死,又不知道具体情况,心里又记挂着晚上要替他办的事,想救他都救不了,只能干着急。
代芙蓉又跑了半分钟,脚步才终于稳下来。他把气喘匀以后很认真地再嘱咐一遍:“就算东西拿不到,只要你别把命丢掉,今天的人情,我也是欠定你的。等我把这头的人甩脱,有要紧的话跟你讲。”
说到这里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拿着手机愣怔怔地坐着不动,想来想去,最有可能跟踪代芙蓉的只能是“上帝之手”,怕他在趟梁宝市掌握了什么对那边那些受害者遗族不利的证据,所以跟踪看看。如果是这样,我倒真的一点都不用担心,凭“上帝之手”的谨慎度和原则性,他顶多把可能不利的证据抹除或销毁,比如笔记或照片什么的,但绝不会伤代芙蓉的性命。
怕只怕跟踪他的是别的不知来路的人。
但这会我实在分析不出来,看看时间又不早了,只得先起身往外走,先到代芙蓉说的那个报亭里把他托人放在那里的钥匙取到手,然后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小海,叫她打车先回家。
这一趟差事凶吉不定,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冒险。
小海把钱接过去,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塞进兜里,却还是脚步不停地跟在我后面走。
我走到车边,想了想说:“也行,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到前面热闹点的地方你再打车。”
她不响,自顾自钻进副驾驶室里坐好,把安全带系好,一张没表没情的脸看着窗外风景。
开过两个路口,我叫她下车,她不下,歪着头理都不理,我按两下喇叭,问她这到底是哪路戏。
她扭过脸来泛我一眼,淡淡然地说:“你唱哪路戏我就跟你演哪路戏。”
意思就是要跟我死磕到底了,我上哪她都得跟。但前面的事情,实在有点生死未卜,自己都不大想去干,哪里还能把她拉下水,所以想劝,可她压根就不给我劝的机会,眉头一皱,铁着脸说:“别费劲了,我懒得听你说话。”
这是绝对不听劝的意思了。
拿她没辙,只能带着,又往前开了一段路,想起刚才给她钱叫她打车,她看也不看一把将钱塞进口袋的动作,生猛得跟头野兽似的,真叫人好笑又好气。她进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大小小的人物,见了也不止一个两个了,怎么眼睛见了钱,做出来的动作,还是这么小家子气,叫人看不上眼,于是存心想逗弄逗弄她,笑了两笑说:“哎,小海,你不用打车了,怎么不把钱还给我?”
她一双眼睛直视窗外,面目平静,语气淡定,说:“你就当我打车回去了不行?”
我噗地笑了一声,侧过脸去看她,路灯和霓虹的光红的黄的蓝的白的一片一片在她脸上掠过,特别好看。
我把车停在白云街和宝石路交岔的路口,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家小小的便利店,时不时有人进去出来,看看时间,还早,十一点都不到,我想,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挨到后半夜才行,所以就干巴巴地坐在车子里面耐着性子等,盘算着一会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险况和脱险的办法。
正想得乱,小海嘴里突然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我一时有点糊涂,扭过脸去看她。
她以为我没听清楚,就提高音量放缓语速重复了一遍:“那个记者,代芙蓉,不是个坏人。”
我听得糊涂,问她什么意思。
她望着前面便利店的方向,悠悠地说:“没什么意思。”
我追着问:“你说代芙蓉不是坏人是什么意思?”
她说:“就是你听见的那个意思,他不是坏人。”
我非要问个究竟:“你怎么能肯定代芙蓉不是坏人?你会看相?会算命?还是他脸上写着‘我不是坏人’几个字?”
她不理会我言语里的一点小嘲讽,冷冰冰地说:“我看出来的。”
这么一句来一句往,说来说去说不到正题上,我就觉得有点抓狂。主要是她说话的那副神气很叫人着恼,不咸不淡的,好像是在跟你说天气真好啊,是啊是啊真好啊之类的闲话,好像她完全不了解我真的很着急想知道她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似的。
然后我想起许多碎碎乱乱的小细节,小海对初次见面的人,都会用一种近乎凛冽的眼神观察十到十五秒钟,而且神情趋于淡漠,仿佛所有人都不值得入她眼似的。发生突发状况时,她在肢体做出应对的同时,目光也同时会尽可能关注到在场的每个人。
渐渐的,我基本上能肯定,小海有一套丛林野兽的生存技能,无论是观察力还是警惕心或是应对力,都无与伦比,所以她会在在我之前发现老懒对付宇新的过度关注以及别的很多事情。
我觉得她这套技能的来路,有点不怎么正,仔细感觉起来,似乎阴森森的,很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