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冰冷和潮湿包裹在这个男人身上,像裹尸布一样丝滑干净。
【起来。】
有东西在要求他起来。
他刚刚还在狂奔,一头扎进迷雾里。他忘了他在躲避什么东西,只知道动乱的心跳没有平息。而枯竭了的四肢早抽干了他的力量。
如今,他从昏迷的深处被挖掘出来。
【起来。】
它再三要求。
再不起来,就不礼貌了。
他像活死人那样坐了起来。清冽的空气遍布他的肺泡,一呼一吸都掺杂着泥土的气息。
【约定已完成。】
约定?
这个声音,到底在讲什——
他刚想问,头疼就搅碎了他的部分记忆。
【代价已支付。】
“我在哪?”
【路上。】
他再一次感知这个世界,如刚刚从羊水里滑落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除了一些暧昧模糊的触觉,他没法理解这个空间。
冰冷的只是空气,而非那些萦绕着他的氤氲。它有温度,那是一种湿热,能进入到他的喉管,将呼吸道堵塞。
他还意识到,那声音实际上是直接灌进他脑子里的。
刺激听觉区?编译一首鸣唱给耳蜗?他没能找出一个科学的解释。
【就绪。】
什么?
一道强光打在他的脸上,好像要把他的脸皮直接撕下来那样气势汹涌。
“哥,醒醒。”一旁传来女子的声音,她不断摇晃着他的肩膀。
短短几分钟,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被要求“醒来”了。
“出隧道啦。”她轻声说道。
他无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女子梳着长辫,漂亮的栗色发辫盘踞在肩头。
长长的睫毛悄然遮在茸鹿般水润的眼睛上,又忽然向上抬起,此时此刻正望着她亲爱的兄长看。
车厢摇晃,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处一辆老式火车上。
刺耳的汽笛鸣响划破长空,从窗户外伴随着阳光涌进来。
随后,动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才逐渐浮现。
车厢内贴着老式的墙纸,头上一顶吊灯昏暗不明。
座位又小又窄,无法调整,虚有其表的坐垫里填充着劣质的棉花。
这是蒸汽火车。
迷惑之际,他再看向身旁的女孩。
米色的棉衬裙搭像灯罩那样盖住她的下半身,印花棉所制的洁白衬衣浆洗得很干净。一条针织的羊毛披肩裹在她的背上。
哪怕不是维多利亚历史的爱好者,也能一眼看出这穿衣风格究竟身处什么时代。
结合眼前这女孩、还有这车厢里所有人的服饰,他很快反应过来:
我这是穿越了吗?
当他意识到这点后,一段记忆如尖锐的锥子,突然打进了他的脑海里。一段一段挖开灰质的层层包围,挤入记忆的核心区域。
【维克·瓦尔代克,这是你的名字。】
冷静,冷静。
维克头痛欲裂,鼓涨的脑仁一下子撑到天灵盖,一下子又回缩到核桃仁那么大……
他并不在乎这个名字如何,他在回忆自己原来的名字。但那个名字逐渐被“维克”晕染,直到完全取代。
【温雷尔的大学生,主修文学系的符号学,自学了历史系的考古专业。】
这些记忆像丢进水中的泡腾片,在搅得他不得安宁之后,和他原先的记忆溶解在一块。
【父亲在战争中下落不明,母亲独居在弗卡斯尔。】
维克抬起头,看到了窗外缓缓接近的标识牌。上面的文字忽然变得齐整有理,他能轻易解读出正确的含义。
弗卡斯尔。
这就是前往弗卡斯尔的火车。
【你的妹妹,海伦·瓦尔代克。邀请你前往弗卡斯尔,这也是你在这儿的原因。】
还有一个事情,这个声音没有说。
在他外衣下的胸膛上,正压压着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里。
维克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他还是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想求证自己的猜想。
手枪。
一把转轮手枪,冰冷的弹巢在指腹的触摸下吸纳了一丝余热。
餐车推到过道上时发出了劈里啪啦的响声,吓得维克连忙把手抽回来。
那底下四个小轱辘好久也没有上油,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最上层摆着几个咖啡壶,里头荡漾的黑色液体被阳光照得像陈酿的红酒;中下层夹着各种包装好的小零食;还有几份报纸塞在最底下。
“两杯咖啡。”海伦把身子探到过道上,拦住推餐车的服务员。“再麻烦拿一份今天的报纸。”
咖啡是温的,不冷不热、不上不下,就跟这杯咖啡的味道一样。
“去见妈妈之前,先稍微垫一下肚子吧。”她拿出一块绑好的手帕,打开来,里面是晾干的面包。
维克对这苦涩的一餐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似乎这具身体早就适应了贫苦的生活。
“哥,给我读读报纸呗。”没有桌板,海伦将报纸撑在维克面前。“家里就你上过学,认识字。”
一股酸涩从维克心中泛起。
他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妹妹,但那个妹妹,她已经……
这个女孩他素未谋面,但她家人的身份却以一种神秘的纽带,将两人的情感交织到了一块儿。
这么大的姑娘却目不识丁。瓦尔代克一家人肯定是拼尽了全力,才在城市里供出了自己这么个大学生出来。
维克重振精神,大大方方地为海伦解读起报纸。
他从头条讲起,绘声绘色地讲了侧边栏里的花边新闻。逗得妹妹咯咯直笑。
阳光倾洒在二人身上,为这次的家庭旅行增添了些许暖意。
直到维克看到最后一则新闻。
“警告,弗卡斯尔近期出现邪教徒团体。已有数名遇害者。”
他皱起了眉头。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这些文字与他的记忆产生了共鸣。
灵音会、崩毁高塔、受难圣女、灰人、使命……无数名词在他的记忆突触之间闪过。
太阳穴跳突地疼痛起来。
“哥,最后这条是什么?”海伦用她那无辜的大眼睛看着维克,“怎么不给我念了呀?”
“嗯……治安消息罢了。”他折起报纸。
“坏心眼。”海伦一头靠在他肩上,像一只撒娇的猫咪。“仗着识字,欺负起妹妹来了。”
“好啦。”维克轻柔地安抚她。
“哥哥有在大学里找女朋友什么的吗?”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斥着狐疑和猜忌。或者更应该用吃醋来一言蔽之。
“你哥我自己还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能想着再找女朋友啊?”
“那可不好说。”海伦明显放松下来,微红的脸颊惹人怜爱。她笑着捉弄兄长道,“我听说温雷尔大学里,有不少富家子女嘞。”
“你这是什么话,我像是能吃软饭的人嘛?”
“那可不好说咯。”海伦缠着他的胳膊,“妈妈身体快不行了。接下来我只能仰赖你保护了,要是你为了找女朋友,把我这个拖油瓶踹开怎么办?”
原来这就是海伦邀请自己去弗卡斯尔的理由。维克暗想道。
“哥哥会保护你的。”维克伸手,触摸她温暖的脸颊。
座椅撞向了他的后背。
人的神经会在滞空时变得非常敏感。
维克在空中笨重地翻滚着,他感觉手掌在胡乱的划动中碰到了其他座位的靠背。
他看到了餐车,看到了飞起来的铁壶,看到了在空中形成点滴的咖啡。
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贵妇人和绅士们,此时此刻也与他一同飘荡在空中。
维克挣扎着想要到妹妹身旁。
但有东西不让他过去。
惯性,物理法则,或者其他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宿命的东西。
背部受撞击的疼痛不重要了。
他想保护她,保护自己的妹妹。
除此之外,一无所求。
海伦朝他伸手。
对,到我这来。维克喊道。
但他的嘴没法动得和意志力一样快。
神啊,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的话……
请救救她。
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妹妹撞向无法挽回的地步,而自己却朝着她远去。
恐惧和绝望像灌香肠那样,注入了维克的身体里。
他成了世界荒诞恶意的肠衣。
然后。
过了一秒。
爆裂的车厢倾倒在过热发红的铁轨上,飞速滑行而过,溅起的铁屑火星如烟花般耀眼。
尖锐的金属啸叫割裂空气,以超越耳膜忍耐极限的方式钻入每个人的脑中。
重力抛弃了那些滞留在空中的玩具们,它不再喜欢他们了。
人们纷纷坠地,如被遗弃的布娃娃,撞击在离他们最近的东西上。
黑暗,耳鸣。
要是刚穿越就死于一场事故,那也未免太悲伤了。
维克刚这么想着,剧痛就将他拉回现实。
他还活着。
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维克艰难地从座椅上翻下来,四肢因为撞击的剐蹭鲜血淋漓。
车厢主体已经破了一大截,顶轿塌了一半下来。
幸好这只是一辆蒸汽动力的火车,要不然他不可能借助靠椅的缓冲存活。
但那些被甩出去的人就不一样了。
维克看见了长条的血迹,脏器,以及被道路两旁的树截断的人。
海伦。
他想喊妹妹的名字,可他的喉咙因为疼痛而紧缩。
“海伦……”
火烤黑了地板,到处都蒸腾着血和肉的焦糊味。
燃烧着的地毯和挂画逐渐消逝,化作漆黑的碳灰。
他找到了她,在车厢的最前方。
海伦被钉刺在墙上,两臂微张。
一根染血的长条铁皮贯穿了她的腹部。
殷红的生命顺着钢铁流失。
她的惨状和维克记忆一隅重合:
崩毁高塔上受难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