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三十三年不是梦
1987年至2020年,三十三年。
是的,三分之一个世纪。
对陈子善来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张爱玲百年诞辰。
那个发现《小艾》、以打捞现代文学名家集外佚作闻名的三十九岁青年文史学者,如今已年过七十。张爱玲的话题还在继续,“打捞”也在继续。
因了陈子善,张爱玲立体多面的文学形象为世人更为知晓。特立独行、从不欠“人情”的祖师奶奶如果在天有灵,会对这位忠贞不渝的研究者说点什么呢?
不管答案如何,我想,张爱玲的粉丝们,会衷心地对陈子善说一句:谢谢。
(一)张爱玲因《小艾》知道陈子善
说到陈子善与张爱玲的缘起,可以确凿无疑地追溯到一篇文章——《小艾》。
时间往前推到1986年,张爱玲的作品刚刚在国内重印,陈子善一看,有耳目一新之感,感觉与新文学运动以来很多小说家的风格不同。1987年他在做周作人研究时,无意中发现了1951年上海《亦报》连载的《小艾》,署名梁京。文史研究的敏锐让他认定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张爱玲发表的一个中篇小说,于是交与香港《明报月刊》发表,引起文学界大的反响。
当时陈子善想,既然发现这么一篇,是不是还有更多?1949年之前张爱玲发表过的作品,应该有很多没收进张爱玲的文集中。
陈子善开始进入这个领域,把张爱玲作为他的一个主要研究方向。
其实,他当时不知道,《小艾》公之于众时,远在美国的张爱玲已经看到了,她写信给在香港的好友宋淇(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收入此信),并展开讨论:这个陈子善是什么人?
陈子善后来得知,张爱玲对自己这个作品是不满意的,或是在当时那个语境下,她不愿意重印。
(二)陈子善“发现”张爱玲几种“第一”
1991年至1992年,台湾影视公司到上海拍一部关于张爱玲的文献片,陈子善也是参与者之一,他们到上海档案馆查资料。在里边,陈子善发现了1932年的学校校刊《凤藻》。
张爱玲于1931年就读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该校原址地处上海长宁路1187号,即中山公园西南侧,但2005年后被拆除,现成了长宁来福士广场。据说当年这所女子贵族教会学校招生的对象多为中上等家庭的女子,旧上海滩的很多名媛、影星都出自这所学校。张爱玲1932年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着力描写中学女生的心理活动。这一年她才十二岁。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档案馆规定读者于馆内可以阅览,但不能借出复印。因篇幅不长,陈子善便将此小说逐字逐句抄了下来,等他抄完后,影视公司也正好拍完节目。
好玩的是,另一本同期《凤藻》竟漂流到香港,被香港收藏家,也是另一位张爱玲研究者吴邦谋在网上发现并收入囊中。2020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吴邦谋的作品《寻觅张爱玲》,里边就收有他的一系列藏品:刊载张爱玲《不幸的她》的海外孤本《凤藻》;张爱玲在香港写的于《西风》杂志征文比赛获奖的《天才梦》;电影《不了情》试映戏票;等等。
陈子善说,其实在《凤藻》中还有一篇张爱玲的英文散文,为吴邦谋所发现。如果说《不幸的她》是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那么1932年《凤藻》上的这篇小品《校鼠派对》则是张爱玲发表的第一篇英文作品。
除了以上两个“第一”外,张爱玲的第一篇翻译作品,则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陈子善根据宋淇1991年致皇冠编辑的信,理清了张爱玲为何翻译《老人与海》:张爱玲于1952年“在香港报纸上看到《老人与海》征求译者的广告,投书应聘,被宋淇慧眼相中,于‘不计其数’的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这当然也与张爱玲1940年代在上海文坛走红有关”。
这个译本署名译者“范思平”,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12月初版。为何“范思平”就是张爱玲?陈子善循迹追踪:香港中一出版社1955年5月三版,译者署名“张爱玲”。香港今日世界社1972年1月初版,译者署名“张爱玲”。
由此陈子善考证出张爱玲1952年到香港后,拟入香港大学继续学习未果,应聘翻译了《老人与海》。之后,她还翻译了《爱默森选集》《无头骑士》等作品。在《老人与海》中张爱玲写了译序,评价海明威有“一种紧张状态下的从容”。奇怪的是,尽管译了与海明威有关的作品,张爱玲本人并不喜欢海明威。陈子善说,张爱玲读书时曾从香港坐船到上海,她在文章中写过,在海上很无聊。
张爱玲另一部重要的翻译作品《冰洋四杰》,是美国作家写二战时反法西斯的作品,写美军运输船被德国潜水艇击沉后,四位牧师视死如归的故事。张爱玲当年在香港《中南日报》连载过此部翻译小说,陈子善曾收有几份报纸,看过其中的部分章节。目前只能倒推出连载的开始时间,却不知连载何时结束的。这一部作品有待于进一步挖掘。
张爱玲1955年离开香港赴美。到美国后,她用英文写作,作品虽不少,影响却不大,有的还无法出版。其中在1958年,她写了一篇英文散文,手稿保存下来了,因年代久远,标题中间有被抹掉的痕迹,只留下《纽英伦……中国》。该文已被收进台湾版的张爱玲全集中,是了解那个年代张爱玲创作的重要文献之一。
另外,还有一份“爱憎表”,是1937年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毕业时学校发放的调查表,在“学生活动纪录,关于高三”调查栏上,有“最喜欢吃”“最喜欢”“最怕……”等六个问题让学生作答。1990年,陈子善发表《雏凤新声——新发现的张爱玲少作》,提到这份调查表。张爱玲写信给宋淇、邝文美夫妇,将这份调查表称为“爱憎表”,并表示将就此写一篇文章,回答这些问题。可惜她最终没有写完,只留下前三个问题的初稿,后三个问题的提纲。此文写进《对照记》中,并收入张爱玲全集中。
此外,张爱玲在画画方面也颇有天赋。陈子善说,早在中学时,她的速写、漫画都显出很高的水平。第一次发表的作品是漫画,在一份英文报上。张爱玲用当时的稿费为自己买了两支口红。但这幅漫画至今还没有找到。
陈子善特意强调,张爱玲的研究爱好者可以着眼于1952年至1955年张爱玲在香港的文学活动,这段时间空白点甚多。
(三)围绕张爱玲,陈子善所做的事多不胜数
陈子善对张爱玲研究的成果,多不胜数。我想到的大致可分三类。
第一类,编辑张爱玲作品,即“张爱玲的张爱玲”。第二类,对张爱玲研究的整理,包括与张爱玲交往的学人或是研究者的文章及其回忆的编辑收集,即“他们的张爱玲”,如各种“张爱玲”——《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重读张爱玲》《记忆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的张爱玲评说》等。第三类是陈子善自己书写的张爱玲,即“陈子善的张爱玲”,如《说不尽的张爱玲》《看张及其他》《研读张爱玲长短录》《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等。
问陈子善所著的关于张爱玲的文章至今有多少篇,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没统计过。我2015年前写的关于张爱玲的各种研究文章都收入《张爱玲丛考》(上、下)一书。2015年至2020年写的则收入《不为人知的张爱玲》一书,即将出版。”
编辑张爱玲的作品有多少种?
“编有张爱玲著作《张爱玲集》(六卷本)、《沉香》两种,还有张爱玲研究资料七种。”
对张爱玲,陈子善有绝对的发言权。
在他眼里,张爱玲受旧小说影响很深,从旧文学中汲取营养,将文学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张爱玲同时也关注五四新文学,在某些方面的见解与鲁迅有相通及暗合之处。
张爱玲本人的古典文学造诣很高,如对《红楼梦》的一些见解,连周汝昌都折服,说只有张爱玲堪称曹雪芹知己,张爱玲才是最有资格英译《红楼梦》的人(《师友襟期》,周伦玲整理,北京出版社)。
陈子善说,张爱玲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丰富。很多人认为张爱玲以前写的作品都很好,到《小团圆》则无法接受。其实只要仔细阅读,会发现她在后期的追求和表达上有很大的突破。
(四)张爱玲视陈子善为“始作俑者”直至“部分认可”
陈子善无私地把三十多年美好光阴奉献给张爱玲,那么张爱玲生前又是如何评价的呢?
坦白讲,这还真有个过程。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小艾》的“重见天日”让张爱玲记住了“陈子善”这个名字后,陈子善的发掘工作并没有得到作家本人的鼓励。因为他的工作是发掘张爱玲集外的作品,而这样的“发掘”会给作者带来不愉快。
据说,2012年三四月份,台湾有位学者公布了张爱玲写给皇冠编辑的一封信,其中有几句话:“陈子善想必就是发掘出我毕业那年的《凤藻》校刊的人。”信中还写道:“钱锺书不喜欢人发表他的少作,我感激他说这话。”
尽管如此,陈子善还是坚持自己的方向。他认为,发掘被研究对象不仅不成熟而且长期埋没的少作,是研究工作的应有之义,钱锺书称之为发掘“文墓”。
张爱玲在世时,与她相关的作品出版前,出版社都要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张爱玲后来的态度是,你们要发表就发表吧,但她本人是不赞成的。她知道陈子善是“始作俑者”。
不过,让陈子善释怀的是,张爱玲后来对他的发掘还是“部分认可”了。至少有两个依据可以解释——
第一,张爱玲的最后一本书《对照记》出版,其时她的姑父李开弟还健在。因同在上海,陈子善跟李开弟比较熟,便跟他提起,希望得到张爱玲《对照记》的签名本。李开弟爽快地答应了。不久后陈子善收到了从皇冠出版社寄来的书,封皮上面写着“张爱玲女士嘱寄”。“这表示她对我没有什么成见了,愿意送一本书给我。”
第二,陈子善后来搜集到三篇张爱玲的集外文,是她成名后的作品,被收进《对照记》里面。陈子善说:“《对照记》收入这三篇,应是编辑的主意,收入后书可厚一些。她没有反对,否则不会收。”
尽管张爱玲提到过陈子善的名字,知道陈子善几十年来的努力,也签名送过书给陈子善,但他们俩始终没有直接通过信。
2020年,张爱玲诞辰百年,很多关于张爱玲的书或书信相继出版。各种话题、讲座、纪念活动层出不穷。2020年11月8日,陈子善应邀在深圳本来书店做了一场关于张爱玲的主题讲座。胡洪侠主持。
这位被学生毛尖戏称为“张爱玲的男朋友”的兢兢业业的张爱玲研究者,讲起张爱玲,一如既往地严肃、专注、郑重其事。
三十三年,他在张爱玲作品的研究、出版、传播上起了巨大的作用,无人可以相比,无人可以替代。
(注:此文写于2020年,标题《三十三年不是梦》,
取自朱天心的《三十三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