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和这难弄的家伙不分离,就是写他、写他、写他

木心是一个改变陈丹青人生的人。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陈丹青更是文章里口头上都说:“他使我渐渐洗掉一点野蛮的根性,使我明白作文说话的分寸,虽然我至今还是一个知青年代的粗坯,但假如不认识他,不堪设想。”

(一)

木心一直撺掇陈丹青写他,说你看高尔基写托尔斯泰,写契诃夫,写得多好。

但陈丹青“一路狠心,不曾写他,直到他死了”,因为他不是木心。

木心写木心,木心也不会满意。这个陈丹青太清楚了。

从1982年相遇相识,到2011年木心去世。三十年的情谊,足以让陈丹青了解木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俩的关系,用陈丹青的话讲,亦师亦友,还有“亦师亦友”之外更复杂的情愫。我理解为父母之外的亲人。父母给的是肉体之躯,木心给的是精神之躯。

木心是一个改变陈丹青人生的人。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陈丹青更是文章里口头上都说:“他使我渐渐洗掉一点野蛮的根性,使我明白作文说话的分寸,虽然我至今还是一个知青年代的粗坯,但假如不认识他,不堪设想。”

陈丹青是个很难搞的人,近七十岁了都目光炯炯凛然不可侵犯,遑论年轻气盛时。刚认识那年,木心对陈丹青说:“你画到这个程度,蛮好。但是差远了,你要走伟大的路。”

什么是伟大的路?陈丹青暗笑,心里却有点怕。具体怕什么,他不知道。总之,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感觉。

十多年过去,一天木心怃然直视陈丹青,说:“你呢,晓得好歹,可是你这个人,伟大不起来。”

陈丹青又一悚。

似乎总有一双眼睛能把他看穿。陈丹青及时收敛了一下,他耳旁总响着木心的话:“你有得苦来,你是在打工。”

许多年后陈丹青画了十五米长的联作,这下很是得意。他请木心到画室看,木心静静地说:“你好比做了一大桌子菜,味道没有出来。”

虽在意料之中,但木心讲出,陈丹青还是一凛。

木心的话像一束束光,陈丹青屡屡“沮丧被唤醒”,然后不断地被改变。

这一束束光,给了他“庞大的立场,还有无数细微的立场”。比如,木心说,以后你们出去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要见其名。现在世道正好相反。又比如,木心说,你要在我的书里找人生观,找不到的。

木心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在陈丹青的文章里,在《文学回忆录》里,在他的小说里。

凡是教导的、励志的、格言式的话语,他不讲。凡有目的性的话语和事情,他都不感兴趣,而且警惕。

在他身上,看不出身份、标志、年龄。他是个老牌个人主义者,生来不喜欢“群众”,也不和“我们这个文坛”对话。

你可以说,他一辈子不合时宜,当然,时宜也不合他。

陈丹青知道木心对他的失望,也知道正是木心对他的看重,才有对他的失望。

“跟他厮混太久了,很难理清他对我的影响。”但影响是根深蒂固无处不在的,陈丹青每次读木心,“他会给你点亮一个小时”。木心对陈丹青,就有这个魔力。

(二)

很多人折服于陈丹青对木心的款款深情,说他俩其实是互相成全。

也对。

没有陈丹青的强势协助、推动、宣传,亲力亲为各种介入,木心的作品未必在大陆一再出版,出版以后未必被读者所发现,木心未必回到乌镇故里终老,木心纪念馆美术馆也未必顺利建成并开放……

陈丹青完成了一件比“孝”更宏大的事。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但再宏大的理想和愿望,也离不开生老病死具体而微的生活琐事。人之为人,也是凡夫俗子。

当木心在美国迈入老弱之境,陈丹青像哥哥,领他做很多事,移民局办手续、交税、租房子、买东西,见证了绚烂到枯败的过程。“近年,说实话吧,先生已难得惹我兴致勃然。谈锋,语笑,都还在的,但如所有老人,便是木心,也终于再四说起我早听过的人名、警句、逸谈——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的母亲如何率领街坊扑灭大火的故事,与我说起过六七回——我大笑,或表惊异。先生似乎着即看出我的佯装,随之报以狡黠的、我所经年熟悉的轻笑,与我对视,在对视的一瞬,交换了彼此的宽谅——但愿我没会错意吧——稍稍静默后,于是起别的话头。”

木心是坚定的唯美者,一定要收拾得齐整利索才肯出现在人前,面对不可逆的衰老窘态,岂能不感尴尬。

1994年,一众好心友人,协助木心完成了英国行。陈丹青注意到,木心悄悄备齐他力所能及的行头:正装、便装、礼帽、便帽,还亲手修改了一件浅白色细麻布背心。他要体面,如昔年绅士般。

从英伦回来后,朋友们又好心地准备安排他去法国、西班牙、奥地利、俄罗斯,每次他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可临到订机票,又说:“弗去了。”

是他真的不想去吗?

陪同去英国的陈丹青回忆,在离英的前一天,木心取了钱,到商店里买了白金戒指和衬衫袖扣。戒指留给他自己,袖扣送给了陈丹青。

一枚戒指,像深扎土里的树根,让陈丹青窥见文明传统下人的宿命。1994年,木心悄然回到故乡乌镇,他伤感地写下《乌镇》:“在习惯的概念中,‘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陈丹青动念,以陈向宏为主的一帮人开始行动。

2006年陈丹青扶木心走进乌镇,在晚晴小筑住下后,如释重负,“有谁对愈见老迈迟缓的人,年年月月不嫌烦?与木心相交的种种难为、积虑、不好办,唯有我知情。这一路为他操心办杂事,虽是情愿,到底是吃力的”。

“从此他身边有人照应了,我可以远远歇一歇:此后我很少很少去电话、去看他。实话说,我并不如外界所知,对先生那般的好。”他以为,木心与乌镇可以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在乌镇,木心身边有小杨小代两个小伙子,尽心陪护。日常起居里,身体再不适,木心也向例关起门收拾妥当,才出来示人。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不堪的一面。

最后躺倒病床上,认出是陈丹青后,木心难为情地憨笑着,“这次祸闯得大来。”

陈丹青摸摸他的脑袋,孤立无助的木心此刻像是他的孩子。

(三)

木心从小要当画家,学林风眠,归顺已知的绘画。

但看他的小画,用陈丹青的话讲,是凝视“水渍”。因凝视而变为无数“错觉”。这些错觉,再加上情感成分,便是我们所欣赏的木心的艺术。

木心写作,搞文学,修改、丢弃、重写……不为出版,不为读者。五六十本笔记本落笔矜矜,像他一贯讲究衣物用具。

他的《文学回忆录》,依陈丹青解读,价值即在“私房”——谈那么多古今妙人,把他自己也讲了出来。何谓文学,何谓文章,何谓用字与用词,其实是木心自己的文学回忆录。

2006年,木心作品简体版在国内面世。之后“零星的美誉、好意、热心话,夹杂着各种酸话、冷话、风凉话”,让终生无闻的木心暮年始得“泛泛浮名”。

陈丹青知道木心渴望声誉,但不肯阿世。“他的不安与自守,盖出于此。”所以,他不再周游列国,回到故里他也“不会再来《乌镇》”。

风凉话之类的,陈丹青认为自己受之无妨,但冲着木心就不行,“他开罪了谁?”。

那晚下了飞机直奔殡仪馆,陈丹青看到玻璃罩内的木心遗容——没戴假牙的嘴瘪了下去,未剃除的胡须仍挂在下巴,一顶帽子不安地扣在颅顶,还有一床鲜黄艳红的丝绸绣被覆盖着……不由得骤然发怒,咆哮,“不可以这样子”“先生一辈子不肯随俗呵”!

他写讣告想悼词选追思音乐,巴赫《十二平均律》、萨缪尔·巴伯的慢板、莫扎特《安魂曲》,铺开宣纸用毛笔抄写先生自撰的联,吩咐买鲜花连夜扎成花圈铺满灵堂……

木心想要什么,哪怕是身后之事,陈丹青再明白不过。老派、体面,是木心这辈子的尊严。谁都不能冒犯。

陈丹青记起木心临终前那段日子里,曾对他说:“以后你出去讲演,戴上衬衫袖扣(即他在英国买的那个),把手举起来,让人看见,就说我送你的。”

想来,那是一种托嘱,一种诀别。此时,陈丹青唯有哀号。

葬礼毕,回京翌日,没有片刻的迟疑,陈丹青开始——写木心。

要知道,木心的两极和多面,木心的苦衷和任性,好难写。

“不是我自信有了写他的本领,而是眼看他死在那里,从此阴阳两隔。我忽然明白:要和这难弄的家伙不分离,只剩一条路,就是,持续写他。”

倏忽八年过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陈丹青给一家音乐刊物写稿,找木心想笔名,说,我母姓是“张”。木心起了“张岪”二字。“岪”指山路崎岖。陈丹青很喜欢,认为雅极了。

这本集子,便有了《张岪与木心》(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8月)这个书名。张岪是第一次露面,与木心并列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