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面
玄天
这爷俩的情分
上世纪四十年代有一本书《师门辱教记》,是历史学家罗尔纲回顾他在恩师胡适身边工作并学习的五年见闻和心得。书初版印数极少,后胡适于1958年自费印行,书名改为《师门五年记》,作为赠予友朋的礼物。据说当年索书者多,胡适去世前还将书送与吴健雄等四位到台北参加会议的科学家。书中师徒“不苟且”之情意,羡煞一众学人雅士。
看到眼前《两半斋随笔》《沈公序我》一绿一紫两册精美小书,我便想到《师门五年记》。
作者俞晓群自供:“二十几年前,强拉硬拽,磕头作揖,拜沈公为师,他老人家有酒有菜,半推半就,好歹算是答应了下来。从此做事、写文章,不管沈公心情如何,愿不愿意听,看不看得上眼,都早请示、晚汇报。”
沈昌文之于俞晓群,是师父之于徒弟。这爷俩的情分,在时间跨度上是胡适罗尔纲“五年记”的倍数,记起来得有三十多年。胡适对罗尔纲治学的影响,让罗尔纲受益一生;沈公对俞晓群的言传身教,影响至今,山高水长。掐指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读书》杂志时代,从俞晓群所在的辽宁教育出版集团为杂志的广告金主,俞晓群本人为《读书》和三联的作者。直至沈昌文九十年代中期退休,重出江湖与俞晓群、陆灏联手编杂志《万象》,出版“新世纪万有文库”……一系列惊天动地大手笔震动出版界,成就了沈公从“耳顺”到“古稀”的出版“黄金时期”,也让书界对这三驾“马车”(沈、俞、陆)心寄厚望。再直落至俞晓群离开辽宁教育出版社,落户北京海豚出版社,将少儿出版“成长”为国内响当当人文大品牌。再直落至2017年底俞晓群退休,另起风帆与王强、陆灏创立“草鹭文化”,低调行事,高端翱翔。
出版的辉煌自不必提,这里讲俞晓群自己的写作。自2003年至2019年,他进入创作的高峰期,算起来出版了十多部书,而沈公作序有十三篇之多。“每次奉上我的新编书稿,沈公高兴时会说,好看,小子未来可期。我赶紧回应说,那就请您老人家写个序吧,锦上添花。沈公觉得不太入目时会说,你写得太深奥了,我看不懂呵。我赶紧回应说,那就请您老人家写个序吧,指点迷津。”
要么添花要么点拨,总之,每次都有说法。“就这样软硬兼施,半生半世,如云飘过。”俞晓群说十三篇序恰似十三颗珍珠,让他一生珍视。
回想起来,沈公确实很“吃”俞晓群那一套,当年他戏称自己“八〇后”,要听“五〇后”俞老板指挥。有实例为证,某次媒体采访沈公,问起某句话,沈公一脸茫然,我没有说过呵。记者讲,俞晓群说是您说的。沈公于是小孩子认错似的,噢,那就是我说了。俞晓群悄悄跟我们说,真是太好了,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
听指挥的例子还有很多。每次大侠和我到北京,老大哥俞晓群总是设宴招待,席间你会惊喜地看到座上宾沈公。老人家被“安排”正中落座。他以耳背为由头,埋头品鲜,不理左右。但凡说到他感兴趣的,哪怕我们声音再小,他却立马一口接住,挥洒开去。难怪熟识的朋友说,沈公的听与说总是有选择的。也因此,每顿饭都吃成掌故大会,热闹非常。
此次《两半斋随笔》是俞晓群一组点评人与书的文章,包括张元济、邹韬奋、丰子恺、叶君健、陈翰伯、陈原、李学勤、许渊冲、黄永玉、沈昌文、谢其章、张冠生、江晓原、王强、冷冰川、周立民。我有幸忝列末端,无比荣光。
俞晓群对书名“两半斋”特地做了说明:它来自三十多年中,身处出版界阅读生活的状态。工作时看书,回家还是看书。存书也是办公室一半,家里一半……所以几次写文章,开玩笑说书斋名字叫作“两半斋”,家中一半,单位一半。直到2017年10月初退休,与一些志趣相同的人联手,组成新体制、新结构、新创意、新团队,“两半”的读书生活又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所以,最终确定用“两半斋随笔”,有留念、纪念的意味,还有其他别的意味。
伴随《两半斋随笔》的,是一本别册。书封没有书名,书扉页一行黑体字“沈公序我”。书的末尾一页注明:此别册为非卖品。
俞晓群说,沈公为他作序的这十几年间,年龄已经由七十几岁到现在的渐至九十高龄,文章由长渐渐变短,文字由涌动渐渐变平缓,但文中的思想愈发深刻,情感愈发浓烈。他感念沈公厚爱,于是毕恭毕敬将十三篇序言翻捡出来,自费汇集成册,作为赠品,奉献给读者。
我依次将十三篇序罗列了一下:《出于爱的不爱和不爱的爱——〈人书情未了〉序》《数术家俞晓群——〈数与数术札记〉跋》《我的黄金时期——〈这一代的书香〉序》《有思想的出版家——〈前辈〉序》《知心的人 称心的书——〈蓬蒿人书语〉序》《穿帮的愉悦——〈那一张旧书单〉序》《文化囧——〈可爱的文化人〉序》《粗犷的废话——〈精细集〉序》《能量来自辛勤——〈一个人的出版史〉序》《一个三〇后的想法——〈我读故我在〉序》《三栖达人俞晓群——〈杖乡集〉序》《一个边疆壮汉的内陆开发记——〈书香故人来〉序》《巨大的另一半——〈两半斋随笔〉序》。
有书有人有事,有出版有专业有掌故,有细节有心情……由这个路径可以看到俞晓群的写作面向、关注领域和个人发展历程。沈公则由己及人及书及其他,序文有长有短,意味有浅有深。貌似评文,实则论人。其中少不了表扬,“批评”也时而有之。在《这一代的书香》序中,沈公指出俞晓群的缺点——这位研究中国“数术”问题的专家,实在不大会熟娴地在出版工作的斗场中运用传统的“术”,因而他比较容易为人所乘,所算计。中国官场,特别是文化官场之“术”,我们也不必细说。好在俞兄也志不在此,那就不去管它了。而在另一篇《前辈》的序中,沈公更是借胡愈之写给孙起孟的信落笔:不要怕。他说对于出版界先烈的事业,要先学他们的思想,再勇敢地实行,不要怕。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出版事业上真没有见到俞晓群什么时候“怕”过。他以自己的人文情怀,犀利眼光,价值判断和坚定信念,做想做的事,出想出的书,昂自己的头,走自己的路。
我们都喊他大哥。“大哥”二字,对我来说,比俞总俞社俞老板,更有分量。在我刚迈入书人系列写作时,是他出版《书人小记》让我登上了更高的台阶,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在我对写作心生疑惑时,是他挥序鼓励我写“真性文章”,继续前行不要停。在我的新书一次一次发布时,是他义气地挺身站台挥汗鼓与呼……像是大风大浪中的定海神针,波涛再汹涌,他的出现和在场,总给你力量——“不要怕”。
不管是在北京,在香港,在深圳,在长沙,在上海……每一次相聚,话总也讲不完。2019年沈公生日宴之后,大侠和我要赶赴机场,俞晓群走过来与大侠紧紧拥抱,眼里那份不舍,差点让我掉下眼泪。什么是亲人,大致如此。
此次《沈公序我》自费出版,又让我湿了眼眶。什么是情义,唯有如此。
罗尔纲晚年忆及胡适,增写了一些篇章出版《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对江冬秀和胡思杜作了一些细节的提供,澄清了外界的猜测和评判,情感上是百分之百的维护。俞晓群时至今日也常常扒沈公的“糗事”,某天沈公威胁他:“晓群,好好活着,不然等到你一百二十岁,你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会为你的追悼会致辞。”好好活,不要怕,便是沈公一路由学徒到师父的人生信条。
“糗事”无异于江湖秘籍。在俞晓群眼里,沈公是一个客观存在,你超不超越他,他就在那里。对沈公,俞晓群除了百分之一千的维护,还有百分之一千的深情。
《两半斋随笔》要出版了,师父序之《巨大的另一半》,咋讲呢?沈公说自己对正规上班时间以外的另一半,始终深怀敬意。俞晓群是个典型的“巨大的另一半”的奉行者。这本书便是证明,是一部中国近现代出版思想演进史。“以这样的成就完成他的人生的‘另一半’,可以说是‘奇迹’了。”
书中有沈公熟悉的人的故事,如陈原。也有他不熟悉的,“在这本书里讲的种种出版界大人物的光辉事迹中,我很爱看的是一位‘雪呆子’女士(即姚峥华)的故事。我很希望,俞老弟下一本大著请这位‘雪呆子’来写序。”
沈公米寿暨《沈公八八》首发,与沈公过往甚密的师友沪上喜聚一堂。我自认为被沈序点过名,便自来熟地上报家门:“沈公,我就是雪呆子,您书序中提到的雪呆子。”沈公岿然不动,埋头自顾自写下:沈昌文。此时傅杰老师走来,呈上小纸条,写明“傅杰”,求沈公签名。沈公一看立即抬头,高呼:“噢,傅杰来了。”
(本文写于2020年《两半斋随笔》出版时,
沈公于2021年1月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