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独特的艺术风格

人们翻开普鲁斯特的作品,第一感觉就是句子冗长,弯弯绕绕,时常迷宫似的使人弄不清各分句之间的关系,有时又戛然而止,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爱好代词、遁词、诡辩、离奇的比喻,喜欢借用哲学、医学、音乐、美术等其他学科的术语,抓住细枝末节不放;文笔也过于雕琢。不过,这并非作者矫揉造作,也非疏忽大意,更非故意难为人。其实,他的传统文学功底非常深厚,他模仿孟德斯鸠、夏多布里昂、福楼拜、波德莱尔、圣伯夫、丹纳等人撰写的文章,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其中部分作品还收在《仿作与杂谈》集子里。《追忆逝水年华》独特的行文风格是一种意识流风格,适用于表达人物不安、焦虑、矛盾、共鸣等复杂的心理状态。普鲁斯特指出:“风格对于作家来说,如同画家看待色彩那样,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视觉问题。”(16)他认为每个人的真实皆深藏在意识的直接已知条件中,其过去与现在遥相呼应。对此,分析性的智力难以抓住其中的复杂性,因为“一小时并不是一个小时,它还恰似盛着芬芳、声响、计划和气候的花瓶”。(17)这样的“花瓶”就是藏得很深的意识流动,用简明扼要的语句无论如何表达不出来。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普鲁斯特创造了一种枝节盘绕而又错落有致的行文风格,以便适合于表现内心活动的起伏跌宕,适合于表达内心的独白。

“艺术不是玩笑,而是生命攸关的事,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莫里亚克用这句哲理性的话概括了普鲁斯特一生的创作生涯。是的,普鲁斯特说过:“文学是真正的生活,被发掘和被廓清的生活,因此是实实在在被体验过的生活。”(18)而“艺术作品是复得失去的时间的唯一手段”。(19)在他看来,艺术不是可有可无的奢侈,而是认识的手段,由表及里的认识工具。因此,写出好的艺术作品成了他一生奋斗的目标:“我一生为我想写的作品而活着。”(20)文学成为他终身唯一的寄托,成为他的信仰,他的宗教。如前所说,普氏赞成哲学与诗相结合、把哲学诗化的主张,尽管他那诗化的哲学披着神秘主义的色彩,是幻灭的诗,即他的“自我”如同一叶扁舟在大海里漂流,任凭海浪冲击,但他所描绘的诗境不失为别开生面的独创,在创作实践中取得惊人的成功,他的小说被誉为充满诗情画意的小说。

叙述者“我”基本贯穿《追忆逝水年华》,他极度敏感,容易触景生情,区区小事都会唤起他许多忘却了的往事。他特别善于在过去的奥秘中挖掘使人激动的情绪,并能使它完整无损地感染读者。其中第一层次表现在对景物的描写,他所展示的表面图景已经诗意盎然。例如,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暗红色的塔顶在夕阳下呈废墟般的绯红,使人想起印象派大师莫奈那幅著名的《鲁昂大教堂》;维沃纳河畔的睡莲在河水轻轻的拍击下微微颤动宛如停在水上的大蝴蝶,又使人想起莫奈笔下主观意境十分浓厚的一系列《睡莲》。两位大师的作品异曲同工,用普鲁斯特赞美莫奈的话来讲,作品透过“现实这面神奇的镜子”反映出“对世界瞬间的意识”。作者不满足于表面的图景,进入第二层次的景物描写。他发现万物之间存在意想不到的应和。这一点明显受到波德莱尔的影响,波德莱尔认为,宇宙万物互相呼应,互为象征,整个大千世界是一座象征神秘和奥义的森林。我们不妨举一些普鲁斯特笔下的例子加以说明。《在斯万家那边》中叙述者多次提到他家的门铃声:门发出椭圆而金色的丁当响。又如,在孔布雷周围林间蜿蜒的幽径上散步时瞥见教堂的钟楼仿佛在翩翩起舞。再如,梅泽格利兹的小路旁山楂花香气袭人,发出嗡嗡的声响。还有其他表现“应和”的范例,诸如:“初春鸽子的咕咕声散发出彩虹的颜色”,“风信子的花蕊瑟瑟作响”,“最后一道光线的余音萦绕”,等等。在他的心目中,一切景物都包含诗意,一片云彩、一朵鲜花、一块卵石、一座钟楼、一个三角等等,多有象征意义。这还不够,他甚至认为符号、专有名词也有诗意。例如,“巴马”,自从他读了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之后,他认为,“巴马”是“结实的、光滑的、淡紫的、温存的”。在这第三层次上,诗不再是言语的装饰,而是言语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成为不断发掘事物本质的工具。总之,普鲁斯特认为,诗人的责任在于彻底弄清他的印象,弄清诸感觉器官之间的相互作用,哪怕最平凡的事物也可能显示世界的秘密,如果诗人善于使它富于灵性的话。

品尝椴花茶里浸泡过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应当算作最平凡的事情吧,但它通过无意识的回忆却能给人以极大的愉悦,可惜快感持续的时间太短。而艺术的作用就在于无限地延长这种快感。普鲁斯特认为,创作在于恢复失去的精华,不在于制造,更不在于发现。他说:“我发现,这本令人含英咀华的书,唯一真实的书,以通常的含义而言,一位伟大的作家不需要把它创造出来,因为它已经寓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而只需把它翻译出来。一个作家的职责和任务就是一个翻译家的职责和任务。”(21)现在我们就用“小玛德莱娜蛋糕”这个例子来说明普鲁斯特是怎样“翻译”寓于他身上“这本书”的。

突然之间,我回忆起来了。味道正是那块小玛德莱娜的味道,在孔布雷,每星期天早晨(因为星期天在做弥撒的钟响以前我不出门),我去莱奥妮姑妈的卧房请安,她总把小块蛋糕放进茶或椴花茶里浸一下给我吃。可这天,我看到小玛德莱娜蛋糕,在品尝之前,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也许因为打那之后经常瞥见糕点店的货架上摆着小玛德莱娜,又没有再吃过,其形象早已和在孔布雷的那些日子分离,而和一些较近的日子联系上了;也许因为事隔已久,早被抛到记忆以外,什么也没有残留下来,一切都已解体。形状——包括托着糕点的贝壳形衬纸,严正而虔诚的打褶是那么富有肉感——消失了,或冬眠了,丧失了打入人们意识的扩张力。但是人亡物丧,昔日的一切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和滋味还长久留存,尽管更微弱,却更富有生命力,更无形,更坚韧,更忠诚,有如灵魂,在万物的废墟上,让人们去回想,去等待,去盼望,在几乎摸不着的网点上不屈不挠地建起宏伟的回忆大厦。

一旦辨认出莱奥妮姑妈给我吃的那种用椴花茶浸过的小块蛋糕的味道(尽管我还不明白或要等到晚些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回忆使我那么高兴),在我眼前立即像戏台布景似的浮现临街的那座灰色老房子,姑妈的房间靠街面,另一面连接面朝花园的楼房,这是我父母在尾后加建的(这段截接的墙面迄今为止只有我重见过),随即浮现城市,从早到晚的城市,时时刻刻的城市,浮现我午饭前常去的广场,浮现我常去买东西的街道,浮现我们天晴时常去的道路。如同日本人玩的那种游戏:他们把原先难以区分的小纸片浸入盛满水的瓷碗里,纸片刚一入水便舒展开来,显其轮廓,露其颜色,各不相同,有的变成花朵,有的变成房屋,有的变成活灵活现的人物。同样,我们花园的各色花朵,斯万先生大花园的花朵,维沃纳河畔的睡莲,村子里善良的居民连同他们的小房子和教堂乃至整个孔布雷及其周围,不管是城池还是花园,统统有形有貌地从我的茶杯里喷薄而出。(22)

这是个阴冷的冬天,叙述者马塞尔从户外回来,母亲破例让他用茶和小玛德莱娜蛋糕,他没有胃口,不想吃。随后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心中依然闷闷不乐,面对阴郁的白天和无望的明天,愁眉不展,万般无奈。他机械地舀了一勺泡着小块蛋糕的茶,漫不经心地送到嘴里品尝一口,不料猛然一惊,他身上发生了奇妙的事情:“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传遍我全身,使我感到超然升华,但又不解其缘由。这种快感立即使我对人生的沧桑无动于衷,对人生的横祸泰然处之,对幻景般短暂的生命毫不在乎,有如爱情在我身上起作用,以一种珍贵的本质充实了我,或确切地说,这种本质并不是寓于我,而本来就是我自身。我不再感到自己碌碌无为,猥琐渺小,凡夫俗子。我这种强烈的快乐是从哪儿来的呢?”(23)作者说,这同茶点的味道有关,但并不立即下结论。他继续停留在这奇妙的味觉上,不惜重墨描绘味觉的方方面面,抓住奇迹出现的片刻不放,一直到失去的时间重新获得,不再感到自己必然消失,即获得一种永恒感,哪怕这种感觉是短暂的。之后,他才开始分析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

叙述者企图重获这味道,加深印象。为此他再次品尝,但未获得刚才的味道,他的企图失败了。于是,他求助于智力,要求他的智力捕捉逃遁的感觉。他竭力回忆刚才第一勺茶的一刹那,虽然又体验到同样的状态,但没有新的启示,因为他所寻求的真理不在味道之中,而寓于他的身上。他的智力一再受阻,哪怕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也无济于事。刚才的味道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捉摸。他企图借助智力唤醒深埋在他心中遥远的、被遗忘的、相似的瞬间,但毫无收获。可是,当他不再回想,一心只注意当天的烦恼和思索翌日的欲望,突然之间,他回忆起来,奇迹出现了。整个孔布雷的景象从茶杯里喷薄而出,就是说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突然之间再现了。首先浮现姑妈家的房屋、花园,继而浮现周围的街道、屋宇、广场,最后浮现整个城市以及叙述者本人在这花木扶疏、平静而又富足的城市活动的情景。原先,遗忘把这一切尽可能小地压缩在模糊的记忆里,而现在,无意识的回忆使这一切复活,使这一切扩大、舒展,恢复到原来的规模和情景。这就是不起眼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激发无意识的回忆所引起的奇迹。

无意识的回忆区别于有意识的回忆,作者在早些时候对有意识的回忆作过描绘,而且也是有关孔布雷的回忆。他写道:

……在很长的时间内,每当我夜里醒来,都回忆起孔布雷,我只见到一截发亮的墙呈现在模糊不清的黑暗里,如同彩色烟火或电光的某种照明映射楼房时凌空截断被照亮的墙面,把楼房的其余部分推进黑暗中;我见到颇宽敞的底层的小客厅、餐厅、小径的开端——那个无意中引起我忧伤的斯万先生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我见到门厅,门厅里的楼梯像不规则的棱锥体,陡得吓人,我正朝第一阶级踏步走去;我见到顶层我的卧房外的走廊,妈妈就从走廊的玻璃门进入我的房间;简言之,一再看见我脱衣服时发生的悲剧所必需的背景,这个极简单的背景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脱离周围的一切,从黑暗中孤立地呈现(如同外省上演旧戏时开头的场面),仿佛孔布雷仅由三层楼组成,中间由一座单薄的楼梯连接,又仿佛总是停留在晚上七点钟。说实话,我满可以向讯问我的人回答,孔布雷还包括别的东西,还有别的时辰的生活。但是,由于我回想时只靠有意识的回忆,只靠智力的回忆,由于这类回忆提供的关于过去的情况没有保留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从不乐意去想孔布雷的其他事情。实际上,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消亡了。(24)

为什么无意识的回忆或模糊的回忆能使作者笔下生花,而有意识的回忆,即靠智力的回忆,则使作者文思不畅呢?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序言一开头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写道:“我对智力的评价与日俱减,而与日俱明的则是,作家只有超越智力方能重新抓住我们印象中的某些东西,就是说触及他自身的某些东西,也就是说触及艺术唯一的素材。智力以过去的名义向我们反馈的东西,已不是这个东西的本身。”普氏认为,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每时每刻不断地隐没在某种特质的背后。每时每刻的感觉逐一储存在记忆中,日积月累,愈积愈多,其中许许多多的感觉不可能恢复,因为人们不可能获得相同的感觉。每当智力要恢复过去的时刻,通常都不具备相同的条件,即使能恢复,也会缺乏生气,因此智能对恢复失去的时间是无能为力的。然而,无意识的回忆,由于受类似小玛德莱娜蛋糕的诱发,有如喷泉口被揭开,泉水源源不断地喷射而出。这种回忆不仅能恢复过去的某个时刻的情景,而且还能引发一系列其他的情景,并向纵深发展,从而如实地恢复当时的全部生活。普鲁斯特的小说,从某个很小的地点、某个很小的情节出发,一下子跳入过去相同的地点和情节,由点到面,逐渐扩大,真实地反映变化的世界。

我们可以说,整部《追忆逝水年华》是以恢复失去的时间这样浩大的工程的面貌出现的,令人叹为观止,整部作品集中表现模糊回忆引起的种种现象,产生的今昔变幻,激发的情感和想象。总之,模糊回忆给了他灵感,带给他快乐。尽管灵感和快乐都是暂时的,他也要揭示躲在它们背后的真理。一块小玛德莱娜蛋糕使模糊的回忆变成清晰的现实时所获得的快意,对他来说是情感的一种神秘的升华,他称这种失而复得的时间为“永恒的时间”或“纯态的时间”。他把这种快意视为灵感的爆发点,在书中多次阐述,认为作家有了灵感就能写出艺术作品,当灵感迸发时,他“感到已经准备创造艺术作品,尽管还没有自觉地下定决心”。(25)而今昔相同的景象相继地重叠在富有感性的联想中构成普鲁斯特艺术创作的基础。叙述者在盖芒特邸宅的院子和书房里获得相同的快感:“我刚感受到的快乐确实和我那次吃小玛德莱娜时获得的快活相同。”(26)

普鲁斯特虽然重视无意识回忆的作用,但丝毫不轻视记忆的功能。相反,记忆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占据特别重要的地位,是形成他多层次、多方位、多角度、多含义的艺术风格的有力的手段,下面举一大段文字加以说明(出于连绵不断的意识流动难以切断,引文较长,谨请读者原谅):

一年前,在一次晚会上,他听到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协奏的乐曲。最初,他只品出从乐器散发的质地良好的音响。当他突然听到在小提琴尖细、持久、密致、主导的线状音响下,钢琴部浑厚的块状声奋力升起,形式多变而又不可分割,平滑流畅而又互相撞击,宛如月光下荡漾的淡紫色水波,以降半音的节奏,显得富有魅力,他已经感到极大的愉悦。然后在某一瞬间,他还未能分辨清楚其轮廓,未能给予所获的欣喜以恰当的名目,突然入迷似的竭力捕捉那个乐句或和声——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它稍纵即逝,却已经大大打开了他的心扉,有如玫瑰的芬芳在晚间的湿润的空气中飘荡,使我们不禁鼻翼翕张。也许正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才产生如此模糊的印象,然而这种印象也许只属于纯音乐性的、无广延的、别具匠心的印象,与别的印象格格不入。这类瞬间的印象可以说是Sine materia(拉丁文:非物质的)。这时我们听到的音符已经按其高度和时值逐渐在我们眼前覆盖大小不等的面积,描绘出飞舞的线条,使我们产生开阔、纤细、平稳、多变的感觉。但我们这些感觉还没来得及确定,音符便消失了,后继音符乃至同时出现的音符又使我们产生另外的感觉,把原先的感觉淹没了。这种印象将继续流入和渗入不时浮现的乐旨,然而刚刚出现的乐旨还没让人认清就立即沉没和消失了;它们以特殊的欣悦为我们所知,而我们却不能加以描绘、记忆、认定;它们是难以形容的,除非记忆,如同工人致力在川流中筑造持久的基座那样,为我们复制倏忽不见的乐句,使我们能够把它们与后继的乐句加以比较和区分。因此,斯万享受到的美感刚刚终止,他的记忆立刻为他把这些乐句暂时扼要记录下来,但在他回顾记录时,乐曲继续向前,结果当相同的印象突然再度出现时,它已经不再是难以把握的了。斯万想象得出乐句的音域,乐句与乐句之间匀称的组合,乐句的谱写线图,乐句的表现时值;他眼前出现的不再是纯粹的音乐,而是图画、建筑、思维,并且能使他回想得起来。此时他已经清晰地分辨出某个乐句从回荡的乐波中脱颖而出,浮现了若干片刻。这个乐句顿时使他获得特殊的愉悦,而这在听见它以前是难以想象的,而且感到其他的乐句都不能引起他类似的快适,于是他对这个乐句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爱好。

这个乐句以徐缓的节奏引导他由近及远,一直走向崇高的、难以理解而清晰可感的幸福。突然,乐句到达某个符点,斯万刚准备紧随不舍,它却在稍稍休止之后猛地改变方向,以一种新的旋律,以更为快速而又纤细、凄凉、缠绵、温柔的旋律,卷着他奔向陌生的前景。之后,乐句消失了。斯万热切希望它第三次再现。它果然再次出现,不过并没有使他更明白其中的含义,甚至在他身上引发的欢快不如原先那么深厚。但是,他回到家里,感到需要它,如同生活中某人偶然瞥见一个过路的女人,感到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树立了新颖的美的形象,而且切身体察出它具有更大的价值,可他却不知道能否再次见到那个使他已经钟情的、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女人。

这种对一个乐句的热爱顿时使斯万好像觉得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恢复青春。(27)

斯万经常在圣日耳曼城关富贵区出现,他由交际花奥黛特·德·克雷西引荐,踏进富有的资产者韦迪兰的沙龙。这晚,一位年轻的钢琴家演奏了一首万特伊的奏鸣曲,引起斯万极大的兴趣。但作者对这次晚会的音乐没有作任何的描述,只点明斯万听后对钢琴家很亲切,因为他听到的乐曲勾起他的联想,使他回忆起一年前在一次晚会上听到的另一首奏鸣曲,于是过去的情景潮水般地涌现了。斯万对那首奏鸣曲的感受,作者分三个阶段加以描述。

第一阶段属于知识性欣赏。斯万初听那首奏鸣曲获得一个愉快的印象,但只感到乐器的音质悦耳,产生了视觉的快感。小提琴的尖细声使他联想到纤细可见的线状,钢琴的浑厚声使他联想起模糊不定的块状;仿佛听到尖细的轻风掠过湖面时水波激荡的汩汩声,又仿佛见到朦胧的月光下呈现一片淡紫色的湖光山色。

第二阶段属于感情性欣赏。斯万在某个瞬间突然被一个乐曲吸引,尽管它轮廓模糊,飘忽不定,但像芳香四溢的玫瑰,使他不由自主地张大鼻孔,一时说不清这种模糊的印象究竟是什么。他被迷住了,竭力追踪其后,但未能捕捉住。这个富有魅力的乐句看来是主旋律,其美感虽然模糊,不可言喻,但非常独特,从众多的印象中脱颖而出。此处,音乐的铺展与时间的流逝合而为一,每个音符的消失和每个时辰的消逝完全相同。这个难以形容的乐句如同难以描绘的时刻叫人抓不住、摸不着。它虽然“大大打开了他的心扉”,就是说触动了他的潜意识,但还没有成为他有意识的感知。

第三阶段属于认识性欣赏。这个乐句后来接二连三地出现,可以断言是主旋律,节奏平缓,富有诗意、幻想、柔情和哀愁的色彩。斯万虽然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由于它反复出现,多亏记忆功能,它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记忆落实了他喜欢的乐句,使他把乐旨转化成空间形象(如几何图形,种种图案),使他认清其形状和性质。即使不能言传,也可以意会了。总之,这个乐句经过记忆的复录,不再是不可捉摸了,不再是抽象玄妙了。它使你钟情,使你像恋人那样,始终想念着你所钟情的对象,因为你对它有了认识,你认为它美,认为它具有较大的价值。

综上所说,第一阶段的印象是飘浮在空间的无形的印象,听者的态度基本上是冷漠的;第二阶段的印象是使人感到稍纵即逝、捉捕不定而又心驰神往的印象,听者的心情是焦虑的;第三阶段,因为不断加深记忆,印象愈来愈鲜明,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听者逐步懂得了其中的奥妙。时间失而复得,听者获得新的生命,生活有了新的希望。这个奇妙的主旋律在斯万身上产生奇迹般的效力,使他顿时焕发了青春。长期以来,斯万已经失去理想,没有崇高的追求,满足于一般的物质享受,准备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他习惯于无关宏旨的思维,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琐碎的日常小事上,从不敞开胸怀发表内心的见解。但是现在,艺术的魅力打开了他的心扉,擦亮了他的眼睛,促使他去寻找生活的真理,哪怕是暂时的。艺术犹如爱情,给予他新的生命,赋予他新的活力,使他得以追求艺术魅力为最高的生活目标。在斯万身上寄托着作者的希望和追求,尽管严酷的现实一再使作者的追求落空,使作者的希望化为泡影。另外,从叙述的风格来看,作者在这里创作了二十世纪以来最有特色的艺术形式之一,即把叙述的效果、视觉的效果和音乐的效果配合在一起,形成三位一体,使时间与空间打成一片。

从斯万对一个乐句的感受可以看出普鲁斯特式的人物形象是多层次的,重叠式的,但这是一种并列的重叠,即相继的重叠。普鲁斯特写道:“我们的自我由我们相继的状态重叠而成。”(28)一系列相继的形象的重叠构成真实的我们,而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汇集着各色各样的人物形象。譬如,叙述者在与盖芒特公爵夫人的接触中发现在她身上“重叠着众多不同的女人形象。每个女人的形象等到后继的女人的眉目足够清晰就消失了”。(29)相继的人物形象就如消逝的时光。普鲁斯特的经验不在于把过去埋葬在现时之下,相反,他要让过去在现时复活。可以想象,在遗忘的海洋中打捞模糊的形象何其艰难,这就导致他采取多层次、多角度的方式来进行挖掘,以便“使古远的层次浮现到面上来”。(30)因此,从埋得很深的地方掘出来的一系列相继的形象必然时空倒错,秩序紊乱,令人眼花缭乱,而且异质不均,形状不一,零零碎碎。然而,这些由无意识的回忆所产生的形象,经过像高明的收藏家那样的整理、归类、编排,也可显示其内在的一致性、统一性、完整性。所以我们说,普鲁斯特艺术风格的形象有如夏日的夜空,闪闪发光的星星嵌镶在看不见的天幕上,是那样的散乱而又那样的完整,那样的明亮清晰而又那样的神秘和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