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媳妇的话振聋发聩

将裴梦鱼送到后,裴舒叶调转马车,直奔时任中书令的伯父裴绍府邸。皇帝驾崩意味着权力中心的短暂真空,这正是各方势力争衡角逐之际,裴氏一族自当统一步调。

郦仪在坐车的后半段便睡着了,醒后与裴府中的丫鬟家丁一顿玩闹,挖土摘花捉蝴蝶,满园疯跑。甚至有手巧的丫鬟当即裁布做了两件童衫,裴梦鱼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不到饭点郦仪便饿了,半日的消耗令他胃口大开,吃得竟比裴梦鱼还多。等日头将斜,裴梦鱼给郦仪洗了澡,换上丫鬟做的新衫,又喂了一壶羊奶,他方心满意足地在裴府厢房睡下。

裴梦鱼毫无困意,推门入院,坐在石凳上吹凉风。余光瞥见有人过来了,正想跟下人说不必伺候,便在月光下认清了那是裴舒叶棱角分明的冷脸。

她笑面相迎,赶在裴舒叶开口前说道:“等等,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什么。”

这是小时候她与裴道韫和裴舒叶玩过的游戏。从前的裴道韫可谓算无遗策,年幼的裴梦鱼也是后生可畏,只有裴舒叶面对两个精灵古怪的妹妹一筹莫展。

裴舒叶脸上不仅冰霜消融,似乎连宫闱巨变引来的愁云也一时烟消。他道:“好,你猜。”

裴梦鱼假装思索了一番,然后道:“你是不是后悔放弃了青州军府的官职?以至于今日不得为爪牙之佐,捍城之用,帝王之利器。”

裴舒叶少年时是习惯于被早慧的裴梦鱼看穿浅薄心事的,但他如今毕竟二十有三了,莫说二人暌违经年,光是他四处任官的经历,待人接物的阅历,都不知比圈锁高墙的裴梦鱼强出几百几千倍,怎可能还被裴梦鱼识破心中所念?然而她就是猜对了。

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裴舒叶略带苦涩地笑道:“你总猜得这样准,难道这世上真有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么?”

裴梦鱼盯着裴舒叶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有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很多年,总想找一个裴府中任事的人诉说。今天,也许正是我的机会”

她正想继续说,却听下人来报——郦峤来了。

城中宵禁的鼓声刚刚响过,郦峤冒着犯夜被鞭的风险赶来裴府,可见其心急。裴舒叶心想他这个时辰来,必然是回不去了。便也不出去迎接,只让下人将其带来院中。

郦峤在见到裴梦鱼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方才落地。原本他觉得妻子回门实属正常,但寻遍家里不见半条字笺,眼看着天色也要晚了,才开始恐慌起来。当着大舅子的面他不好发作,只是低声责问了一句:“怎么也不留几行字,让我知道你在这里?”

裴梦鱼耐心解释道:“是这样,昨天你大哥的孩子刚送到我手上,我今天便想带着孩子去集市买东西、找帮手,出门没几步就遇上了兄长。他看我一人带孩子不大利索,便把我俩接了过来。原本打算让郦仪玩会儿就走的,谁料……城中发生骚乱,安全起见,才临时决定留在这里过夜。孩子刚睡下。”

郦峤没料到侄子这么快就到了,回想自己婚前没来得及说明,感到有些理亏。他用更低的声音道了一句:“你……辛苦了。”

裴舒叶见他二人始终相隔一丈,嘴上说得客客气气,好像陌生人一般,觉得有些好笑。他道:“你们既是新婚,又是小别,我便不打扰了。早点歇着。”

“等等!——”裴梦鱼抢了一步拉住裴舒叶的袖子,说,“我想把话说完!”

裴舒叶见她神情严肃,停了脚步,伸手引向一旁的石凳,示意二人坐下。

裴梦鱼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我不坐,你们坐,我得站着讲。

“从小到大,我娘对我说得最多的话,除了谆谆传授医术,就是那句‘如果不是避入裴府,我们活不了。’我娘从来不穿华丽的衣裳,我们总是做点清粥小菜度日。这不是因为嫡母分配的家用不足,而是我娘一看到那些好东西,就会想起从前流浪途中见过的饿死的人,冻死的人,被豪民打死的人。小小年纪便失去双亲,像野兽一样求生的孩子。生下来就被当成累赘,七八岁卖身成奴的女娃。我娘说,在这样的世道用这些好东西,是罪孽。她省下来的钱一半给了河东义舍,一半留作我的嫁妆。我从小便好奇,这世道是否古来如此?我见人开垦荒山,我知道后人总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精进药学与医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粮食,越来越好的医术,越来越养不活一代一代的人?我从家塾退学,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翻阅藏于府中的医书与史料。我想知道天下安定的要诀,是否不过‘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八个字?

“后来我知道了,聚六合之物力供奉不起刘姓宗室,是因为九州之上已出现了太多的土皇帝。‘三十税一’不管用,因为自有农田的良民早就在荒年没入豪强之门成为佃客。他们需要供给主人的地租,不是三十税一,不是二十税一,而是十中之五!豪强益强,中央益弱。中央益弱,则更难以制约豪强。你们都是读书的,当官的,你们告诉我,打击豪强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坐在石凳上的郦峤与裴舒叶一时无言,好像怔愣的学生一般。

郦峤道:“……刺史?”

裴舒叶说:“酷吏。”

裴梦鱼冷笑一声,道:“用酷吏,设刺史?初时或许有效,偶尔或能成功,但打击豪强的刺史酷吏,本身早也变作了豪强。本朝刺史若非出自旧门,便将成为新贵。以豪强制豪强,不过是新旧轮换,一通黑吃黑罢了。真正能挫伤豪门元气的,是徙陵。汉高祖徙齐楚大族昭、屈、景、怀、田五姓十余万口于关中,使得关东无兼并之民,强干弱枝,海内赖安。汉武帝亦徙强宗大姓不得族居,但那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到了汉元帝时,关东豪强复盛,他们吞并良田,驱使贫民。元帝用陈汤之议徙陵,诏行五年,不成,五千余户无不还归本家。三百年前汉元帝做不成的事,今日更难如登天……

“从容台闼,出内王命,抗直进谏,致君尧舜,固然是古来良臣志节。但若生在世代公卿之家,则便多少还会有些想要维持自身门阀不坠的私心。可叹天下局势实是危如累卵,本朝大抵承袭汉制,前人的症结从来不曾解开,现世的祸端自然是踮个脚就能看到。有多少门阀企图保持役使贫民、侵吞国利的局面,就有千百万倍的人心在憎恨这种秩序。今天发生的事,放在强干弱枝的承平之世,决不至于动摇国基。但如今中央羸弱,四方骚攘,羌氐未平,鲜卑虎伺。依我看,皇帝不得以诏令逼迫迁徙的世家大族,将由天意驱之,外患与内乱,终将迫其沉浮,催其凋零。或像二姐说的那样,此世此代,哪怕是身居宰辅,也不如在一方有兵。我,是从小在为自己准备后路的。粗活细活我都能干,还会治病救人。这是我最后的自存之法。你们呢?若是朝廷生变,家族倾覆,你们打算厉兵秣马,还是避世高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