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珍的父亲特意为她请来了英文老师怀特先生,他希望可以把容珍送到英国去。他有预感,将来从海外回来的人会很吃香。虽然他不愿意相信英国会有什么好东西,但是他总有预感,感觉只要容珍去了,就会前途无量。
“怀特先生,为什么英国字和中国字长得不一样?”容珍问。
“中国的汉字很多都是从一幅画变成一个字的。我听说汉字最开始是把它画下来,再经过千百年的变化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而你们的满文,与英文就有些相像了。你们的满文也有词头、词中和词尾,每一个读音单独写是一种写法,放进文字的不同位置又有不同写法,甚至会因为前一个读音的不同出现好几种写法。英文是用字母拼出来的,你们的满文也可以是用字母拼出来,只是我们的字母长的不一样。一些字母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就会产生不同的读音。当这些字母组合起来的时候,就出现了单词;将单词拼接起来,就是短语;将单词与短语搭配,就是句子。”怀特道,“你是满洲人,自然也要学习满文。满文与英文很是相似,都是字母文字,我想你学起来会很轻松的。”
“其实说实话,现在很多满洲人都不会满文了,我当然也不例外,只是简单会几句罢了。”容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英文是我第一次见,看起来很神奇。”
“当然,英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殖民国家,拥有最多的殖民地,因此说英语的地方很多。将来你也可以乘船环游世界,就会知道自己现在的视野是多么狭隘。你们中国有一个成语,叫作‘井底之蛙’。到了那时候,你就可以离开深井,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后面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怀特笑道,“我不只是要教你英文,既然你对外面的世界那么感兴趣,不像是那些老学究们,我也可以给你讲一讲百年以来世界的变化。格格,你知道什么是世界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容珍道,“是这样吗?”
“中国的文化很是璀璨,因此我才愿意来到这里。你的观点不错,但是不够全面。”怀特道,“世界,从狭义上来讲,是我们身在的地球,然而我们真正能够了解的世界,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属于我们人类的世界,是大航海发现的新航路和新大陆,是牛顿提出的三大定律,是蒸汽机为我们创造的财富和价值,是无数科学家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做出的科学研究——这是我们英国人眼里的世界。过去的英国人,几乎都是读过《马可·波罗游记》,我们都相信中国的世界是遍地黄金,因此我们向往这里。然而当我满怀期待地来到这里的时候,哪里是什么遍地黄金?尸横遍野,战火滔天,人人都抽着大烟,双目无神。我在想,这是我心目中中国的世界吗?”
“怀特先生,我所以为,你说的世界也不完全,没有人能够完全阐述世界的真正含义。大清虽然现在如此,但是也许未来会有所转机。我知道您对中国有很多失望,但是中国依旧有许多璀璨的精华。”容珍连忙从妆奁里面拿出一支点翠簪子,“您瞧,这就是点翠,是中国千百年来最奢华精巧的首饰。”
“流光溢彩,美妙绝伦!”怀特拿起点翠簪爱不释手,“我知晓中国的簪子很精巧美丽,但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簪子,是用什么做的?”
“此物名为点翠,就是翠鸟的羽毛用点缀在金、银、铜、纸或漆器上的一项传统工艺。点翠历史悠久,所作器物深蓝静谧、精美绝伦,深受历代人们喜爱。”容珍道,“点翠极为珍贵,每一只翠鸟身上只有几根羽毛是合格的,羽毛以翠蓝色和雪青色为上品。因为一只翠鸟不大,能提供的羽毛又不多,制作大型的点翠头饰需要数十只、几百只翠鸟的羽毛,如此定制也只是中国皇室的奢品。而我们家只能做一些小样,在民间卖,有时还会让一些贵太太们看上。我们不能做大型的头饰,若是被发现了,至少我们全家都会被流放。因此我们只能做一些小样,像簪子,钗子和耳坠。”
“果真极尽奢华!”怀特将点翠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来我了解的中国的世界并不全面,我也需要拜格格为师。”
“我实在受宠若惊了!”容珍道,“既然如此,你得叫我一声容先生!”
“容先生请受学生一拜。”怀特不标准地鞠了一个躬。
“我收你这个学生了!”容珍笑道,“讲外面的世界,你是我的老师;讲中国的世界,我就是你的老师。”
“这几节课我先为格格讲述外面的世界,中途我再穿插一些英文讲解;后面几节课,我就会插入更多的英文讲解了。”怀特道。
“我知道了。”容珍道。
“当然这节课,我希望可以听容先生为我讲述一下点翠。”怀特笑道,“这样流光溢彩的东西,过去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实在令我叹为观止!”
“说简单一点儿,便是先用剪刀将翠鸟羽毛尖端蓝色的部分剪下,一片片贴在一起,组成与底托相符的形状,再在底托表面均匀抹胶,将羽毛贴在上面,最后还需要将边缘进行修剪,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硬羽制作的稍微便宜一点儿,但是看起来不是那么精细;软羽细小,看起来更加细密,颜色更加亮丽,皇家一般都会使用颜色亮丽的软羽做精细的装饰。我现在只能给你讲一讲,明日下午,我带你去后院看看是怎么做的。”容珍道,“你手上的这支簪子是蝴蝶的,不如先生拿回去给家里的夫人?”
“真的吗?实在是太美妙了!”怀特很高兴,“多谢容先生!”
“我还有几个朋友,你方才也看到了,家里有做刺绣的,有做绒花的,到时候你把夫人的尺寸告诉我们,她们还可以为夫人订做衣服呢!”容珍道,“刺绣你肯定见过,我身上衣服的花样就是刺绣,不过我身上的这一件是蜀绣,她们家做的是苏绣。另外一家,她们家会做绒花。绒花虽不比点翠奢华,但是不论宫廷还是民间,都十分喜爱,因此哪里都能卖,薄利多销。”
“中国的东西果真神奇!”怀特感叹。
“你的夫人也是英国人吗?”容珍问。
“我的夫人是法国人,但是自幼生活在英国。”怀特道,“我希望将来格格也可以去英国看看。”
“我一定会的!”容珍道,“到时候回来,我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给和我一起玩的姑娘们,想必她们会很羡慕我的!”
“我今日就想去看看点翠是如何制作的,可以今日就带我去看吗?我实在等不到次日了!”怀特道。
“那走吧。”容珍道。
容珍带着怀特来到后院,里面有很多人在做,他们可以称得上是工匠了。小厮们负责做底托,蝴蝶的一般卖给大户人家,牡丹和凤凰一般卖给皇家。一个小厮做好一个牡丹底托,这个底托是用铜做的。只见他将塑形烧红的底托放入水中,拿出来时已经成形了。待彻底冷却之后,便将底托送到另一个流程。怀特看到一群妇女在挑选着羽毛,硬羽和软羽都要区分开来,不同颜色也要区分开来。还有一些妇女负责裁剪粘贴——这是最难的一部分,若是没有粘好,会影响视感和触感。若是每一根羽毛粘住了,那么就损失了很多。当然,还有一些小厮做着最残忍的事情——取羽毛,处理尸体。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因此做这些事情的人都是藏着的。容珍很清楚做了点翠之后翠鸟们的结局,她想去看看,然而每一次父母都拦着她。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翠鸟的羽毛是怎么取下来的,从来没有见过翠鸟的尸体,但是对这些事情早有耳闻。她也无可奈何,点翠是家里用来维持生计的。父母为了让自己可以出去看看,就会拼命赚钱。容珍知道自己必须努力,每懈怠了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有一只翠鸟丧生。
“只可惜每做一件首饰就会死很多翠鸟。”容珍叹气,“不是所有的羽毛都是可以用的,每一只翠鸟身上只有几根羽毛有用,不同的颜色决定不同的品质。并且,翠鸟是不能养殖的。把翠鸟关在笼子里,它会想方设法离开,甚至会筋疲力尽撞死在笼子里。且不说将羽毛分拣出来会多么困难,点翠之技艺,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常有失误。这中间,就会损耗许多羽毛,杀死许多翠鸟。获得美的同时,也在损耗着美。说来,这也真是可笑啊!可惜点翠是我们整个府邸上赖以生存的,不做点翠,我们也活不下去。”
怀特也体会到了容珍的苦楚。点翠制品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背后却是惨无人道的杀戮与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