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间老房子离镇上小学仅一墙之隔,早饭过后,父亲还不能去上学,必得留在家里梳理苇席所用苇草,直到上课铃声响了,才能抽身往学校跑,实在是一位“踩铃达人”。那会儿年纪尚小的父亲,更喜欢上学,比起无休无止的干活,上学可轻松着哩!下了课,又得回家编苇席,作业只能趁着课间时候完成,于是父亲总没有时间出去玩,家里有的是规矩,想出去玩?好哇,那就请把这几捆苇席都编制完了才能出去。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而言,那可是一周都完不成的量。
父亲聪明,就打起身边小朋友的主意。父亲喜欢看连环画、小人书,小小年纪能说会道,记性又好,竟然哄骗得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子跟他一起编苇席,后来还吸引几个比他年长的孩子帮忙。一院子的小朋友,都一边编着苇席一边听父亲讲故事,父亲有时讲三国演义,有时讲水浒传,什么西游记啦隋唐英雄之类的故事全部信手拈来,常常使大家听入了神,父亲还要提醒他们赶紧干活,他才好继续讲故事。小小年纪便懂得了如何精准拿捏人性呵!父亲除了讲他在小人书上看到的故事,还能随机应变编一些新鲜故事来讲,譬如第一天讲了个两兄弟的故事,第二天怕小朋友们听腻了,又加成三兄弟的故事,后来越编越多,十多个兄弟故事错综复杂千奇百怪,前后兄弟谁叫什么名字,也都编岔了,只好囫囵编排下去,可见为了生活,都逼得娃娃般年纪也得穷尽办法,正所谓办法总比困难多。
家里永远有编不完的苇席,瞌睡也睡不足,父亲困的时候只有在学校里打会儿盹儿。爷爷那一辈没多少文化,也不大管孩子成绩,能养得活并提供读书条件已然不易,谁还顾得上学好学坏这回事。还好父亲机灵,懂得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课前自习时就先预习好,老师讲一会儿也就懂得七七八八,那会儿教书内容简单,所以班上同学都诧异,总在课上打盹的父亲每次考试竟能名列前茅。
过去的老师们教学水平参差不齐,一部分甚至只上过所谓工农兵大学,等上到高一些年级的时候,父亲便常能指出老师课上讲的bug,譬如千里迢迢这词应该念“qian li tiao tiao”,却被老师念作“qian li zhao zhao”。还有的老师不注重形象,也不随身携带手帕,经常等鼻涕横流的时候迎风一吸,紧接着用左边袖口顺手一擦,日复一日那袖口被擦得锃亮,课下就被父亲模仿出来,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还有些男老师上完厕所总会忘记拉上外裤拉链,课上前排女学生都羞红了脸。老话说四川人念字喜欢念半边,有一回等老师讲课将三国时候的“司马炎”念成“司马淡——si ma dan”时,父亲举手告知老师念错了,老师立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便将父亲的书包扔到窗外,叫父亲出去站规矩。
父亲的机灵,还体现在许多趣事上。一次他和同学出去玩,捡到了一些钱。有分分钱和毛票,当然还有一元两元的大票子。同学先捡到,就立了规矩说自己要新的钱,那父亲自然就分得旧的钱,谁曾想恰恰旧的钱才是大额钞票,新的钱都是些毛票罢了。
除了编苇席,年幼的父亲还得负责擦拭整个家里最值钱的,也是爷爷奶奶睡的那张祖传紫檀木雕双人大床,因为木雕精美,有各色花鸟鱼虫,擦拭起来极为复杂。如果哪个缝隙没有擦拭到位,必须重擦,家里虽是日子凄苦,该有的大户人家的腔调却还是必要的。哥哥们工作、读书,姐姐们挑水、浣衣,父亲的童年一刻不得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镇子上的人有无事可做的,在那时将工作时间混够便成天扒瞎八卦的,倒是常在下班时节不愿回家,到奶奶打工的茶馆里头去坐。闲时嗑嗑瓜子、唠唠家常,茶馆便是个情报收集站,三教九流都汇聚于此,三不五时都能听到各家的里短家长。那时是计划经济,每家都没足够的生活供给,所以若是在此处能打听到哪个地儿新进了有菜有肉有物资的话,便是骑上二八大杠赶个好几里地,也要为家里采购回来。若是有粮票布票短缺,便更是要找个大隐隐于市的所在进行私下交换,这样才可以掩人耳目,于是茶馆来来往往、内外穿梭的人,便成为日常相互帮忙盯梢的“特勤”。
许是被生活磨砺得久了,连续生育多个子女且营养又总跟不上,我奶奶的精神便渐渐出了问题。奶奶病了之后,常常打骂儿女,等糊涂劲儿过了,又会黯然神伤。我对奶奶的记忆不深,只知道是个可怜的女人,一人生养了那么些子女,还未等到过上好日子,到头来又患了病。奶奶离世时,我和创业的父母还在遥远的西山,父亲听到消息连夜买火车票带着我和母亲赶回去,一路上父亲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后来大家讲起这一段还拿来打趣我,说我小小年纪可爱得紧,一到奶奶的灵堂前就跪着哭诉大喊:“奶奶,是谁害死了你,我要给你报仇!”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突然才意识到,我从来就不曾知道奶奶姓甚名谁,虽然四川地区的姑娘嫁人后不兴冠夫姓,但的的确确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想过要问询一下父亲关于奶奶的名字,这是多么讽刺啊,孕育了一大家儿女的女人最终便被后辈们快速遗忘,就连姓氏也不曾被人提起。
听二姑妈说,爷爷是个性格及其执拗、凭手艺吃饭的人,从不懂得做小伏低,难免有些傲气,若是有人愿意喊爷爷一声“陆师傅”,哪怕生活困顿,爷爷也乐意请人吃酒吃肉,脸面上能觉出光彩。人性当中,总会有对尊严的维护和些许虚荣,这并无可厚非,但谁且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了爷爷性格的影响,一家人的命运也受了些牵连。
因镇上只有这位会照相的陆师傅,许多人争相来请爷爷照相,希望留住美好时光。这本是好事,但爷爷也有自己的规矩,午睡时间不得打扰,有时脾气上来,就连镇上领导来请,也不愿意给人照相。原本属于我们老家的那片竹林地,就因这事被学校平白占了去。事情的缘由是学校派人来商议说想把老家那片竹林地和老房子一同改造成校舍,当然赔偿方式是让我们一家搬去镇上住,除了赔付房屋,还另外搭上三间铺面给爷爷这一大家人经营。但后来爷爷听人闲话说学校哪位领导多了句嘴说我们祖上是开油坊的,成分不好,爷爷便一气之下与学校闹掰,爷爷原意想说祖上虽是开过油坊,但也都请人干活且按市价付了工钱,并非剥削别人的劳动,况且祖上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坚决不能搬走。为这事儿,爷爷与学校闹掰了。但解放前的平头老百姓哪能当得起“钉子户”,最后这一闹不仅最终还是让出了竹林地,还被学校放了狠话,陆家这后面几个孩子最多只能读到小学便不让升学。而奶奶思想也不开明,心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了年纪还得嫁人生子。所以,我的这些姑妈几个不管成绩优劣,读完小学后就无书可读,最后只能出来找些零碎活干着讨生活。
而到了现在,我隐约觉出父亲年岁越大,越对面子之类虚无之物越发眷念,仿佛活成了和爷爷一样的脾气秉性了。明明生活过得并不如过去殷实,却始终放不下脸面对周围的人和事说不,细想下来许是与原生家庭相关,且我身边的男性们因为天生被赋予需要“养家糊口”的使命,尽管混得不如意,却不愿逃离舒适圈,只好以一句爱面子敷衍过去,还要要求妻儿老小牺牲小家庭的生活来配合,窃以为此万万不可取,故而这也最终成为后续我与父亲闹僵长久的导火索,此事容后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