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探望一事,父亲带着善意的欺瞒私心等母亲和我一到地方就将我俩留下了,随后劝说母亲也办了停薪留职,两口子一起在餐馆里干。凭父亲广结善缘的性格来招揽生意,母亲又是会计出身算账收钱不在话下,生意越做越红火。我离开家乡的幼儿园,转到西山读少年宫,也度过了两年愉快的时光。记得曾经母亲骑车送我上学迟到了,不知道班里的小朋友已经跑去操场玩耍,我就一个人哭着原路走回饭店,居然也没差错。此外有时逛商场迷了路,我也神奇得能自己走回家,看呐那会儿世道多好,四五岁的小孩子走在路上很安全。有一回我又因拖沓而迟到,母亲带我进门时就撞见一位来少年宫选拔照相馆少儿模特的叔叔,那叔叔是一位艺术家,跟我老师和母亲交涉后就带着我和另外两位小朋友去他们影楼拍了许多漂亮照片,后来我长大了,才晓得那叫做艺术照,拍得技术实在很好。母亲说我小时候虽胆小,却很能适应陌生环境,到西山读书时很快就跟小朋友们打成一片,还练就一副当地口音,常常边跳边念“俺的爸爸喜欢俺,俺的妈妈喜欢俺”。
此后我们自家餐馆规模扩大,便搬迁到另一处名叫“凫峄楼”的餐厅,意思源自站在餐馆门口便正好远望到凫山和峄山,故得此名。旁边还有一家歌舞厅,饭后茶余时我还常常去歌舞厅唱我的“成名曲”——《潇洒走一回》,连人生第一次喝白酒的经历,也正因为一回下学回来当时渴得极了,竟不知情地把白酒当作白水一饮而尽,那叫一个辣哟。闲暇时候,父亲喜欢在歌舞厅里喝酒唱歌,喝醉以后就倒在歌舞厅沙发上沉沉睡去,不出一刻钟准能听到父亲雷霆般打鼾的声音。有一回父亲朋友趁着父亲又在歌舞厅的沙发上睡着时,就整蛊般把话筒声音先调到最低,凑近父亲嘴边,突然又将话筒声音调至最高,音响里便突然传来鼾声巨响,吓得父亲立刻呆坐起来。父亲还曾研究试验如何制作鸳鸯锅,但因焊接技术太差使得煮菜时候红锅与白锅的汤水常常相互渗漏惨以失败告终。路过餐馆的人常扒着窗户看餐厅柜台上泡的蛇酒缸子,等到厨房杀蛇的时候,我也曾去看热闹,看到蛇头被砍掉到地上还在不停蠕动,还会怕得不得了。在西山的童年,简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
我们店上有几个叔叔阿姨都是同父亲一起出川闯荡的,那时一般男的当厨师女的做服务员,有一次父母怂恿一位女服务员阿姨投稿参加《西山日报》举办的“选美”活动,阿姨在比赛中入围后,那漂亮脸蛋的照片登上了报纸,引得一位叔叔一见钟情而专程慕名来寻,我记得他还送过我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玩具作为“贿赂”,父亲知道后怕惹出事端便告知那位阿姨要慎重考虑,又同时经多方考察确认那位叔叔确系良人后才由父亲做媒,叔叔成功娶到这位漂亮阿姨做老婆,听说这位阿姨婚后日子过得很好,父母才终于放下心来。我敢说他们当年出川开的酒楼好似《武林外传》中的同福客栈一般,所有人一起不仅是一个团队,更像是一个大家庭——父母就如带领家庭出去闯关东的家长,对下属的方方面面都要关照到位,万不敢马虎,生怕辜负了跟着自己从家乡出来的兄弟姊妹的期望。
然而父亲太过懒惰,作惯了甩手掌柜,有时贪玩得会夜不归宿,母亲气不过就会与他争吵,或是彻夜打牌,母亲已然不知多少次去阻拦,又是掀翻他们正在玩耍的牌桌子,又是两口子当着众人打架也无法改掉父亲赌瘾,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女怕嫁错郎”——女人想找一个男人来遮风挡雨,后来发现疾风骤雨都是这男人带来的——驯龙少年终究成为恶龙。据说有一回临到第二天就要缴纳房租了,父亲竟然瞒着母亲撬开保险柜的锁将里头预备交给房东的现金偷出来赌完了,于是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母亲却展现出河东狮吼般的模样,找到父亲就狠狠揪掉他头上一绺头发,父亲叫苦不迭,最后两口子找到房东连连求人再多宽限一些时日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不知是如何赶巧,有一回我在床上玩耍,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来,还不识字的我拿去找餐馆的叔叔阿姨“翻译”,他们告诉我那东西叫作《离婚协议书》,年幼的我尚不懂得其含义,只知道那东西会叫父亲母亲分离,可害人得很,便自作主张先撕为敬,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待我们回四川后,父母也常常闹别扭,再到后来,父母就不吵架了,一直冷战也不见好,到我高考过后他俩才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多年未能如愿的事业一般“光荣”领取了国家颁发的离婚证书,多年以后有人总结说这还算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不知为何我深深地讨厌起过春节,或许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春节对于别人是快乐,是团圆,而对我来说,是无休止的争吵或冷战。我永远也见不到父母同框的时候,我总能上午跟随父亲去陆家的亲戚家吃团年饭,下午又要单独去赶母亲娘家亲戚的晚餐,如果只有父亲家族亲友的团年饭,那必定是我早早从家里收拾好一个人去到指定地点,然后左等右等才等到父亲不知从哪位朋友家夜宿后过来的陪伴,父亲要坐在喝酒的那桌,我这个小孩子被安排到另外一桌,我俩说不上一句话后父亲就匆匆结束午宴奔赴下午的牌局,留我一个人和亲戚的小孩们玩耍。晚饭父亲一般也不参加,我便会被不同的叔伯姑妈们送回家,年年如此。
再后来父母又再次找寻自己的幸福,但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期待他们慢慢懂得婚姻的真谛不在于以改变对方来适应自己,只在于吾日三省吾身以耐心经营,以及难得糊涂耳。父母之间多年的不合曾一度叫我对他们失望至极,甚至在考大学的时候一心想要选择远方的学校,想走得越远越好,但也许与子女对待父母之爱更加爱得深沉有关,待我毕业以后,远方的鸟儿又坚定地回到川内来了。外婆总说我这个孩子生来就有孝心,俗话说耳朵上长了一颗痣便是“孝痣”,故而我从小秉承“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的信念生活,但随时年龄愈发大了,我便深知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一般小事上无需计较,但也不愿一味妥协到丧失底线,我的成长便伴随心中惨痛的撕裂感开始——试问,当家人需要你突破原则的时候,你究竟该如何自处呢?这个问题好难。
我记忆中快乐的西山时光里犹记得当初的餐馆附近有一家影楼,无事时父亲会带我去照相摆pose,所以现在留下来许多珍贵的影像,其中有我闹脾气时生气嘟嘴拍的,还有在黑布下藏一个凳子托着人假装站在秋千上荡漾的照片。父亲珍藏着一个据说是从爷爷那传承的老式照相机,照相的时候镜头里人像是上下颠倒的,有时他会拿着给我们照一些黑白照片,再送到专门的暗房洗片,照的时候切记不可乱动相机,否则曝光后整个胶卷都报废了。小时候我和兄弟姐妹一起玩耍,还因此留下了不少剪影。单凭照片回忆也能知道我的童年里家境不赖,各种照片也很多,在几乎还没有任何电子产品的时代,我家里就有VCD、DVD、跳舞毯和音响等高档电器了。当家里经济衰微以后父母也竭尽全力给我最好的生活,使得我早早便见了些世面,内心充满着自信,所以说女孩要富养,这样不容易被外界一点点甜头就给诱惑而失了原则。
当年跟着父亲出去闯荡的叔叔阿姨们后来也都纷纷发了迹,比如我那身材一直很胖的刘叔叔,他和老婆就是因当初在餐馆工作结下缘分,他现在在BJ著名的餐饮总店做行政总厨,还享有股份分成,也不枉他们两口子这么多年的奋斗。我那在重庆经营高档瓷砖生意的文叔叔两口子,在一年我们去重庆游玩的时候还见过一次,他笑称自己工作的地方就是个大型地库,一年四季不见天日。那时他还要处理生意,我这不速之客就跟随他去探访他的“秘密基地”,那个仓库到处堆放着上等瓷砖,车子不知在无数瓷砖堆成的小山里面转悠了多久,才有两间亮灯的办公室,如果有车来拉货,搬运途中还会产生大量的粉尘。殊不知他们是如何在这样艰苦环境中运筹帷幄,才挣下现在这份家业,这就是巴蜀儿女的勤劳所得啊。
我幺爷爷的女儿——我的三姑妈与三姑父就是在西山一起奋斗时结下的情缘,三姑父思想观念开放,倒愿意追随三姑妈回到四川来生活,不同于当地主流的大男子主义。父亲述说那时若是有西山兄弟邀请人到自家做客,必定是只有男人才有资格在主屋就餐,女人们只能在厨房草草解决饭食。在这男女平等的这一点上,成都平原地区做得较好,女生若是生在四川那可真是享了清福,故而耙耳朵在成都地区尤为流行,延伸到现在叫做“不是四川男人怕女人,而是四川男人懂得尊重女人”的“幸福耙耳朵”。据说因为四川男人从小看自己父亲给母亲煮菜做饭操持家务,便也耳濡目染,如果哪家的男孩子不会做家务,他的母亲也会焦急以后是否娶得到老婆。
因父亲见识了些外地的风土人情,又对于奶奶去世时自己未能赶回家乡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便立下规矩不论如何也不允许我之后嫁到外省。齐鲁大地受孔孟之道影响提倡“父母在,不远游”,那里的人比较安土重迁,对于职业选择,也更偏向于考学入仕,对于像我父母这样年纪轻轻便出来闯荡的人儿,往往会认为是家乡条件不好所致。或许四川也因了过去“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一说法,人要想活得出彩,思维也必须更加灵活,勤劳勇敢的四川人带着一腔热血,正如当年的川军一般,将川菜馆开到全国各地,乃至在世界各地也遍地开花。老话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成都平原这一片福地,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使得在炮火遍布的战乱时代,也未曾受到侵袭,安逸闲适的四川人,就更多了一份包容之心,以及海纳百川之气。
我们家本来有几本老相册,但后来不知都放在哪里去了,其中有一本相册里面记录的基本都是我们在西山各种瞬间,我就单独摘出照片粘到笔记本里面,翻看甚是有趣。老相片里面还有小时候我和三姐姐、婷姐姐一同去济宁的公园里玩耍的那些珍贵留影,我们仨穿着的是五伯母专门扯了花布给我们缝制的三件小旗袍,款式相同,但花色各异,可算得上是最早的“闺蜜装”,我们一行三人在街上颇引得行人注目。
我父母很喜欢打扮我,常常给我买很多漂亮衣裳,我在母亲那边二姨妈家住的时候,二姨妈每天都给我疏各种新奇式样的辫子,连班上老师都夸我辫子扎得好看,有些式样还有专门的名称,比如“铁梅式”、“朝天揪”等等。但等越长大时越发不爱打扮了,父亲常常说我的衣品还不如到他们学校来学车的年轻女娃子,然而我对这方面极为懒惰,顺带辜负了父母天生给的好皮囊——与他们同学朋友的子女相比,我是穿着平平却自视甚高,只在乎精神富足不爱穿金带银,故而形象上不能为他们的脸面争光,父母是看不懂我对美的追求。另一方面,也许身体原因注定了我不去在意形象的细节,只因一到夏天,我就是个小汗人儿,若是涂脂抹粉不一会儿便定然妆容斑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吾心里苦啊,除此之外,我的皮肤表层又相当薄(没法耍“厚脸皮”了),稍一运动脸上红血丝便浮现,真真是没有公主的命却得了一身公主病,最惨的就数已然三十有余的我,脖颈只要一热得流汗,便将脖子淹得长满痱子,于是脖子被痱子粉涂白的夏天里还要逢人便去解释脸部与脖颈的色差。金银翠玉一类的饰品就更是被我珍藏匣内,只因我大大咧咧怕磕了碰了或者不经意掉了,反而辜负赠送者一番美意,美玉悬坠的编织红绳,也在夏日的炙烤下勒得脖颈处生出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