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

那么多唐代诗人在长安(今古都西安)生活过,在那里做官或者四处干谒求功名。他们有的最终发达,如高适;有的到老还是贫苦,如杜甫。他们写过那么多咏叹长安景物的名诗,这些诗合起来,真可以作为我在西安的“向导”了。至少,每到一处,总会让人想起一首唐诗来。

比如,我常觉得,杜甫的诗就是很好的西安“导游诗”。那年秋天,我从广州乘坐了第272次直快车,在火车上度过了两天两夜,来到了西安。我第一个去寻访的地方,便是杜诗常提到的曲江。他写过好几首咏曲江的诗,如《曲江三章》《九日曲江》等等,但最有名的,恐怕还是那首收入《唐诗三百首》的《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水边”,指的便是长安东南方的曲江池边(今西安大雁塔东南方)。三月三日是古代的上巳节,古人在这一天到水边游宴采兰,驱除不祥。这首诗写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和他的三个妹妹,在这一天到曲江池边游宴作乐的骄态。他们所吃的很有些中亚风味,也很能反映唐代“胡化”之深:竟是骆驼峰肉,是用翡翠锅子烹煮的,以及素白之鱼,是用水晶盘子盛着的: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当年西安街头,还有驴子拉着一车的麦草。

可是,据杜甫说,他们对着驼峰素鳞那样的美味,竟握着犀牛角做的筷子迟迟不夹菜,吃腻了:

犀箸厌饫久未下。

杜甫写诗,常让人有身历其境的感觉,所以我说他是个很好的“向导”,好像他就在旁亲眼见到这些美味似的。他连杨家兄妹用什么锅子、盘子、筷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然而,我去了曲江一趟回来,觉得这首《丽人行》还隐隐让人感觉到长安城范围之大。杜甫是个很细心的诗人。他当然知道唐代的宫殿位于城北的龙首原(今西安火车站以北的龙首村一带),而曲江在城南(今大雁塔东南),两地其实隔得很远,约有10千米之遥。所以,他写宫中的宦官和御厨给杨家兄妹送来山珍海味时,就有下面两句精确的描写: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10千米的距离,当然得骑马送菜了,而且还得出动快马(“飞鞚”)、“络绎”而来,可以想见唐代长安城南北之遥了。

西安火车站是座仿唐建筑,屋顶正脊两端各有一个鸱尾,很有盛唐气象。

杜甫本人在长安困居了十年,生活潦倒。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自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我在西安时,倒喜欢骑着一辆租来的旧自行车四处闲荡,去细细体会杜甫和其他唐代诗人,在诗中所呈现的长安城之大。

当年我住在西安北部火车站对面的解放饭店。从我住的饭店五楼长窗,可以见到火车站雄伟的建筑。火车站屋顶上正脊左右两边的那一对鸱尾,最令我感兴趣了。有些学者说,鸱尾其实是取一种海鱼尾巴的形象。它旁边那弧形的条状物,刻的便是鱼鳍。但在我看来,鸱尾更像是一只勇猛老鹰的头部,倒转竖立在正脊上。唐代或仿唐建筑的正脊上,都有这对鸱尾。火车站远远看去,确有些盛唐气象。它的建筑格局,正有几分像山西五台山那座著名的唐代佛光寺东大殿。

西安陕西省博物馆各建筑屋顶上都有这种唐代的鸱尾。草地上的石马来自某一座唐陵。

我在饭店的小卖部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一条又长又宽又直的大道,骑到东南部的曲江遗址。全程约8千米,我骑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唐代宫殿的位置,比今天的解放饭店和火车站一带还要靠北,约偏东北2千米。当年,宫中来人骑马给杨家兄妹送菜,得骑上约10千米的路。菜送到时,恐怕早都凉了。杜甫骑驴,看来比我骑自行车还要慢。

《丽人行》是杜甫在公元753年写的。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了。杨贵妃、杨国忠和那杨家三姐妹,全都在长安附近的马嵬驿被杀。杜甫被困在沦陷的长安。过了两年,公元757年春天,他又偷偷跑回曲江去,“春日潜行曲江曲”,写下一首哀曲江的名诗《哀江头》(也收在《唐诗三百首》中)。然而,他这时所见到的曲江,已经没有四年前那种春游作乐的盛况了: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他不免哀叹那些美人“明眸皓齿今何在”?最后,他发现“黄昏胡骑尘满城”,而自己则“欲往城南望城北”。

历代对“欲往城南望城北”有两种解释。一说“望”的意思是“向”,如宋代的陆游在他的《老学庵笔记》中说:“北人谓‘向’为‘望’。”照这种说法,杜甫那时住在长安城南,他见到了曲江池的衰景后,原本想往南行回家去,不料却思绪紊乱,不辨方向,竟向城北走去了。这句诗也因此成了后人不辨方向的“原典”。杨绛在《干校六记·冒险记幸》中,便引了这句杜诗。她说:“我确是个不辨方向的动物,往往‘欲往城南望城北’。”

另一说“望”是真的“望”,不是“向”。韩成武和张志民的《杜甫诗全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把这句诗译成了白话:“我想回到城南住处,却仍频望城北是否来了官军。”这可算译对了大半。但杜甫只说他在“望城北”,并没那么“露骨”地说他在盼望“官军”。译者在这里把“望”字的意思弄对了,但似乎没能抓到杜甫“望城北”的心思。

1989年夏天的西安街头,还有流动的书报摊。

我觉得还是史学大师陈寅恪的解说,比较能切中杜诗的旨意。早在1950年,他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论及白居易的《卖炭翁》,附带提到这首杜诗时,就感叹“自宋以来注杜诗者,多不得其解”。他指出,长安城北是宫阙所在,杜甫回望城北,“隐示其眷念迟回不忘君国”也。但今天许多通俗诗选注本,还是把“欲往城南望城北”解释成杜甫迷了方向,没有注意到陈寅恪在半个世纪之前就提出的新解。

杜甫的《丽人行》和《哀江头》,很自然地把长安城南北之遥和南北的对比“暗托”了出来。读唐史的人,或到过古都西安的人,应当都知道,唐代的宫殿大明宫位于城北。杜甫在城南,其实也“望”不到10千米之外的城北,更不可能“望”到宫殿。他这一“望城北”的动作,和唐诗中许多“望昭陵”的举动一样,都只是象征式的,只是往城北那个方向望一望就是了。我骑自行车从今天的西安城北骑到城南以后,更能欣赏这两首杜诗所蕴含的地理学意义了。

可惜,杜甫当年在曲江所见到的春游宴乐盛景,今天见不到了。我在1989年夏所见到的曲江,池水早已干涸,变成了一大片农田。但杜甫当年在曲江附近所登临的那座慈恩寺塔,至今还存在,更成了今天西安的标志,俗称大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