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虽未中秋

立秋刚过。

王璟山护送文天祥一行,平安抵达了潭州治下的浏阳县,荆湖军的大本营。

至于吕知州等人,前日便被王璟山明言遣退。

劫后余生、跋山涉水归来的将士们,纷纷脱下脚底磨破的草鞋,光着脚丫,在浏阳河岸边欢呼雀跃,任由那微凉的秋风轻拂身体,洗去一路的风尘与疲惫。

文天祥因身体抱恙,由几名忠仆先行驾车带离。

进入军营后,文升与王先益并未过多耽搁,只是简单地进行了人数的清点与几句必要的交代。

军伍解散前,文升更是倾尽家底,亲自下场给每位兵卒,分发了一些微薄的铜钱。

至于此番西行护国的赫赫战功,朝廷何时行赏,则无人提及。

他们在默默地从文升手中,接过这份聊胜于无的安抚后,便带着简单的行囊与同村熟人的丧讯,三五成群地踏上回家的小路。

暮色苍茫。

文升望着缓缓降下的文家旗,不禁在萧瑟的秋风中低声呢喃:

“从此,荆湖军便散了。”

王璟山站在一旁,关切问道:

“文兄可是在担心将士们不会归队?”

“即便回来,我也只能狠下心将他们赶走。”

文升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苦涩:

“成都一战,我文家已耗尽家财,元气大损,再也无力支撑起那庞大的军队。唯一的期望,便是尽早重建五百人的凡锐营。”

王璟山的拳头在无形之中紧握,又在无声之中悄然松开。

他深知,自己如今身无长物,一贫如洗,对于文家那庞大的军队建设,又如何能够伸出有力的援手?

当语言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时,沉默就是最好的诉说。

好在文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他转而说道:

“家父自赴任以来,一直未曾在本地购置宅院,而是选择了就近租住在附近的村落里。璟弟,你意下如何?”

“自是与文兄、右相同住。”

文升轻叹一声,眼中闪过几缕复杂的情绪:

“唉……你身为剑仙,修为高深莫测,实在不必随我们受此委屈。不如前往浏阳县城江大人家中暂住——”

然而,少年却只是轻轻摇头,示意文升不必再多言。

望着少年那淡然而坚定的神情,文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与王先益作别后,他便立即领着少年,前往附近陈家村的蜿蜒小径。

他一边走着,一边貌似随意地聊了起来:

“……我整日军务缠身,鲜有机会踏足家门……三月之前,内人为我诞下第二位麟儿,我心中喜悦无比,思忖着定要抽身回家,多陪伴她们母子三人……偏偏这时,你的密信来了,我只得辅佐父亲,立刻整兵前往四川……”

王璟山观察出文升归心似箭,步履间愈发流露出急切之意。

他不禁洒然一笑:

“文兄,你这归家之情,一触即发,何必再费步履之劳?直接告知我方位所在吧。”

“啊?”

文升一时愣住,未及反应。

却见王璟山轻舒猿臂,将手中木剑稳稳横于身前;

身形一动,如风卷残云般将文升负在了背上。

“璟弟别冲动,为兄恐高高高高高——”

最后,少年足尖一点,二人便踩着那柄木剑,化作一道流光,腾空划破天际。

-

“还好午膳用的不多。”

落地后,文升先以手帕仔细擦净嘴角,再到池塘边照着水面,整理了一番仪容。

办完这些,他才领着王璟山走进陈家村内。

一路上,文升笑着与各家农人打过招呼,举手投足并无任何架子。

最后,清亮的月光洒在村内最大的一间土房门前。

文升在门口犹豫片刻,轻轻地吸了两口气,才抬起手,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叩响了门扉。

开门的是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年纪约莫三四岁。

只见他小手抱着只母鸡,仰头瞧了屋外两人好一阵,才转头朝屋内喊道:

“娘,祖父,那个男的回来了!”

“……”

文升听到孩子的呼喊,对身旁的王璟山露出了短暂的苦笑。

接着,他迅速调整了情绪,换上一副亲切而幼稚的嗓音,弯腰将身前的孩童轻轻抱起。

“锵锵!看看是谁回来啦?”

文升逗弄着孩子,脸上洋溢着父爱的笑容,

“咦——是爹爹回来了!皋儿开不开心呀?”

文升的内人姜氏,闻声后亦步亦趋地迎了出来。

她与王璟山见过礼后,便领着众人绕开正在忙碌做饭的忠仆,走进正屋。

屋内陈设虽简朴无华,但点点烛光在摇曳中,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温馨氛围。

几人围坐在餐桌旁,起初还有些拘谨。

没多久,文升与姜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叙述着家常里短,回忆着往昔趣事。

王璟山静坐片刻后,自觉不便打扰,便起身抱起文皋及其怀中的母鸡,走去屋外。

到了院中,王璟山将文皋轻轻放在那把木剑之上,让木剑载着男孩在院中来回飞腾。

文皋坐在剑上,兴奋得双眼放光。

他紧紧地抓住剑身,感受着从未有过的飞翔快感。

而那只母鸡则安静地趴在他的怀里,似乎也在享受着这奇妙的飞行体验。

直到开饭的呼声传来,文皋才依依不舍地被王璟山从剑上抱下。

“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孩子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凑到王璟山耳旁说:

“……”

“嗯,哥哥知道了。”

重新进屋后,王璟山发现,文天祥竟撑着病体,出现在了餐桌主位上。

曾经铁骨铮铮、驰骋朝堂与战场的他,身上只穿着平民朴素的麻衣,文采威严均暗藏体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平淡与宁静。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荣耀与辉煌,只是一位家庭中的慈祥长辈,满心期待着与孩子们的团聚。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王璟山脑海中蓦然跳出此句,想起了远在北宋,或许早已自戕报国的祖母与族人;想起了传授他珍贵道法,却未曾告别的两位师父。

文天祥笑道:

“虽未中秋,胜似中秋。”

少年一时间情难以自制,只好低头品味杯中驳酒,目光在杯中溅起涟漪。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王璟山借口夜间引气,御剑去了陈家村紧靠着的后山。

山腰处,一道纤细的小瀑布如同白练悬空,水珠四溅,声如细语。

少年盘坐在瀑布之下,身心本欲沉浸于这月夜的水韵之中。

然而,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流水照耀得透亮晶莹;

他的心绪却如水声般翻腾不息,难以平歇。

“此去临安,我虽习得部分剑法真传,但依旧前途未卜,生死难测……不知此生能否有机会,再报祖母、师父与文家的恩德。”

正当他试图挥剑斩断瀑布流水,借此宣泄内心的郁结时,山脚下唯一的那座民房外,突然传来几声噼里啪啦的爆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王璟山微微侧耳,随即心中一动:

“不好,是火绳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