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金深水,金子的金,深浅的深,雨水的水——金深水。也许是宿命,也许是巧合,我这个平凡的名字竟暗喻了我一生非凡的命。是呀,我的命就是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
不是藏在什么好玩的地方,而是魔窟里,生死线上,刀尖上,地狱里。具体说是南京日伪政府的保安局。在这个鬼地方,我经历了太多难以忘怀的事情,想起来,每一天都令人心惊肉跳;讲起来,每一个故事都是惊心动魄的。让我最忘不掉的是这一个——下面我要讲的这一个。在这个故事中,我是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从1940年8月24日说起吧。
这天早晨,南京颐和路上,一如往常,是静安的,行人稀落;街道两边都是二十年以上的梧桐树,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风,无声而有力,拂得树叶婆娑,沙沙作响。颐和路二十号,日军宪兵司令部所在地,威风凛凛的门楼上,三面日本国旗随风起舞,猎猎有声。我提着装有机要文件的黑色大皮箱,从院子里出来,习惯地对肃立在两旁的日军哨兵微微颔首。当然,我的态度里必须要有足够多的“谦恭”,我的工作和身份要求我这样,有什么办法!
门外有车子等我,见我出来,司机发动了车子。
我的单位——汪伪政府保安局——有一个响当当的俗称:76号南京区。76号就是汪伪政府特工总部,因设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而得名,由丁默村和李士群掌管。原来,我们保安局大门在日本宪兵司令部隔壁:颐和路二十一号。咫尺之远,我都是走来走去,无需用车。今年初,单位频频出事,诸事不顺,老大请来风水先生把脉破邪,找到的办法是重新开门。于是,几个月前把大门改至灵隐路8号,以前这里是后门。其实还是不远,走路也就是五分钟,平时我也都是徒步来去。但今天不行,因为是来取这个月的密码,所以带了车和卫兵。
这是个例行,每月一次。
新修的保安局大门并不起眼,门面不大,典型的中式建筑,木质门眉上雕龙镂凤,门前摆一对石狮,两旁有持枪的岗哨,威武尚存。一眼望去,院子里植被繁茂,林木深处,一座青砖白缝三层楼,保安局的主要处室都在楼内。旁边有一排红砖平房,是反特处所在。
此刻,反特处楼前停着三辆三轮摩托车,挡住我去路。我提前跳下车,拎上箱子准备走回去,刚好看见反特处处长李士武从屋里出来,风风火火,吆喝着一伙人上车。看见我,李士武迎上来,指着我手里的黑皮箱说:“哟,金处长又拿什么秘密回来了。”
我点点头,“怎么,有行动?”
他说:“没什么,去接个人。”
我说:“什么人这么大派头,让你倾巢出动?”
李士武立即变得神秘兮兮,朝我眨巴着他三角眼说:“一个重要人物。”
我用略含自嘲的语气说:“因为重要,所以我不便知道。”
“哪里,什么事能瞒得了你金处长。”他指指我手中黑皮箱,“只有你瞒我们的,哪有我们瞒你的。嗳,有什么关于本兄弟的消息,可要网开一面哦。”
我笑道:“你这不是要我渎职丢饭碗嘛。”
他竖起大拇指,对我哈哈大笑,“金处长就是铁面无私,连个口头安慰也不给。”继而招呼大家出发,三辆摩托随即轰响,洒下一路浓烟,嘭嘭远去。
这个李士武,满脸横肉,一肚子坏水,心肝都是黑的。他在鬼子面前低头哈腰,像只哈巴狗,却在同胞面前耀武扬威,心狠手辣,行恶多端。他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在梦中曾多次杀死过他。
他说的一个重要人物是谁?我不能不关心!
02
走廊里比外面凉爽得多。
南京,有名的火炉子,立了秋,还有十八只秋老虎。眼下还没出三伏,每一片阳光都像是从火膛里蹦出来,带着火星子。虽然我只步行几十步路,但汗水已经湿透胸襟,一进楼里,便觉得胸口有一个山谷,凉飕飕。
我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对门是机要室,隔壁是副处长秦时光的办公室。这会儿,机要室里有一男一女在上班,男的是机要秘书,姓李,是一个严谨、老实的人;女的是机要档案管理员,叫小青,是一个自我感觉不错、爱说爱笑的姑娘。两人见我回来,都站起来问候我。李秘书照例出来给我开门。我注意到,秦时光的办公室门开着,却不见人影。
走进办公室,我本能地观察屋里四周,标志性的东西有无被人翻动过。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除了自己,对谁都不信任。在我身边,我最不信任的人是隔壁秦时光,他名义上是我副手,实际上是我死对头,整天盯着我位置,恨不得我被天打雷劈。
“他呢,还没来上班啊?”我指指隔壁,问李秘书。
“上楼去了,应该在俞副局长那儿吧。”李秘书告诉我。
“有没有人找我?”
“刚才卢局长来过电话。”
“有事吗?”
“要你回来去找他一下。”
李秘书刚走,小青蹑手蹑脚地进来,看我没反应,有意咳一声,朗朗地叫一声“金处长”,令我微微一惊。我抬头,看她正朝我吐舌头,“你干什么,神神秘秘的。”她佯做委屈状,翻翻白眼,撅起嘴唇,嗲声嗲气地说:“哼,好心不得好报,人家是来告诉你,那个远山静子园长给你打过两次电话。”我一听,故意装得不以为然,“就这事?”她笑笑,调皮地说:“这可能是大事吧。”言罢装模作样地走。
我关上门,并小声地把门反锁,随即从抽屉里拿出望远镜,走到窗前,朝远处一家书店望去——那是我的联络点,是我每天都在牵挂并观望的地方。我先搜视书店的窗户,窗台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我把望远镜略略压低,看见窗台下的蜂窝煤炉子,正熬着中药,热气腾腾,地上躺着夹煤饼用的钳子——是躺在地上,不是挂在窗台上!
这表明,没有情况。
在我准备收掉望远镜时,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三十来岁的女人,从书店里出来,闯进镜头。她叫刘小颖,是我联络员。她照看了下药罐,又走进书店,对躺在地上的钳子不闻不顾,更加说明平安无事。没事就好。我收好望远镜,打开黑皮箱,从中拿出一份文件,准备上楼去看局长。
局长姓卢,矮胖矮胖,并且像所有矮胖的人一样,顶一个肥硕的大脑袋,有一副大嗓门,和一把火性子。他把我当贴心人,一来局里关系复杂,他需要拉帮结派,有死党;二来,人都这样,一种人喜欢另一种人,我是他的另一种人。我是个软性子,做事冷静,至少给人感觉是这样。当然,鬼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他即便将来做了鬼也不会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相信自己已经把他彻底蒙住。我对自己在他面前的表演水平和结果,是满意的。
办公室是个里外套间,外面是秘书接待室,里面才是局长办公间。秘书小唐看见我,嫣然一笑,说:“局长刚才还在问你回来没有。”小唐是上海人,据说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是个私生女!又据说她母亲年轻时是那种人,男人寻开心的那种。内部有风声,她跟局长有一腿。到底有没有,我吃不准。印象中,小唐好像不是那种人,我甚至没有见她化妆过。不过,她走路的样子是蛮好看的,身材高挑,柳条腰一扭一扭,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我进去,对局长说:“我回来了。”他盯着桌上一张地图,头也不抬地问:“你去宪兵司令部干什么。”我说:“拿这个月密码。这是必须我去的。”他会意地点点头,“噢,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去开会了。”我说:“也开了一个小会。”我把手中文件递给他,“呶,你看看吧,又要对我们念紧箍咒了。”
他看过文件,气恼地丢在一边,瞪着一对金鱼眼发牢骚:“这帮老爷们,站着说话不腰痛。”他的腰很粗壮,我想一定不会腰痛的。我附和道:“整天疑神疑鬼,说到底是不信任我们,上个月才兴师动众整顿过,这个月又整,整得人心灰意冷。”他说:“话说回来,你那地方确实要警钟长鸣,不能出乱子。”我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么整来整去才要整出乱子,起码的信任和尊重都没有,人会怎么想嘛。”
他正正眼色,起身,挺着大肚子朝我走过来。年过半百,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已经告别健康,向臃肿和衰老靠拢。他在我面前止步,盯着我说:“怎么想嘛,莫非还想造反?不要乱说话,身正不怕影邪,你怕什么。”
我说:“我不怕,我是怕下面人被整烦了,朝我发气。”
他说:“你堂堂一个上校处长还摆不平几只黄嘴鸟?”
我说:“我底下可有一盏不省油的灯。”
他思量一下,“你是说秦时光?”
我指指隔壁,“听说他又在上面,整天不上班,上班就是往那儿窜。”
他安慰我说:“只要他窜不进这个门,你怕他什么,这保安局还是我的天下嘛。行了,我等一会要去理个发,晚上有饭局,野夫机关长请客。其实也不是请我,而是请一个远道而来的人。”
“谁啊?把机关长都惊动了。”我问的轻松自然,一副拉家常的口气,“一定是个贵宾吧。”
“贵不贵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他故弄玄虚地说,“据说是机关长打着灯笼找来的,对我们和皇军确实很重要。机关长说,有了他,我们现在在广西、鄂西的仗可能就不会那么难打,也许可以节节胜利了。嗯,这会儿李处长该去接人了吧。”
我想起李士武兴师动众地出去,试探着说:“刚才我回来时看见李处长把全处的人都拉出去,原来是去接他啊。看来这人来头不小嘛。”我心想,到底是个什么人,居然能牵动前线战事,一定是个有来头的人。此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人将走进我的生活。
回到办公室,我把小李叫来,将新领来的密码交给他去保管。完了我想起小青说的,远山静子给我来过电话,便准备给她回电话。刚拿起话筒,桌上的内线话机响了。又是卢局长找我,声音很焦急烦躁:“你快上来一下,又来闹了,这个泼妇!”
泼妇?我马上想到刘小颖。紧急赶上楼去,果然是她:我的联系员、书店老板刘小颖!我刚用望远镜看过,她窗台上空空如矣,她突然跑来找局长耍横,难道是有紧急情报?走廊上人很多,大家把刘小颖围在中央,阻止她往卢局长办公室扑去,可她还是极力往前扑腾着。
“别拦我,让我过去,我知道他就在办公室里,你们别骗我了。”刘小颖尖声叫着,喊着,果然是有点泼。小唐秘书劝她:“嫂子,真的没骗你,局长真的去开会了。”刘小颖不信,哭哭囔囔地:“开会!开会!哪有这么多的会,我不相信!开会我就在这里等他,我今天非要见他讨个说法,你们到底管不管我们的死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是女人家,难道就不同情同情我?”她执意要闯过去,被两个卫兵死死拉住,现场一片混乱。
我拨开卫兵,喊道:“刘小颖,你干什么!”她回头看见我,立即朝我扑上来哭诉:“老金啊,陈耀又寻死了,我活不下去了,呜呜呜。”哭得很伤心,眼泪鼻涕一起流。我自然是劝她,她自然不会轻易接受我劝,继续闹。这种戏我们演过多次,已经默契到家。最后她逼我发火,我又训又吓,强行将她拉下楼去。身体接触中,我接过刘小颖递给我的纸条,然后鸣金收兵。
回到办公室,我立即剥开纸条看:
外公突发急病,从速看望。鸡鸣寺。
我看完立即烧掉纸条。
为了证实这纸条的真实,我又从抽屉里取出望远镜看,发现书店窗台上果然挂着火钳!一定是刚刚挂上去的。她等不得我去拿,着急给我送来,一定是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出发。
让我告诉你吧,我虽然披着这身可耻的黄皮制服,但我的心是重庆的,党国的。我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军统特务,代号叫雨花台,刚才给我送纸条来的刘小颖——书店老板——是我的下线,代号叫玄武门。至于鸡鸣寺是谁?马上你就知道了。
03
我决定立即走。
很奇怪,起身时我脑海里突然冒出局长的声音:“机关长说,有了他,我们现在在广西、鄂西的仗可能就不会这么难打了……”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走到门口,又回来从抽屉里取了手枪带在身上。
刚出门,看见头发油亮的秦时光从楼上下来,问我:“怎么,要出去?还没有搞定啊,那泼妇。”我淡淡地说:“她是搞定了,可她男的寻死不成,还有后事呢。”他有些好奇,问我:“他是怎么寻的死啊?”我说:“吃安眠药,但量又不够,现在还昏睡不醒,所以我要去医院给他弄点药,可能一时回不来,你就别走了,守着点。”
我哪是去医院。我要去外公家,见鸡鸣寺。天已近中午,热气扑面而来,汗水很快让我的皮肤和衣服黏在一起,而我脚下生风,根本顾不上擦一把汗。一路上,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局长那句话:机关长说,有了他,我们现在在广西、鄂西的仗就不会这么难打了……会不会是出了叛徒?我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并且预感到,鸡鸣寺紧急见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四十年代的南京,街上的公共汽车都是日本产的,大方头,单开门,颜色以沙滩色居多。为尽快见到鸡鸣寺,我拦住一辆公共汽车。车子经过马标,拐上小营路时,我从车窗里看见一队摩托车浩浩荡荡地从前方熹园开出来,朝我迎面驶来。近了,发现正是李士武的车队。
熹园,据说最早是明朝太医们为帝王们炼制仙药的地方,后来李鸿章曾在此办过水师学堂。可现在这儿成了日、伪军吃喝玩乐的地方,经常歌女成堆,笙箫穿云。熹园门前有车站,停站时我往园内看,可见高墙深筑,林木参天,但人影稀落,煞是幽静。
显然,李士武接的“要人”就住在这里面。
所谓外公家,其实是一所门面普通的中医针灸诊所,家带店,五间平房,带一个小院,医生和家眷加起来五六个人。一个瘦弱的白发老人正弯着腰给唯一的病人扎针,看我进去,他头轻轻一动,眼睛朝隔壁屋瞥一眼。我明白,他是让我去隔壁。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中医,就是鸡鸣寺,姓革,平常我们都称他革老。革老是我们小组的第一把手,也是南京城里出名的一支针。他一针下去,既可以救人命,也可以断人命。刚才,尽管我看他表面平静,但从他眼神中,我感觉到他内心的焦虑。
他女儿也是地下军统,叫革灵,代号夫子庙。此时她正在屋内给一堆银针消毒,室内弥漫着一股酒精味。我有意朝她大声说:“我是来拿药的。”革灵上来应付我,说的都是医生对病人的话,因为咫尺之外有病人。我落坐不一会,中华门和中山门接踵而至。看到他俩都来,且是这个样子,风尘仆仆,面露悬疑,令我立刻感到一股杀气。他俩是我们组织内负责搞暗杀的同志,中华门擅长枪法,行动能力强;中山门有武功,会飞镖,能飞墙走壁。他俩约见我,我想一定是又要锄奸杀鬼。想到某个鬼子或汉奸的人头要落地,我总是感到无比激动。
中华门和革灵是夫妻。革灵送走病人回来,看中华门满头大汗,亲昵地上前给他擦汗,一边问他:“怎么样?”中华门推开她,重重地坐在竹椅上,椅子吱吱叫,他骂骂咧咧说:“操,敌人来了十几个人保驾,根本无法下手。”中山门补充说:“都全副武装的,车上还架着两挺机关枪。”中华门气恼地说:“去二十个人都不行,别说两个人。”革灵安慰他们说:“爹知道走狗很多,让你们去也不是行动,上海四个人都失手了,更不要说你们两个人。先只要搞清楚他住在哪里就好了,行动是晚上的事。”中华门说:“就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时革老走进屋来,掷地有声地说:“那你们是怎么跟踪的。”中华门立即坐起身,恭敬地说:“警察把几条路的交通都管制了,只准他们的车队过,其它车都拦下,不放。等放行了,前面车队的影子都不见了,我们根本没法跟。”革老哼一声说:“那麻烦了,人失踪了,行什么动,等我们找到他时可能什么都完了蛋。”
革老说着团团转,很生气。
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基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乎,李士武的车队、高墙深筑的熹园、卢局长的话,在我的大脑里左冲右突,钻来闪去,显水露水。我已经大致猜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我对革老说:“别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革老,革灵,所有人,顿时都睁大眼睛等我说。
我问中华门:“你们说的是不是李士武用车队去接的那个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更加肯定地说:“错不了,他住在熹园。”他们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把经过说一遍,最后笃定地说:“我敢说,人一定在那儿,那里本来就有招待所,是专门接待贵宾用的。”
革老听了,刚被霜打过的脸顿时笑出一朵桃花。“好啊,”他说,“这是好兆头。”接着问我,“你能进熹园吗?”。这地方我经常去,开会,吃饭,会客,有时一天要去几次。中华门问我:“那我们能进吗?”可以,那儿不是军营,是军官招待所,吃喝玩乐的地方,只要有钱就能进去。他们觉得奇怪,怎么会把他安置在那儿。当然,那里面大的很,不乏警备森严的地方。
一个李士武这么前呼后拥去接的人,我想他一定是个大鬼子。结果革老拿出一张照片,我看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生着一张娃娃脸,白白嫩嫩,很可爱的样子;男的长相儒雅干净,从穿着打扮到表情神态,像是一个墨水喝多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个鬼子。
在大家传阅照片时,革老讲起来:“这个人其实早年间我见过,当时他是中央大学的数学系教授,姓白,叫白大怡,曾在牛津大学留过学。据说他的曾祖父跟白崇禧的曾祖父是堂兄弟,血脉还没出五代。后来白崇禧在桂系掌权后,把他请去做事。做什么?设计密码。桂系部队至今使用的密码都是他设计的,采用的是英国的技术,很先进,十年前的密码现在还在用。鬼子所以四处找他,就是想劝降他,让他说出密码。”
革老的话令我一惊,我想起卢局长的话:“有了他,我们眼下在广西、鄂西的仗就不会这么难打……”事情到这里,来龙去脉基本上被我理清楚。问题是他说了没有?
“现在还没说。”革老说,“但估计他肯定会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娶了一个日本老婆,就是她。”革老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而且极可能是个女间谍。你们看,这照片是在香港拍的。这几年这姓白的其实一直在香港,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去年跟这个女人认识并且很快结婚。我们怀疑她是间谍,因为他早不回来迟不回来,恰好是鬼子在找他时回来了。我们猜测她已经知道他真实身份,是她把他骗回来的。”
我想,他毕竟是一个中国人,不能因为他娶了个日本老婆,想当然地推断他肯定会变节,万一他是那种矢志不渝的志士呢?我对行动提出异议。革老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重庆和我们分析都觉得,他十有八九要变节。”他对着我们数起指头,“第一,他现在的身份,身边的女人是日本人,且极可能是个间谍,谁知道她给他灌输了什么东西;第二,他跟白崇喜有深仇大恨,他所以去香港就因为两人反目,是出去躲事的,这种情况下你很难指望他再忠于重庆;第三,他生性懦弱,贪生怕死,即使不主动说恐怕也经不起逼供。”
中华门在一旁冷冷地说:“这种货色,可能给他放一点血就什么都吐了。”
革老看着我,带点儿动员我的意思说:“所以谨慎起见,决定把他做掉。”我看看革老,又看看中华门他们,欲言又止。照片上的人如此儒雅,如此精神,如此坦然……革老看我似有疑虑,强调说:“这是重庆下的命令,不是我。”中华门补充说:“是一号亲自下的,我们必须执行。”一号就是我们局长,戴笠先生。这么说,他已经死定!中华门接着说:“其实上午已行动一次,在上海火车站,但失败了,我们四个兄弟都牺牲了。”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他已是惊弓之鸟,不好下手了。”
革老说:“是啊,所以才把你叫来。”
我问:“要我做什么?”
革老说:“你已经在无意中帮了我们大忙,失踪的鸟又飞回了巢。不过那地方他们都不熟悉,看来得你先去探个路,摸清楚他住在哪栋楼,几号房间,有多少警卫。我们要行动,必须掌握这些情况。”
中华门迫切地要我给他介绍一下熹园情况,我让革灵找来纸和笔,画出一张草图。熹园坐落在紫金山下东面,斜对门是鬼子的陆军总医院,熹园大门口设有门岗,由酒店保安把持,进出检查不严格,只要穿着讲究一点,说是进去吃饭或者住店,一般不会阻拦。整个园子占地100多亩,进门有条主道,把院子一分为二,右边是鬼子高官的高档住处,另设门岗,内有七八栋独立小楼。左边是开放的,无门无岗,主要建筑是一栋四层主楼和一个中式四合院。主楼是餐饮和娱乐场所,四合院是接待住宿用的。
我说:“如果安排他住在四合院就好办,这里平时没什么卫兵,只有几个酒店保安,进出容易。”如果住在右边,麻烦大!那里住的都是鬼子高级将领,有重兵把守,别说他们,我也进不去。进去必须要有通行证,有人迎接。
革老指着右院说:“既然这儿是住宅处,怎么会安排他去住?”
我说:“这里面也有一栋招待楼,是专门用来接待要人的。”
革老问:“你估计他会住在哪边?”
一般我们的客人是住不到那边去的,那边主要接待鬼子。可我出门前听我们局长说过,晚上鬼子特高课的野夫机关长要请他吃饭,会不会……很难说。从李士武用车队去接他的情况看,这次他享受的规格是够高的,我真的很难说他一定不会住在右院。
我强调说:“如果他住在右院,要杀他的难度很大。”可革老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干掉他,他接到的是死命令,没有退路,再难也要完成任务,不计代价!而且事不宜迟。革老说:“我估计明天敌人就会跟他摊牌说事,等他说出密码我们再行动就什么屁意义都没了。”
就是说,我们必须晚上行动!
04
告别他们,已过十二点,我还没吃午饭,但肚子一点儿饥饿感都没有。午后的南京城更像是一座蒸笼,马路上稀稀拉拉地走着几个人,拉黄包车的车夫也变得懒洋洋,躺在马路边的树荫下睡大觉。我沿着马路走,走得很慢,心里却一步步地搬动着“棋子”。从高大的梧桐树叶间洒下的光斑,不时地刺我眼睛,让我恍惚间感受到一丝日月的庸常。不过,我会很快调整过来,因为我是金深水,不是平常人。
我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时候我想好,要把远山静子约出来,一起去熹园。她是日本军方管辖的天皇幼儿园园长,而且是野夫机关长的外甥女,是个军职,大佐军阶。在这个城里,她的地位和威力远在我之上。我是四个月前认识她的,这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从感情上俘虏她,让她做我们接近野夫机关长的跳板。
从面馆出来,我找了家宾馆,给静子打去电话,请她出来。静子爽快地接受了我邀请,约好在玄武湖东门的公园门口见。自我们相识以来,静子对我可以说是颇有好感。我英俊,稳重,又单身,对女人是有吸引力的,加上我对她巧施伎俩,我觉得她已经被我迷住,经常给我打电话。现在我要利用她对我的好感,找到白大怡住的地方。
我在街上买了张报纸,然后来到公园门口,坐在一个石墩子上,一棵树冠庞大的杜英树为我撑开一片阴凉。一张报纸还没看完,我已经大概知道,我该怎么去找寻白大怡。天气太热,我昏昏欲睡,后来居然睡着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把我吵醒,发现静子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是一辆三轮摩托车,静子正准备从车斗里爬出来。我旋即起身,朝摩托车走去。静子跳下车,朝我款款走来,面带浅浅笑意。静子面容清秀,气质文静,但个子矮小,微胖,三十多岁,走在大街上,该是少有人回头的。她在中国已经四年多,中文讲得不错。
“深水君,让你久等了。”
“没有,你看,一张报纸还没有看完呢。”
“你找我有事吗?”
“是你先找我的吧,你先给我打电话。”
“可是……是你约我出来的啊。”
我这才故意装出迟疑的样子,说:“是,我找你有事,晚上有事吗?”
她故意逗我:“你要安排我吗?”
“想请你吃饭。”
“好啊,去哪里?”
“熹园。”
“好,熹园,我好久没去那儿了。”
我们未经任何盘问,径直开进熹园,停在餐馆楼前:那幢四层楼,对门就是那个接待住宿的四合院,白大怡可能就住在那里——我希望他就住在那里!我们进楼去订好餐位,静子准备打发司机走,要带我在院子里逛一逛。我让她等一等放车走,我怕白大怡万一没住在对门,我还要编理由去右院呢。我指着对门招待所说:“我那里还有点事。”让她跟我去。她不解地问我:“去那儿干吗?”我不作说明,故作神秘,“有事。重要的事。”她又问:“什么重要的事?”我轻轻拍她一下背,“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静子半是疑惑半是羞怯地跟我走进招待所。这是一栋老式建筑,以木结构为主,大梁立柱是上好的梓木,在岁月的侵蚀下似乎更显得硬实、持重,表面有一层敛气的漆光。李鸿章在此办水师学堂时,这儿是藏书馆,门前石砌照壁上至今保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整个建筑由四幢两层半高的木楼围合而成,中间含着一方300平米见方的天井。临天井一面,楼上楼下都是带护栏的走廊,可以四通八达。天井里置有几张茶桌,撑着白色遮阳伞,一下把屋子本身的古旧感减去几分。
我们进去,直奔天井,找一张茶桌坐下。想叫壶茶,却不见服务员。我们只好干坐,喝午后灼热的暑气。静子明显觉得有些纳闷和不安,刚坐下就催问我要办什么事。我说:“你把证件给我。”她更奇怪了,问我要干吗。我悄声说:“我要开个房间。”
她脸红了,“开房间干吗?”
我答非所问:“用你的证件可以打折。”
她一定以为我心怀鬼胎,想睡她,忙不迭地说:“可是……这不合适的。”
我继续故作糊涂,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说谁也不知道。”
她可能更加肯定我想干什么,羞涩极了,埋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这,太突然了吧……我不知……深水君,你……太突然了……我们走吧……”
看到她心迹已露,我决定刹住,故意装得不好意思地说:“哦,对不起,我刚才没有说清楚。是这样的,我有个战友今天到南京,让我给他订个房间,我想你的证件可以优惠,就……可以吗?”
静子羞愧难当,慌忙掏出证件递给我。我拿了证件,便去服务台订房间。订房间是名头,目的是要打探白大怡是否住在此地。但凭什么乱打听人家?弄不好打草惊蛇,暴露了自己,所以才“骗”来静子证件。静子在突发的羞愧中,不大容易多想,这也是我要跟她“卖关子”的原因。
拿着静子的证件,我的身份和说法都变了,我成了日本天皇幼儿园园长(大佐军阶)的“下人”,把服务台领班叫到一边,先将自己证件交给对方看。领班见来头不小(对他来说保安局一个处长也是长官),很客气,问我有何吩咐。我问:“知道天皇幼儿园吗?”他说知道。我小声说:“那位就是园长,呶,这是她证件。”我有意跟静子挥挥手,她也给予响应。我说:“她是我们首长朋友,我是首长派来当差的,下面我跟你说的事情你知道就是,不要跟其他人说起,可以吗?”领班连连点头。我又有意含着暧昧说:“是这样的,她今天要在这里会一个朋友,现在我也不知他到了没有,你给我看一下登记本好吗?”
领班没有迟疑,立即把登记本递给我。我从前向后翻看,很快发现,上面最后一个登记就是白大怡!我把登记本还给领班,摇头说:“没来。”他反而替我着急:“那怎么办?”我说:“你等一下。”我到天井跟静子随便嘀咕几句,让她别着急,这里登记房间比较繁琐,请她耐心等一会。诸如此类。罢了,我回去对领班说:“她要订个房间,你有空房间吗?好一点的。”他说有的,我说:“好,你带我去看看房间好吗?”
于是,领班带我去看房间。
刚才,我已经在登记本上看清,白大怡住的是301房间。所以一楼二楼,我根本不考虑,我想上三楼去看。领班说:“不行,刚刚来了一位重要人物,把三楼都包下了。”我正好有机会套他话:“什么人要住一层楼,有三妻六妾吧,还有一群保镖?”领班小声细气地说:“女人倒是没有,但保镖确实有,是你们保安局李处长带来的。”我随即热情地说:“哦,是我们李处长安排的,那看来一定是个大人物,前线来的?”领班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又补充道:“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文文气气的。”我自嘲地说:“人家说我也像个知识分子。”他看看我,笑了,说:“是有点像。你们嘛,都是有知识的人嘛。”
根据楼上301房间的位置,我最后确定二楼的一个房间,就在楼梯口的斜对面。这个角度,上下三楼的人都可以观察得到。回到楼下,我以静子名义办了登记。完了,我向静子走去。静子还在为刚才的“失态”难为情,见我过来,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我。我反倒显得很大方,老远就笑着招呼她:“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静子欠起身子问:“办好了?”
我把证件还给她,“办好了,谢谢你,晚上我至少可以多请你吃一个大菜。”
她晃晃证件,有点像要给自己解围,窃窃一笑,说:“因为它给你节省了一份大菜的钱?”
我说:“是的,但是就餐的时间可能要往后拖一拖。”
她问:“为什么?”
我小声说:“刚才我听那个领班说,今天这里住进了一位贵宾,晚上我们局长,还有你舅舅(野夫机关长)都要过来陪他吃饭,我想回避一下。”
她说:“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怎么可能?我要的就是这地方,我还要亲眼证实一下,那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住301房,身边有什么保安人员。我要充分利用她对我的好感和暧昧心理,继续为我服务和保驾。我看了下时间,还早,便约她上楼。“天这么热,这地方连茶水都没得喝。这样吧,反正刚开了房间,我们去房间喝杯水吧。”她说:“我还是想换个地方。”但经不起我劝,最后犹犹豫豫地跟我上楼去。我必须到房间里等着,守着白大怡出来,弄清楚到底有几个警卫。
我知道,我敢说,静子此时的心情,一定如同心房里钻进一只兔子,心跳如鼓,惴惴不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加上一间房间,可能是世上最经典的制造故事的关系。只是,我充分相信自己,她的担心或者期待绝对是多余的。我不会跟你上床的,可爱的静子。坦率说,我非常反感组织上交给我这个任务,尽管我死了妻子,尽管静子有年轻的容貌和温婉的性情(我喜欢的),尽管我们好像在往那方面发展,但永远不可能有终点。这一点我心里清楚,每一次见面,我都这样告诫自己:她的身体是火海,我不能自焚。
进房间后,我一边和静子随便说些应景话,一边有意把门敞开,并选择正对门的位置坐下,这样楼上人的出入全在我视野内,同时也让静子放心,我不会来碰你的。门开着,制造故事的门就关上了。其间我找着理由出去侦察情况,先是上洗手间,后是去打开水。其实热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我把它说成是空的。我故意把热水瓶提得老高,举重若轻,“哟,怎么是空的。”到了开水房,我把满满的开水倒掉,重新加满,加满回去后,“发现”热水瓶子没塞塞子,便又返回去找塞子。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消磨时间,让我有更多机会观察楼上的动静。我心里明白,在这环形的宾馆里,你不知道哪儿会藏着一双眼睛,我必须小心谨慎。
一个多小时后,李士武、我们局长和野夫机关长相继驾到。李士武带白大怡下楼去赴宴时,我发现楼上只跟下来一个保安人员。我还是不信任,担心楼上还有人守着。我时刻细心辨听楼上的声音。我想只要楼上还有人在,总会生发出一些动静。可我倾听二十多分钟,一直没动静。当然也可能人在打瞌睡,但睡觉的人也要吃饭。这是吃饭时间,如果楼上真的有人守着,应该有人来给他送饭。我又等十多分钟,天都黑了,也不见有人来送饭。总之,我有理由确信楼上只有一个保安,但后来我跟革老汇报情况时还是留有余地,我说:“我只看到一个,但估计不止一个。”我这么说,是怕他们掉以轻心。
05
应该说,我们没有掉以轻心,革老把身边能出动的人都压上,全力以赴,可行动还是失败告终。很惨!那天,我有四位同志直接参与暗杀行动:中华门、中山门和小老虎、小桃子,结果没一人逃出敌人包围,都牺牲了。无一幸免啊!其中小老虎和小桃子都才二十出头,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告别了人生,叫人真痛心!
事实上,我们暗杀行动在秘密进行的同时,夜色中,一场反暗杀行动也悄然展开。按照计划,中华门等四人在天黑后入住招待所,在二楼开好两个房间,守株待兔。但李士武不知从哪儿得知消息,把反特处的全部武力都拉出来,还从警备区抽调一个班兵力,数十个全副武装,里外三层,牢牢堵住中华门他们四人藏身的两个房间,把他们斩尽杀绝——就在我眼皮底下!
那天晚上我其实没有走。组织上没有要求我留下来,从谨慎的角度讲,我也不该留下来。但我想我冒一点险也许可以让兄弟们减少一点风险也是值得的,所以吃完晚饭,送走静子后,我又偷偷回到房间。我一直透过门缝观望着事态,想不到,看到的竟然是这样可怕的一幕——
中华门中弹栽倒在回廊上(该死!就在我房门前啊),一动不动,血从腹部如地下水一样涌出,生死不知。
敌人小心地向他靠拢,如在靠拢一枚炸弹,畏畏缩缩地。
突然,中华门动弹一下,把敌人吓得纷纷趴下,连连举枪瞄准。
李士武喊:“别开枪!抓活的!”
中华门挣扎着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凭此奋力地站起来。
李士武对他喊话:“把枪放下!站着别动!”
中华门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都在手上、脚上。终于,他站稳了,用浑身的气力对着楼上东南角大声喊:“白大怡,你听着!如果你敢出卖党国,我的兄弟们会杀光你所有亲人,灭你九族!”
说罢,不等敌人冲上来,他已举枪将自己脑门打了个开花。枪响枪落,紧接着身体猛然往下一坠,越过栏杆,跌落下去,沉沉地摔在天井里……
是中华门率先发现的敌人,他去上厕所,偶然撞见李士武的副手马副官正在拉屎,一边往手枪里压子弹。他觉得情况不妙,退出来想回房间去,两个身影突然窜出来欲将他就地制服,被早已警觉的他抢先开枪撂倒。枪声一响,走廊上一下冒出十几枝枪,火力很猛,把中华门围堵在一个柱子后,动弹不得。中华门见势不妙,一边奋力还击,一边大声呼叫,命令中山门和小老虎、小桃子他们跳窗逃。三人都跳了窗,逃了,但最后还是没有跑出敌人的埋伏圈。敌人在招待所四周布下铁桶阵,只有鸟儿才可能凭借天空的力量和黑暗的掩护有幸逃走。我的战友没有翅膀,他们只有对党国的赤胆和忠心,在英勇献身和降服求生之间,选择了英勇地去死。
可是谁也不知道,敌人是怎么得知我们行动的。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可怕乘着黑夜而来,正在可怕可恶地扑向我亲爱的弟兄们、战友们……我觉得难以相信,这一刻,既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任何暗示,然而竟然是许多人生命的最后一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