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文版自序

《敦煌往事》动笔于中国事变[1]发生不久后的昭和十二年(1937年)秋,同年在《改造》十月刊上发表。出于种种原因,成书十分仓促,瑕疵百出。因此我时时提醒自己,日后若有机会,定要仔细修改一番。幸而得了这个机会,于是整个夏天都埋头于案前,总算使这份初稿改头换面,内容也充实到了原来的近三倍,我也终于达成了最初的计划。

数年来,我对敦煌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终于彻底释怀,单从这一点来看,此次修改于我而言算是一大幸事。关于作品本身,初稿中对英国探险队回程之前的记述较为详尽,对后来法日两国探险家的描述却十分粗略,尤其是对于日本探险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本粗糙至极、令人贻笑大方的拙劣之作。经本次修改,书稿终于初具雏形,本人甚感欣慰。

我对西域的兴趣始于日本学者堀谦德先生的《解说大唐西域记》。大家应该都有过学习东方史的经历,随着政权的更迭变化,西域三十六国(后来又分为五十余国)所在的中亚地区,如突厥斯坦等地区,其名称也不断发生变化,光是这些名字就让人应接不暇,其对应的文字也十分生僻,让很多人望而却步。因为太过复杂,很多人学到最后还是一头雾水。而堀先生的作品对玄奘三藏旅行记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和考证,可以说是我的入门读物,它让我收获了梦想和知识,也激发了我对西域的兴趣,对此我感激不已。

后来我又从羽溪了谛先生的《西域之佛教》、渡边海旭先生的《欧美之佛教》等著作中受到了启发。坦白说,当时我只是把西域看作佛教东渐过程中途经的一个区域罢了。

我至今还记得,读了《大唐西域记》后,我对刻画了孙悟空形象的《西游记》,以及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等作品,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直到昭和初年(1926年),我第一次参观了正仓院,深受感动与震撼,也由此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眼光不能仅仅局限在这小小的日本,而应该放眼于灿烂的东方文化,用世界性的视角来认识日本的历史。

就这样,我的思绪跨越了半岛,飘向了遥远的长安,又穿过天山南北麓的“丝绸之路”,抵达更加遥远的印度,甚至近东、西欧。就像长崎曾经是日本接收近代欧洲文化的窗口一样,西域之门敦煌曾经也发挥了同样甚至更大的作用。我的目光最终聚焦到了这座城市。这里会不会有“法隆寺”,会不会有“正仓院”呢?……

当时我并不确定,现实中是否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但我开始萌生这样的期待。后来,在矢吹庆辉先生的引导下,我开始接触斯坦因的作品。当时日本的第一轮敦煌热已经退去,矢吹博士的《三阶教研究》《大正一切经》中对敦煌出土经卷的描述所引发的“入藏潮”也尚未兴起,我这个“门外汉”却偏偏选择了这个时候,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

通过斯坦因和伯希和的作品,我逐渐认识了位于中国西北相当于“法隆寺”和“正仓院”的千佛洞,尽情地欣赏着千佛洞的照片。通读这些作品后,我又浏览了格伦威德尔[2]和勒柯克[3]等学者的研究,此后又研习了羽田亭先生的《西域文明史概论》,至此才算正式入门。

直到这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此前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唐诗选》中很多诗歌都与西域有关,充满了异域风情。甚至还发现奈良附近的古寺遗物中有很多也与敦煌文物一脉相承,这些发现总是让我大受震惊、感触良多。

后来,我的兴趣几经变化,将目光放在了斯文·赫定[4]、荣赫鹏[5]等探险家撰写的各个年代的西域旅行记上。

就在这时,“中国事变”爆发了。早在前一年西安事变发生时,由于西安原是十三朝古都长安,又是红色路线(又名西北路线)[6]的起点,我就对这片自己熟悉的土地格外关注。事变后不久,海鹫[7]就对兰州的军事设施发动了大规模空袭,这让我更加朝暮悬想。我想,我不能去前线,就在后方通过文化活动唤起更多有识之士对敦煌的关注也至关重要,于是在匆忙之间编写了此书,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初稿”。

因为我本身习惯了写小说,所以这篇作品的文体更接近于小说。但它究竟是不是小说,或者说能不能称得上是小说,这就要交给各位有识之士来评判了。对于我自己来说,这部作品也算是小说的一种,虽然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这样的分类,但我个人希望将它归类为“文化史小说”。我认为,这可能是今后日本小说界的一种不可或缺的文体,所以特意在序文中加入了这段内容。

本书中英国探险家的部分主要参考了斯坦因第二次探险旅行记《中国沙漠中的遗址》及其研究报告《西域考古图记》,法国探险家的部分则主要依据伯希和所作图录中的序文、羽田博士的介绍文、石滨纯太郎先生的《敦煌石室的遗书》等著作撰写,日本探险家的部分则得益于《新西域记》,其中汇集了大谷探险队前后三次派往各地的各分遣队的探险记,另外,橘瑞超先生的《中亚探险》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橘瑞超是大谷探险队第二次、第三次探险的核心人物。他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五年时间全部在大漠探险旅行,在第三次探险时才去了敦煌。当我还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时,这位和我仅有两岁之差的青年僧人便完成了世界水平的探险。可惜的是,数年前的一场火灾将他当时的记录,也就是第一手资料全部付之一炬,仅有《新西域记》所载的三篇文章侥幸存世,其中两篇是对演讲笔记所做的整理,另一篇则对书信进行了整理。

我想在书中塑造一位能够代表新兴日本的杰出青年,所以借用了橘先生的故事并且刻意未使用先生的本名,特在此声明。

西域地区的地名历来十分棘手,比如,读出“乌鲁木齐”四个字并不困难,但根据读音写出“乌鲁木齐”四个汉字却并非易事。要查证古时候对应的名称,着实令人头疼。吐鲁番、库车、喀什、和阗同样面临类似的问题,考证、确认它们变迁的历史就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在本书中,为了尽量避免混乱,统一用故事发生时的名称表示。

关于敦煌,既可以写作“燉煌”,又可以写作“敦煌”,两种写法均可见于中国的地理书中,而且大部分书籍都是两者并用。“燉”更具西域色彩,或者说更具有异域风情,我也这样认为,但在我看来,使用较为熟悉的汉字更能方便读者阅读,因此刻意使用了“敦”字。

每每著书,总要蒙受师友关照,此次更是给诸位师友添了很多麻烦。除了松本博士和青山为我提供的帮助,在此我还要特别感谢石田干之助教授,因为这本书对于我这纯粹的学术门外汉来说的确比较困难,而石田教授在文献方面给予了我悉心的指导,可以说是我的恩人。在一高[8]读书期间,石田曾是我的同窗,此次他愿意为我提供恳切的指导,不仅仅是因为昔日的交情,更是为了敦煌。而我从他的著作中也得到了很多启发。毫无疑问,若仅凭我一人之力,从茫茫文献中收集资料,结局必然是劳而少功甚至劳而无功。我这样的外行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大致掌握文献信息,全仰仗于他的帮助。

外行的悲哀就在于仅仅对手头的书有所了解。而很多文献即便想尽办法搜集,也未必能入手。另外,由于很多文献属于珍贵典籍或珍本,所以连借阅都十分困难,这也是一大难题。这时,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圆乾治先生以及帝国图书馆司书[9]冈田温怀着满腔热情,为我提供了无私的帮助。帝室博物馆鉴查官秋山光夫、东洋文库主事岩井大慧同样也给予了特殊关照。绘画大师中村不折还让我参观了他自己的私人博物馆,向我展示了自己珍藏的数十卷敦煌经卷,让我对古代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在本书的创作过程中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本书的装帧、照片拍摄、书稿誊清以及其他出版相关事宜则全权托付给了青山、日下部兄弟、浅野一也、国安芳雄等人,特此附记,以示感谢。另外,此书写作过程中,还劳烦冈田详细调查了参考文献的出版社、刊行年份等信息,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谢。

松冈让

1943年

注释

[1]指1937年7月日本开始全面侵华的卢沟桥事变。——编者注。

[2]德国的东方学者,考古学家。

[3]德国的东方学者,考古学家。

[4]瑞典人,探险家,楼兰古国的发现者。——编者注。

[5]英国探险家,是1904年英国侵略军占领拉萨的司令官。——编者注。

[6]日本侵华战争期间,盟国援华路线之一。——编者注。

[7]日本人称海军航空兵的飞机为“海鹫”。

[8]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略称“一高”,现在是东京大学教养学部的一部分,也是最早设立的公立旧制高等学校。

[9]日本根据图书馆法设置的图书馆正式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