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传习录》的导读

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是同学和后学公认的入门最早、得王学之真之正的第一大弟子。阳明从监狱里出来他就磕头拜师了,阳明称他为自己的颜回,既因徐爱最得其学之真谛,也因徐爱年仅三十一岁就死了。温和恭敬的徐爱是阳明的助教,负责回答同学的疑问、接引刚入门的新生,同学们说他性机敏、悟性高,能很好地讲述先生的意旨。

同门弟子相互切磋的时候比请教先生的时候多,同门是一个圈子,有个共同的情感场。心学重血脉骨髓上的功夫体认,不重解释字词文句,徐爱随侍阳明十余年才留下这么几则语录,完全是为了让后学有个进门的抓手。他说“私以示夫同志”,表示这是他私下里做的,因为阳明怕自己的话脱离语境后被误解。徐爱在《传习录序》的开头说: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人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zhuì yóu)。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

学生一旦改化,老师的话就是多余的。在王阳明这里,没有“统编教材”,也没有普适的“万能散”,他是一对一现场调教,当机指点、因病立方,如果仅拘泥于一种药方,便与杀人无异。这是修身之学的本质特征,也是王阳明不事著述的原因。他不注重知识的增长,而注重身心在明善、反身而诚上的提高。

学生的进步在“改化”,心学是改化自我、将学习落实到身心的内圣之学。心学教育重提升心灵,像教唱歌、武术似的,必须现场调教,任何“成训”都会滑向标准答案式教育,变成格式化的教条主义。只有用心学方法才能学到心学。

徐爱记录的这一部分主要是王阳明对《大学》的讲解。阳明讲《大学》是为了纠正朱熹的格物优先论,以破科场理学积弊。阳明选择的《大学》是汉代郑玄整理的,徐爱称其为“旧本”,阳明称其为“古本”,说古本有权威性,似能建立信任感。《传习录·徐爱序》全文如下: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指二程及朱熹)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比对朱注),以质(求教)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语出《中庸》)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一度热衷文学创作),出入二氏(道教、佛教)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正德三年至正德五年,1508—1510年),处困养静(龙场悟道),精一之功(明心见性)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中庸境界)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qǐng kài),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pìn)牡骊黄(只关注马的性别和毛色)而弃其所谓千里(马)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这是《传习录》的第一篇导读,也是第一手的权威资料。徐爱现身说法,叙述自己对先生始骇、中疑、终信为圣学嫡传的过程,赞扬先生的学说已臻“大中至正”的化境。大,才周遍不失;中,是天理本身;大中了,当然是至善正心的境界。化,是境界也是方法:不但能够物来顺应,而且能够“大而化之”——顺着对象让它扩充善性而变化。而这一切都须从“正意”开始,才能达到最正确的效果。

作为现身说法的一部分,徐爱报告了王学遭受误解、妄评、不求甚解的状况和原因:因为阳明太平易近人,没有道学家的大架子,人们便不觉得他的学说有多么了不起,此其一;其二,阳明少好武侠,又是个入了文人圈子的文学家,又修习道教,又修习佛法,不是个标准道学先生,所以,人们以为他对《大学》的解释及其心学不过是标新立异的瞎折腾,没有当回事的必要;其三,基本不了解阳明的人却臆断瞎猜他;第四,即使想跟从阳明学习的人也往往“得一而遗二”,得了表面的皮毛印象而丢弃了学说的精华、实质。徐爱为了光大正学、纠正误解才刊载这真声正音。

徐爱对阳明道行的感受就像颜回对孔子的体悟: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越深入学习越觉得意趣无穷。徐爱觉得自己还没有看到阳明学的门槛,他希望自己记录下来的“平日之所闻”能够让同学们进入阳明学的门里来。朱子这样解释“传习”二字:“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论语集注》卷一)

阳明讲学是艺术化的、反射性的,有些意思也许一闪之后好几年再出现,是否再出现也取决于学生找得深不深、状态契合不契合。阳明讲学也是性情化的,会突然出现令自己也兴奋的其他意思。他完全是跟着感觉走,悟到什么就讲什么。

徐爱在自己记录的那一部分结束时写了一个小跋,这样总结老师的思想和教诲的魔力: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这些合起来就是个“正意”的功夫,一切的修为是为了能够正知、正见、正思维。心学对今人的价值主要在功夫。《稽山承语》载阳明语录:“合着本体,方是工夫;做得工夫,方是本体。”“做得工夫,方见本体。”“做工夫的便是本体。”这是说,后天的训练合上了先天的心性才是功夫。如果合不上先天的心性,整日穷忙叨,那就不是功夫,而是戕害本体的瞎糟践。同理,有先天之本,无后天的功夫培养,就不能全其体。格物如果不落实到“诚意”上便是逐物,明善没有落实到“诚身”上就是表演给别人看的伪善。徐爱讲的这几个功夫把老师讲的功夫细化了,说白了就是所有的外在努力都得化成内在的进步,这才叫知行合一、功夫上身了。

上了身的才是功夫,否则只是纸上谈兵。功夫是实践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做功夫是修行中的行话,其中的关键是体验、体会、体悟等“反身实践”。阳明常问学生“体验如何”,常说“体来与听讲不同”。从功夫入手才能把阳明心学变成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心学。在心学看来,如果不能返回自身,整日追逐闻见之知就是玩物丧志,就是舍本逐末,就是放心于外物而遗失了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