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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乌德靠在眼科手术室的墙上,数着滴答作响的秒针。几英尺外,两名戴着口罩、惊恐万状的见习护士缩在同一堵墙边。她们这是第一天上岗,老老实实站在护士长交代的地方,甚至都不敢交头接耳。达乌德瞅瞅她俩,欣赏着她们婀娜的身段,然后又定神数起秒针来。她俩瞅瞅他,好奇他是何人——头戴褶边帽、脚蹬长筒靴,一副无所事事的表情。外科大夫也瞟他一眼,接着讲他的游艇故事。达乌德的站姿隐约让他不安。和年轻护士不同,他知道达乌德是个手术室护工,经常喜欢挑刺。大夫觉得,他的姿态看着好生滑稽。有一两次,他见达乌德倚着墙、捧着书;这在眼科手术室有点过分。

那天下午当值的是威廉敏娜·谢尔顿护士长(生于牙买加、现居布伦特(1))。她戴着口罩、双眼怒视,似在找活儿干。她的目光落在达乌德身上,不觉莞尔。他朝她抬抬眼,假装正打瞌睡,一边沿着墙砖缓缓下滑,好像最后会重重摔倒在地。她使个警告眼色,又飞快地瞥了瞥大夫。他曾告诉她,她让他想起妈妈。自那以后,她一直对他存有好感。他喜欢跟她搭班,因为她爱激怒大夫们,总对大家冷嘲热讽。他几次不禁想问,和家乡隔着千山万水,她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可她也许会问同样的问题,那他又该打哪儿开始呢?她是个矮胖的黑女人,一脸笑容,但语带讥讽。他初次碰见她,她就淡淡地、不屑地看着他,提醒他保持距离:别以为自己一身黑皮,便对她投怀送抱。后来有了独处机会,他一口一个大姐,只想讨她欢心。对他明目张胆的巴结,她冷冷地哼了哼,不过他辨得出她眼里满是笑意。

最初那几个星期,她对他友善亲切,他也心怀感激。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人体被剖开的样子和气味让他既恶心又惊骇。身体会那样流血,或者发出那种气味,对此他毫无概念。他最最厌恶的,是环境迫使他搞清楚,而且让他卑微到如此程度。他的工作包括清理术后肮脏的诊室、擦洗脓血、分开器械和设备。那些是他最基本的职责,从开工以来一直没变。这是大多数时候他干的活儿,虽然偶尔允许他握住大夫的手,或者擦擦医师的眉头。他的任务清单也包括在医师指导下剃去病患的阴毛。虽然还没轮到,但他心生惶恐。一想到要处理一些衰老的睾丸就让他满心嫌弃;他也害怕把病人意外割伤。如果要求他给女性剃毛,他简直不知道从哪儿下刀子。

威廉敏娜·谢尔顿护士长托了托口罩,比划着示意他喝茶去。他停止数数——三千两百二十秒已经过去,那意味着,还有三千七百八十秒他才能收工,把自己撬离墙壁。护士长瞪了瞪俩护士,点点头叫她们跟着他。他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以免她们找不着路。他没觉察到自己的克制有多生硬,好像巴不得被回绝似的。两名护士摘下口罩,两眼放光,略带羞涩。她们相视一笑,夸张地来几口深呼吸。她们都戴着褶边帽,那是女员工用来罩头发的。他也戴着一顶,有时还来两顶,因为他知道这会激怒督查所罗门先生。他希望见习护士梅森不要戴。她长得真美,让他看着心疼。

“你知道休息室怎么走吗?”他问她。

她摇摇头,不过没关系。他还没打算不管她。他开始稍稍走到前面一点;他转身想聊几句眼科手术室,却从眼角处看到自己还戴着个口罩。他赶紧伸手摘了,感觉她眼里掠过一抹偷笑。

“那是眼科手术室的标配,”他说,想让聊天轻快些,“几乎没什么事。如果你能一直醒着,那可走运了。第一天过得怎么样?”这次,她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省得他再追问。她转向她的同伴,匆匆和她换了个眼色。达乌德觉得这很眼熟。那是寻求怜悯的眼神,警告她们当中有个怪胎——真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到休息室,她俩就甩开他飞奔而去,和同一天在其他手术室的见习生汇在一起。她脱下帽子;他注意到她盘着秀发、后面扎个圆髻。她静静地坐在兴奋的同伴们中间,似乎比她们大多数都年长些。她好像有所不适,但没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快步离开,尴尬于她们全都忽视他的存在。她跟出来走到走廊上,以为休息结束了。“不,你们还有十五分钟,”他说,“认得回去的路吗?”他见她眼里有一丝不确定,接着摇摇头、跟着他走了。

其后数日,他看她在附近出现,正飞快地和手术室里的正式护士交朋友。在他们初次相遇几天后,她对他说话了,要他给她去取点东西。她冲出某间手术室,大夫要把量角器的吩咐搞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她瞧他一路溜达,胳膊下夹张报纸,正往休息室去。她清楚,他就是个护工;或者如一名护士所言,半吊子高级清洁工

“去给我拿把量角器来?”她说。他从她眼前经过,仿佛她一个字没说、仿佛她压根儿是空气。“对不起,帮我拿把量角器行吗?”她大喊一声,迅即后悔嗓音里的绝望。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看她,然后往回走。她当然不知道,他胳膊底下的报纸登着篇文章,分析去年冬天西印度群岛板球队赴澳大利亚的灾难之旅。他离家前瞄过一眼,回忆又涌上心头:那帮澳洲佬尖叫着,发了疯地捉弄、辱骂头戴红褐色球帽的可怜小伙。可他毕竟要去上班,更甭提要对某个上校的女儿客客气气。这个狠心的傻妞正向他索取量角器,好像他是俱乐部里扇布拉风的伙计。

“你要量角器什么意思?什么量角器?我们没有量角器,”他说,“你是不是要牵开器?”

“是的。”她松了口气,这玩意儿真的存在。

他把牵开器指给她就走了,而她还在努力挤出一句谢谢你。他坐进休息室,读着澳洲之旅的可恶细节:那是一出血肉之躯无法忍受的悲剧。不管怎样,那副目瞪口呆的急迫模样让他恼火。在眼科手术室外碰到见习护士梅森的头几分钟内,他还没有想过,她会干什么事惹怒他。但这些事天天发生,他安慰自己。生活就那个样子。这么个美人,变得歹毒刻薄,拒绝了他的一片好意。虽令人伤心,但他不会闷闷不乐。他会继续欣赏她的美貌及其优雅的风姿。

这是他值一个月夜班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依照惯例,最后几个钟头允许可怜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达乌德在休息室里懒洋洋地坐着,能拖多久是多久,一边以他自诩的英勇坚忍,接受熟人的同情。值一个月夜班也有不少好处:薪资更高、休息也更多。但达乌德痛恨被逼白天睡觉,半夜三更啃三明治。长夜漫漫、无聊透顶。没事发生,除了偶尔送来个倒霉蛋,或是跌入矿井,或是头绞进了血盆大口的机器。他们被医生戳上戳下、颠来倒去,最终一命归西。当然,紧急剖腹产也是家常便饭。这时候,医院总算名副其实。医生用电话厉声下令,昂首挺胸的助产士们步入手术室、移开设备,以免妨碍他们看见婴儿降生。麻醉师会再三复核麻药及用气,护士们也会再度重温入职时的使命初心。达乌德明白,产妇比其他多数病人更重,将她挪上手术台更吃力。子宫被主刀大夫剖开,出血也会多得多。不过,婴儿出生时总很可爱。在他眼中,手术室里最最悲观、满脸严肃的人们,一看见那个抽抽搭搭的小懒虫,也会突然人性流露,微笑着鼓起掌来。

但凡有得选,他肯定不值夜班,因为这是护士的事。但护工没有选择。一个月下来,他总觉得有点疯七疯八,肠胃也是一塌糊涂。世界似乎抛弃了他,他已告人间蒸发。待他返回,常感到错过了什么、虚掷了光阴。所有他下决心用空闲时间读完的书还是一页没翻;所有他打算写的信也仍在脑子里叽叽喳喳。尊敬的手术室督查,他起笔,英明无比的所罗门先生,向您致敬。护工就是护工,插不上嘴。给您去信,无非抗议您残忍的规定,嘱我值上一个月夜班。在下生性敏感。长夜孤凄,令我歇斯底里、神经兮兮。我无从保证,不在膏药店里发飙。

他查验发现,夜班头一晚当值的是温图尔护士长和查顿护士。她们都是夜班老手,可以相信,晚间某时,两人便会消失几个钟头。聊天本可以打发漫长乏味的时间,但和那两个专业户没什么天好聊。那位护士通常努力一下,多扯上一句半句。不过达乌德感到,她更多是出于误置的礼节观念,而非实有兴趣。至于护士长,他有数,绝无如此傻乎乎的念头。她会花半小时大谈最近一次晚宴,然后便退往医生休息室,打个长长的盹。

下周一他来上班时,原本指望有个安宁轻松的晚上,无聊但是平静,就像和亲人在家度过一下午那样。一般不到第三或第四晚,他不会产生幻觉,好像自己被关在坟墓里似的。但他刚到单位就发现期待落了空。查顿护士来自毛里求斯,故别名“渡渡鸟”。这一物种现已灭绝,毛里求斯是其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栖息地。她染上严重的生殖器静脉炎,因此请假一天一夜,去伦敦西南第十七邮政区的图亭,帮妹妹操办正在家庭牧师住宅举行的婚礼。当晚她的替班是一名见习护士。

“摩根、穆尔或是别的名字。她在手术室已满四十八小时,她们就非要她值夜。真丢脸。她们实在懒得要死……”

“她叫梅森,”达乌德说,“在这儿两礼拜了。她父亲是冷溪近卫团上校。”

“真的吗,”护士长小心翼翼地说,突然拔高了音区,“这该不是你的又一个小把戏,对不对?”

他们发现见习护士梅森在休息室,仿佛盼望某人派给她件活儿干。“凯瑟琳·梅森,是吧?”护士长问,“我是护士长安吉拉·温图尔;这是达乌德,我们的护工,虽然我听说你们认识……有很多事要做,所以咱们先来点儿咖啡。达乌德告诉我,令尊是冷溪团上校,那你一定见多识广啰……当然,自打撤离苏伊士以东,能去的旮旯也少多了。我们当时在另一支部队,去东尼日利亚执行任务。我儿子就是那儿出生的。”

玩命的魔鬼,达乌德心想。

“几天前我还正和伯纳德·芬德利说话来着……你认识他吗?哦,我一定得让你见见。下回他来晚餐的时候……他可是陆军万事通。他现为随军牧师,在廓尔喀军团或者某个前线军团。都是当地队伍,我记不住番号。他说过,传教工作和军方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不少传教士貌似都来自军人家庭,包括他自个儿和我丈夫。这层关系是不是不一般?”

达乌德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干的好事。凯瑟琳·梅森太客气了,不敢说护士长精神不正常,温图尔则大步流星,没有觉察到这位年轻姑娘脸上困惑的表情。过了一阵子,护士长也渐渐起了疑心,心照不宣地白了达乌德几眼。接着,按老规矩,她又吹嘘起最近一顿晚餐,聊以自慰:小牛肉碎肉糜、辣子鱼拌海量沙拉、火炬酥饼佐陈年苏玳(2)。护士长喜欢炫耀她家的晚餐,还几次寻开心,似有若无地邀请达乌德几时来和我们一道用膳,结果全都不了了之。不过,每当她来请教一二,他总乐于提供建议。咖喱贻贝就是他的主意;至于麻烦的素食客人,则有木瓜配马苏里拉奶酪馅饼。很快,显而易见的是,晚餐已经耗完了温图尔护士长的精神。她感到筋疲力尽,不得不躲到医生休息室里喘口气。

“来点咖啡?”达乌德边提议,边起身把水壶放炉子上。

“我爸爸什么时候参军的?”凯瑟琳微笑着问,表示她开得起玩笑,“征兵服兵役的时候,他打心底里反对。把他说成冷溪近卫团的上校,我想,他不会开心的。”

“冷溪近卫团怎么了?莫非你父亲是共产党?”他问。

他见她的表情,忽而皱眉,忽而不屑——他是个讨厌鬼,还是个笨蛋?“呃,总之他不是近卫团的人,”她说,不理睬他的问题,“护士长讲你叫……达乌德?我说的对吗?你来自哪里?”

“要加糖吗?”他问。

“不了,”她说,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你为什么那么说?把我爸爸编造成上校?我知道你在捉弄护士长,可你凭什么扯到军方?”

“就凭你说量角器的模样,”他说,“听上去像个上校的女儿。”

“真的?听上去牛吗?”她边问边笑,着实没有想到。

“太牛了!好像你在和俱乐部扇布拉风的打招呼。”他添上一句,猜想她喜欢这个形象。

“拉风仔听着有殖民味。”她说,察觉到他在逗她。

“只有最出色的殖民者才会像那样说量角器吧。”

“那天蠢死了!没听清楚就那样冲出来,”她板着脸继续说,把聊天主题给换了。她的腔调也不一样,变作了不容嘲讽的口气,“当时挺紧急。但我只是跑出来,大声求助……几乎没人搭理我。”

他停止把水倒进咖啡杯里,眉毛低垂,悄悄看了看她。“我不接受批评。”他说。

“好吧,”她顿了顿,笑盈盈的,“请留意我提问时多么客气;也就是说,你总得帮我一把。我该怎么办才好?你能露一手吗?”

“喝你的咖啡吧。这才第二杯,后面还多得很。”

“就这档子事?”她问。

“没错,”他朝她咧咧嘴,“除非有人生病。你当然可以睡觉,人人如此。”他提醒自己冷静,别在快乐聊天上太投入了。要打动她的芳心,那是最烂的一招,何况他希望她认为自己又聪明又亲切。她看上去那么矜持、那么自信,不像有的英国女性。他想,如果他中意她,她绝不会有惊慌失措的反应。他喜欢她无忧无虑的样子,还有温图尔护士长出丑时她脸上放光的神情。他喜欢她听他说话时蓝眼睛里的平静,也佩服她镇定自若的回答。他猜想,这份自信一部分是场骗局、是副架势,但他还是心生妒意。她谈吐之间好似了无心计,尽管他清楚这不可能。

她略一颔首,接过他递来的咖啡。“无论如何,我以为手术室里值夜班意味着应付可怕的突发事件。事故啊,轻微的飞来横祸啊,诸如此类。没料到事情这么轻松。”

“有时候挺紧张,”他说,“但不少时候很平静……理理架子、换换气瓶、打包一下器械,为白班做做盘点。你值了多久?”

“就一晚,”她边说边叠拢双腿,往椅子里微微缩了缩,“然后就值回白班了。”

“讨厌手术室吧?”他问。

她扮了个有点嫌弃的鬼脸,把他俩都逗乐了。

达乌德的预测很准,当晚没有急诊。护士长偶尔出现,或续上咖啡、或抱怨当白班的落下了某样差事。除此之外,他俩得以喝喝咖啡聊聊天,打发一宿。她谈到双亲,以及在医院的这一年;他向她介绍自己的家乡,没完没了地讲——他事后想。

“是什么让你决心当护士的?”他问她。她凝视了他好长一会儿。他见她的双眸变得深蓝,眼中似有难言之隐。“不是非要你回答,”他说,“别担心了。”

“不、不,”她反对,“只是有点儿复杂。”

“那么下次吧。”他说。

“现在就告诉你。不用大惊小怪的。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想回答?只是没料到你会问这个罢了。自从到这儿,没人问过我。我想要当护士,就这样。理由嘛,和大家一样……我妈说,我小时候最爱玩的就是假扮护士。把这当做一门行当……一种职业,”她笑着纠正,“我告诉自己得放下浪漫的幻想。不能指望去照顾一名英俊的飞行员,或是一位外冷内热的年轻诗人。不过,我想那恰恰是我始终在期待的;瞧,青少年小说里常有这类东西,夜里就着病房静静的灯光读着浪漫的传奇。嘿,你在笑我。”

“你讨厌护士这行,我看得出。”他说。

“我当然不讨厌,”她大笑着表示异议,“当护士有点无趣;工作又累又脏,时间又长,收入却少得可怜。但我干吗要嫌弃这一行,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只觉得让爸爸失望了。”

“上校大人,”他说,“我猜猜看,他要你当个……呃……物理学家。”

“他真不是上校,而是个律师。他想要我学音乐,而不是学物理。”她说,一串回怼令他直蹙眉。也许,“上校”这个玩笑已经说腻了,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忿忿不平,如今是时候揭穿谎言了。“他鼓励我好多年,总说我有音乐天分,可我从不相信。我没当回事,别人更不当真。我想,我是害怕抛头露面、害怕自己不过是又一个蠢材。我兄弟觉得我就是。理查德……他是咱家的明星。我能说说他吗?”

“请便。”他说。他注视着她说话,想着要不要把把脉,看看自己是否坠入了爱河。不是你般配的类型,他告诫自己,回想起之前遭拒的经历。

“理查德也是个律师,”她说,“在东伦敦开一家法律援助事务所,成天忙忙碌碌……正接办一桩什么重要的判例。他热爱工作、特别投入。来这儿之前,我和他们——他和女友克里斯——住过一段。他常拿我的音乐特长开玩笑:我一练琴就调大收音机音量,或者埋怨噪音伴奏,他没法干活。妈妈总叫我打住,因为理查德工作要紧。等一切安静下来,我坐到角落生闷气,他却偷偷溜过来幸灾乐祸。”

这人可真行,达乌德想,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自信。

“那会儿我们真的处不好。”她说。从她微笑的模样,他猜,那只是轻描淡写。“不过现在处得好多了。”

“他赞同你当护士吗?”他问,好奇理查德怎会默不作声。她也纳闷地看着他,直到深夜催生的熟络诱使她开口。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觉得他赞同我。不,听上去太可悲了。我不想谈论理查德了。”

“续杯咖啡,换个话题吧,”他说,“除非你打算去吃晚饭。那样的话,餐厅还有二十分钟关门。”

“天哪,开什么玩笑。都快两点了。夜里这个点我可咽不下那个。”

“就是嘛!咖啡马上就到。”他说着站起来。

“不,谢了,”她说,“我想我该去看看护士长在忙什么。我不想给她留下自由散漫的印象。很可能发现她要写一份关于我的报告。也许不会太久。”

他感觉糟透了,好像在她面前出了丑,虽然他知道不该这样。随着她的离去,他意识到,他俩聊天时的坦诚使他飘飘然,竟误导他提了个打探隐私的问题。他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因为说了太多自身情况、因为他搅扰了她的生活,她会躲开他、避免和他接触。这种时候,他想,他们憎恶他,更多是出于他外国人的身份;仿佛他用肮脏如患麻风病的双手,触碰了他们的隐秘。他最怨恨的,是一股心照不宣的责难,指斥他一贯企图捞点便宜。

没多久,她回来了,比他预期的更快;他怒火中烧,不愿问明原委。他见她眼含悔咎、双唇紧闭,似要阻止千言万语脱口而出。起初,他对她保持距离。他不过问了一句,何必小题大做。显然,他的敌意令她难堪。好在她继续说话,他也时有回应,以免彻底谈崩。他们心怀戒备,没了当晚稍早时分的自在。天色欲晓,护士长把她带走帮忙收拾,以备日间所需。达乌德走入器械室一次,可他碍手碍脚,护士长逗乐的眼神也让他不悦。准备下班时,凯瑟琳已然不在——护士长同意她先走一步。

他知道,次日夜里她不值班,但他还是期望能看到她。“渡渡鸟”也许为其妹妹操劳而累倒;往返图亭的交通也许因运输业罢工而中断,又或者,图亭因天龙特工队降临而处于恐怖统治之中,举步维艰、出游没门。可“渡渡鸟”偏偏就在,像往常一样皮包骨头、兴高采烈。一见到达乌德,她的一口金牙就闪闪发光,真是乐不可支。

“在毛里求斯度假怎么样?”他问她。

“傻小子,我只去了趟图亭,参加小妹的婚礼,”她边说边咯咯发笑,一副坚不可摧的傻里傻气,“瞧瞧给你捎了啥。知道你当班,特意留了点哈瓦(3)和拉杜(4)。”

“原来你去了图亭吉,”他边说边模仿她的腔调,“和那帮哈布希(5)一起安全吗?只要瞅见一个女的,他们只会想起一件事。”

“二愣子,在这个国家,咱们都是黑人。”她边说边放声大笑,使得大家确信她在扯谎而已。


(1) 布伦特(Brent):英格兰东南部城市,在大伦敦西部。

(2) 苏玳:法国苏玳地区出产的一种白葡萄酒。

(3) 哈瓦(halwa):用粗面粉或胡萝卜加杏仁和豆蔻干籽制成的甜食。

(4) 拉杜(laddu):用面粉、糖、起酥油做的炸糖球。

(5) 哈布希(hubshi):乌尔都语,意为“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