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圣者之路(古尔纳作品)
- (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
- 3876字
- 2023-09-19 11:48:10
1
七时刚过,酒吧就几乎空无一人。除了达乌德外,仅有的另一名顾客是个瘦削老人。他在吧台一隅,身子侧向酒水。男招待正和老人说话;他朝达乌德点一点头,示意看到他了,马上为他服务。一周将尽,捉襟见肘。达乌德要了半品脱最便宜的啤酒,坐在靠窗的角落。酒又淡又酸;他两眼一闭、大口啜饮。
他听见男招待正暗自发笑,是老人说了些什么。他俩都转身看向老人。老人咧开嘴往后一靠,视线越过肩头,一边盯着达乌德,一边点点头,仿佛想要宽慰他、让他平静。达乌德装出一脸哀伤,目光茫然呆滞,对老人的古怪举动视而不见。他觉得,这副嘴脸已赢下一整个帝国。那是扒手的微笑,不可当真,意在让无辜受害者分心、放松警惕,方便毛贼窃取贵重物品。它已漂洋过海,满世界对毫无戒心的外国佬卖萌。千百万人受其迷惑、嘲笑它显而易见的暗算企图,以为长着如此滑稽面孔的,必定如白痴般蠢笨。达乌德设想,这番景象该是多么难堪:半裸的人们,皮肤被阳光晒得通红,微笑起来全无诚意。受害者终于发现,那些凶恶的獠牙,时刻想着吞噬他们的异域喜剧世界。然而为时已晚。他们无能为力,只能惊恐地眼睁睁看着怪物将他们消灭。没下一次了。达乌德发誓。去找别的喜剧表演吧,你个老傻蛋。
他在酒吧独处,总觉得自己暴露无遗,担心有人会来跟他搭讪,还朝他露出一口黄牙。初到英格兰那会儿,他去了本不该去的酒吧;对于由此引发的深深敌意,他却浑然不知。一家酒吧拒绝卖给他香烟和火柴。一开始,他想这招待准是疯子,是个不通人情、故意刁难的怪人。接着他见酒吧里的人都在龇牙咧嘴,这才弄明白。他原想抗议、大闹一场,或者咒骂掌柜几句。后来,他把这场景做了细节还原。在这些后续版本中,他不再吃惊慌乱,他们伤害他,他回击也算完美。在一面镜子前,他排练着、想象着:如果父亲被如此公然羞辱,又会做何反抗。但那一次,他仅仅愣在酒吧里头,无法用异国语言组织起只言片语,只能注视众人龇着牙、咧着嘴,把他化作小丑般。
在另一处名唤“七枚指南针”的酒吧,他被告知菜单上的意面已经售完;可他分明看到,热气腾腾的盘碟正从柜台上传递过来。他提出会会老板,一面显摆地闻闻英镑大钞,暗示此事和钱有关。不过他留意到,几个五大三粗的主顾,对此颇感兴趣。无需警告。上帝保佑女王。说罢他撒腿开溜。
一群市民把他从又一家酒吧里赶了出去,目光紧逼、恶语相向。他闯入聚会、坏了他们的兴致,惹得众人怒不可遏。这也可能发生在你们身上。他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命运也会给你们沉重一击,让你们发现自己和我一样,不幸投错了胎,到哪儿都被撵出来,可怜巴巴遭人白眼。他们转过身,来了通市民特有的肆意大笑,连呼吸都有烧焦了的动物脂肪气味。哎呀,他们说,我的老天爷!
最辛酸的,是他被“板球手酒吧”拒斥在外。他去过两三回,刚有了点安全感。墙上的照片真扫兴,只对英格兰和澳大利亚球员致敬。没有加利爵士(1),也没有三W组合(2),但他觉得,照片旁的板球装备让人安心。结果,老板娘还是请他离开。她告诉他,自己没把握阻止丈夫跃过吧台、喂他一顿老拳。于是他怏怏而去,既惊又恼:一个高尚运动爱好者,待他竟如此刻薄。
达乌德慢条斯理地喝那半品脱,也没人露脸给他再买一杯。他起身时,外头天还亮着。他拐进大教堂边上一条巷子,走向医院。这就是他早上上班的同样路线。一个主意冒了出来。比起白天,晚上他可以找更有趣的事来干。他的生活变得这般空虚?假如有人发觉他如此打发时光,他会作何感想?他挣脱消沉的意志,头一扬继续前行。
这是个温暖的六月之夜。如果人行道上到处是活蹦乱跳的孩子、趾高气扬的青年,还有几个靠谱的成年人,边散步边侃大山的话,达乌德并不奇怪。然而,眼前的马路却空空荡荡、一片萧索。他加快了步伐;肃杀的街道、心中的期待,令他忐忑难安。这座城镇好像已被遗弃。它完成了目标,居民也往别处另谋生计。他避开幽暗至极的后巷。天晓得里面会跳出什么来?谁会听见他呼喊求援?
达乌德想象着世间最大帝国的一名代表,在仿佛消失了数百年后,刚刚返回就踏上了这几条街。他负责拷问几个阴郁沉默的部族。那时,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想法始终给他支撑。古老的新教国家腹地,如今毫无生气。他漫步其间,定会痛苦地叫喊。身处与世隔绝的帝国前哨,自欺欺人成了家常便饭。他乐滋滋地回味起热带之夜。丛林鼓点阵阵、蝉鸣声声,催人入眠。在热带地狱里,那些没完没了、枯燥乏味的下午,男人终究是男人,明白阶级和权力的力量,这有多令人满足呢?是啊,没错!但达乌德提醒自己,没什么好沾沾自喜。不管有没有蝉鸣,至少街道都铺设得干净整齐,晚上也没有野狗沿街流浪、从垃圾中翻找腐肉充饥。每当他到家冲个淋浴,莲蓬头就会出水;没有灰尘,也没有该死的生锈齿轮嘎吱嘎吱。灯亮着,厕所冲了,店里也总有洋葱。他仰慕能把一切运转得有条不紊,铺平道路、让火车通行的组织。
圣乔治塔显示八点二十。它总慢七分钟。他逐渐觉察到此,不过小事一桩、无伤大雅。方圆数百码内,此塔系躲过战时轰炸的唯一遗存。他想,兴许它的心跳停过七分钟吧。它留了下来,如今像颗老臼齿般蹲在拱门和列柱之上。炸弹原是冲着大教堂去的,可它却几乎毫发无损。珍贵的玻璃件早被藏匿,花岗岩墙壁和尖顶不惧几近最直接的打击。通往大教堂的小路也奇迹般逃过一劫,使这座诺曼人虔诚建立的建筑安享中世纪的僻静,守护它的是众多蜿蜒逼仄的小巷。
通过教堂外敞开的大门,他看见周边区域灯火通明。他瞥了眼像山峦般起伏的石砌教堂。在梦幻的灯光下,尖顶像童话中的塔楼那样尽显优雅。这些年他一直在城里住,从未走进教堂。他无数次路过这儿,从女王门抄近道,也曾被一伙光头党追赶着逃经那些回廊:亲咱们一口,黑鬼。他朝他们亮了亮他那帅腚,边跑边卖力回骂:去找个二货亲吧,该死的傻蛋!他一次都没入过教堂,而那伙光头党倒很可能去过。
他取道公共用地,走向主教道。不少人管它叫做公共游乐场,起初这让他有些困惑。他误以为是沉船(3),某一远古海难之所在。游乐场是块洼地,四周高坡环绕,其上草木丛生。就在高坡下面,一条小径和主路并行。他走的小径穿过球场,从挨近主教道的废弃水磨坊旁出来。他犯下错误,走得太远;待到一脸惧色,已然撤不回来。他见一男子从主路爬下高坡、又俯身将牵狗绳解开。他总提防着狗;眼前这只大狗,毛色发亮、口水直流,面露饥色。他赶紧移开视线,以免惹它注意,就像个孩子紧闭双眼,来摆脱妖怪的威胁。他两腿紧绷,意识到自己每走一步,就离主路和街灯更远,也越发陷入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男子和狗显然还尾随不舍。十几码开外,达乌德看见男子开始龇牙咧嘴。他顾不得尊严,夺路而逃,猛犬在身后喘着气、连蹦带跳。他听见男子狂笑不止,接着又一声口哨将狗唤回。一座小桥横跨溪涧,成为游乐场的边界。达乌德来到这儿,方才停下脚步,对着男子一通毒咒恶誓。他没有将男子看得真切,只瞥见副皮包骨,身上套件大衣,油光光的灰白头发往后一梳,活脱是对默片明星的拙劣模仿。不过他确信,真主要认出他来并无困难。真主之前很可能碰到过这个家伙。
他到达住处门口,教堂的钟正好敲了九下。他屏住呼吸悄悄进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房东笃信黑白分明,可处理起朽烂的地板来却相当不情不愿。他甚至公开质疑过房东的信念:你凭什么说相信各个种族可以共存,就像钢琴上的黑键白键,说完就这样剥削我和我的族人?他尤其得意于用了我的族人。他注视着羞愧难当的房东,心想他的地板准能搞定。可房东不知怎的控制住了苦恼;他向达乌德坦承:除非能再略微多收点房租,否则没法干这维修活计。
达乌德打开电视,坐到它前面。他这样做,更多的是用噪音分心,以驱散沉寂的屋子带来的苦闷。那不管用;透过电视里刺耳的音乐,他听见内心愤怒的抱怨,要压制它可没那么方便。
想到还有信要写,他就不禁一味自责起来。与之俱来的还有抛诸脑后的回忆。他觉得踌躇犹疑,不知一贯忍受是否已让他变得谨小慎微、自欺欺人。温暖的金色海滩闪过脑海,尽管他并不肯定,这番景象是否截选自别处的宣传册。他抵御不了独处所带来的浪漫和戏剧化,深感无力自拔。记得上学路上,为了给经过的店铺和路人照相,每步都很费劲。他太过分了;故友面容浮现眼前,似在责问他为何疏远了自己。
鲜少有人给他来信,他倒也乐得如此。关于英格兰,旧交来函总是一派乐观,读之不免尴尬。这些信件极度脱离令他蒙羞的生活实际,甚至可以当做嘲讽来读,虽然他知道实情并非如此。他想,他们还是做了件好事,将智慧与学识的火炬传给了数百万愚昧的非洲大众,还让整整一代人对培养他们老师的国度心驰神往。可怜的拉贝亚里韦卢(4),那位马达加斯加诗人,当他无法前往法国,便自杀而死。你们笑个够吧,达乌德想,直到你们读了他的诗。然后你们又会诧异,那样聪慧的头脑,竟会轻易自寻短见。他讨厌收到朋友来信,更害怕勉强应付。他给他们写信的时候,发现自己养成了一种古怪的文风,希望他的婉言谢绝会让他们窘迫不堪、不再回复。还是他父亲那一代靠得住。人们还清晰记得,他们出生的年代还没有欧洲人到来;此后的记忆全是担惊受怕。狰狞的帝国龇牙咧嘴使他们既自损自贬、又焦虑不安。
(1) 加利爵士(Sir Gary,1936- ):本名加菲尔德·索伯斯(Garfield Sobers),生于巴巴多斯的著名板球手。曾任西印度群岛板球队队长。1975年受封为爵士。
(2) 三W组合:西印度群岛板球史上三位传奇球员的合称,因三人姓氏均以字母W开头,且都出生于巴巴多斯。他们分别是弗兰克·沃里尔爵士(Sir Frank Worrell,1924-1967)、克莱德·沃尔科特爵士(Sir Clyde Walcott,1926-2006)、埃弗顿·威克斯爵士(Sir Everton Weekes,1925-2020)。
(3) 原文游乐场为“rec”,沉船的英文是“wreck”。
(4) 拉贝亚里韦卢(Jean-Joseph Rabearivelo,1901-1937),马达加斯加著名诗人,非洲现代文学之父。成长于法国殖民时期,1937年服氰化物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