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说:当需要在A(不太严重的小麻烦)和B(具有毁灭性后果的滔天大祸)中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将不可避免地最终选择B。

两年零十一个月后。

奥丽芙为自己开脱:那个男人对于这个吻似乎不会太过在意。

他确实花了一点儿时间来适应——考虑到事发突然,这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一刻实在是太尴尬了,不仅不舒服,还有点儿痛苦。奥丽芙在把嘴唇使劲撞向他嘴唇的同时,尽最大的可能踮起了脚,以便自己的嘴能够得到他的脸。他为什么要长这么高呢?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吻一定像是某种动作笨拙的头部撞击运动,而且她越来越担心自己没有办法完成这一整个动作了。就在几秒之前,奥丽芙发现她的朋友英正朝她走来,英打算看看奥丽芙和那个正在和她接吻的男人,她立刻就能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两个正在约会的人了。

那个令人痛苦难熬的最初的阶段过去之后,这个吻变得……不一样了。男人猛地吸了口气,微微侧了侧脑袋,这才让奥丽芙觉得自己不再像是一只趴在猴面包树上的松鼠猴。他的手很大,在装有中央空调的走廊上,散发着让人愉悦的温热。他搂着她的腰的双手向上滑动了几英寸[1],环绕在她胸廓的位置,然后把她向他身体的方向揽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刚刚好。

虽说这只是一个加长版的浅吻,感觉却很美妙,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奥丽芙把很多事情都抛在了一边:比如说她正在亲吻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个事实,比如说那家伙肯定也对奥丽芙是谁这件事处在完全没有头绪的状况,比如说她上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把她最好的朋友英蒙骗过去的初衷。不过一个好的吻可以做到这么一点,那就是能让你进入一种短暂的忘我的状态。奥丽芙感觉自己仿佛要融化在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胸膛里了,这个胸膛很硬,没什么弹性。她的双手从他轮廓分明的下巴,伸到他那让人出乎意料的浓密的柔软发丝里,然后……然后她听到自己发出了叹息声,好像她快要窒息一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冲击,仿佛一块砖头砸在了她的脑袋上,她意识到——不行,不行。

不,不,不行!

她不应该乐在其中的:陌生的家伙,和这所有的一切。

奥丽芙喘着粗气,一边将自己从他身边推开,一边慌乱地寻找着英。已经是晚上11点了,生物实验室的走廊里泛着蓝光,她的好朋友英已经不见了踪影。太奇怪了,奥丽芙很确定她在几秒前确实看到了英。

而那个她亲过的家伙则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双唇微张,胸膛上扬,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刚刚闯下的是怎样的滔天大祸,她亲的人居然是——

去她的生活!

去,她的,生活!

……

亚当·卡尔森教授是个众所周知的讨厌鬼。

这件事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因为在学术界,任何一个研究生(很不幸,也就是奥丽芙这个等级的学位)以上的位置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评估才能够保持相应的时间,而终身教授则位于这座浑蛋金字塔的顶端。但卡尔森教授是个例外——至少如果传闻属实的话是这样的。

就是因为他,奥丽芙的室友马尔科姆不得不彻底放弃了两个研究项目,而且很可能还会延迟一年毕业。也是因为他,杰里米在资格考试前紧张得吐了出来。他是让整个学系一半的学生被迫推迟论文答辩的唯一罪魁祸首。奥丽芙从前的同学乔在每周四的晚上都会带她去看画面模糊的欧洲电影,上面的字幕小到要拿显微镜才能看得清楚,他曾经在卡尔森的实验室里当研究助理,但他却出于“某些原因”在六个月后辞去了这个职位,这可能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卡尔森剩下的大多数研究生助理会伴随着经常性的手抖,而且他们总是一副看上去一年都没有睡过觉的样子。

卡尔森教授也许曾经是一个年轻的学术摇滚明星和生物学神童,但与此同时,他刻薄挑剔,吹毛求疵,从他的说话方式和行事作风中就能明显地看出,他认为自己才是斯坦福生物系里,也许是整个世界范围内,唯一真正从事正经学术研究的那个人。这家伙出了名地喜怒无常,是个既惹人讨厌,又让人害怕的讨厌鬼。

而奥丽芙刚刚亲的正是这个人。

……

她不确定这种沉默持续了多久,她只知道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就那么站在奥丽芙的面前,黑色的眼睛,比眼睛更黑的头发,给人一种离谱的压迫感,他正从不知道是6英尺多少英寸的地方向下凝视——他肯定比她高半英尺多。他皱起了眉头,她在他参加过的学系的专题讨论课上见过这个表情,一般在出现这个表情之后,他就会举手指出演讲者的工作中一些被认为存在致命缺陷的地方。

亚当·卡尔森——研究生生涯的毁灭者,奥丽芙曾无意中听到导师这么说过。

没事,没关系,完全没问题。她只需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向他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踮起脚偷偷地溜走就可以了。对,真是个无懈可击的计划。

“你是不是……你刚刚是不是亲了我?”他看上去非常困惑,还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嘴唇丰润饱满,还有点儿……老天爷啊。亲了。奥丽芙根本没有办法否认她刚刚所做的事情。

尽管如此,她还是准备试一下。

“没有。”

出乎意料的是,这招似乎奏效了。“啊,那好吧。”卡尔森点了点头,转过身,看起来茫然地失去了方向。他沿着走廊走了几步,走到了饮水机那里,也许那就是他一开始要去的地方。奥丽芙也开始相信她可能真的就此脱身了,但就在这时,他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表情充满了怀疑:“你确定吗?”

该死。

“我——”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它并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好吧。我……好吧,”他缓慢地重复道,声音低沉而浑厚,听上去像是马上要生气了一样,或者也许他其实已经生气了,“那是发生了什么?”

这根本就不是可以简简单单地搪塞过去的事情。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觉得奥丽芙造成的这一突发状况是非常古怪的,但对于亚当·卡尔森,这个把同理心这种人类的基本特征视为某种缺陷的人来说,是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她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听着,我并没有无理的意思,但这真的不关你的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当然。”他显然已经找回了他惯常的节奏,因为他的语气中已经少了一些惊讶的成分,转而变成一如既往的生硬和简洁,“那我就回我的办公室,开始写我的《第九条》[2]诉讼书。”

奥丽芙松了口气。“哦,那太好了,因为——等等,你的什么?”

他歪过头:“《第九条》是一项联邦法律,旨在防止学术环境里的不正当性行为——”

“我知道什么是《第九条》。”

“我懂了,那么你就是在故意选择无视它。”

“我——什么?不,不是,我没有!”

他耸了耸肩:“看来是我误会了。那一定是有人袭击了我。”

“袭击……我没有‘袭击’你。”

“你确实亲了我。”

“但那不是真的。”

“而且是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

“那只是因为……”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奥丽芙有一瞬间甚至想象着卡尔森教授或自己就那么直接溺死算了,“听着,我真的非常抱歉。刚刚那个状况确实很……奇怪,但我们能不能干脆忘掉这件事情?”

他认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的脸棱角分明,神情严肃,还有一些其他令她无法辨认的情绪,因为比起搞清楚那些情绪,她正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眼前这个男人有多么高大、肩膀有多么宽阔上。真是个大块头啊。奥丽芙一直以来都很瘦,太瘦了,但一个身高5英尺8英寸[3]的姑娘很少会觉得自己娇小,只是当她站在亚当·卡尔森的身边时,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当然知道他很高,因为她之前在校园里和学系里都见到过他,也和他搭过同一班电梯,但他们从来都没有进行过任何互动,也从来都没有这么靠近过。

但在刚才,奥丽芙,你差点就把你的舌头伸进他的——

“怎么了?”他像是很关心的样子。

“什么?不,不,我没怎么。”

“因为,”他平静地继续说道,“大半夜在科学实验室亲吻一个陌生人或许是有什么原因的。”

“没有。”

卡尔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很好。那就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期待一下会收到怎样的邮件吧。”说着,他就准备从她身边走开。她转过身,在他身后大喊。

“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我相信是个人就能搞清楚这个,因为下班后你必须刷身份卡才能进入实验室。祝你晚安。”

“等一下!”她一边向前探着身子,一边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尽管他显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挣脱她的束缚,可他还是立刻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被她手指缠绕着的那个部位,就在一块要花上她半年研究生薪资(或者是整整一年的薪资)才能买得起的手表的下方。

“我的投诉里恐怕要加些素材了。”

她立即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没有,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个吻,解释一下。”

奥丽芙咬住她的下唇。这下她真的搞砸了,她现在不得不告诉他了。“刚才路过的那个女孩儿英是生物系的研究生,”卡尔森并没有明确表示他认识英,“英她……”奥丽芙将一绺棕色的头发拨到耳后,这就是这个故事变得有点儿尴尬的地方了,这很复杂,而且听上去可能有些幼稚,“我在和系里的一个男孩儿约会,杰里米·兰利,红头发,是跟着哪个教授来的?好吧,不重要,我们只约过几次会,后来我带他去了英的生日派对,他们一拍即合,然后——”奥丽芙闭上了眼睛,这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她把眼睛闭上之后,眼前直接浮现出了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约会对象在保龄球道上有说有笑的画面,就好像他们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一样。他们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全程笑个不停。那晚结束的时候,杰里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英的一举一动,他对谁感兴趣已经非常清楚了。奥丽芙摆了摆手,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就长话短说吧,杰里米甩了我以后约英出去。但她拒绝了他,就是因为女孩儿之间的准则之类的东西,但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可又怕伤害我的感情,所以不管我跟她说过多少次没有关系,她都不相信我。”更别说几天前我无意中听到她向我们共同的朋友马尔科姆承认她觉得杰里米真的很棒,但她是永远不会因为跟他出去而背叛我的。她听上去很沮丧,非常失落不安,一点儿也不像一直以来我认识的那个活力四射、明媚耀眼的英。“所以我就对她撒了谎,我告诉她我已经在和别人约会了。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喜欢一个男孩儿,我希望她可以得到那些配得上她的好东西,我很肯定她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情,而且——”奥丽芙发现她说得乱七八糟,卡尔森可能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于是她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尽管她觉得嘴巴很干,“今天,我告诉她我今天有个约会。”

“哦。”她很难读懂他的表情。

“但我没有约会。所以我决定来实验室做个实验,可是英也出现了,她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可她就是出现了,还朝这边走了过来,我都要吓死了——好吧,”奥丽芙的手从上到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真的还没来得及想就……”

卡尔森什么都没有说,但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正在思考:“显而易见。”

“我只是想让她相信我在约会。”

他点了点头:“所以你就亲了你在走廊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完全符合逻辑。”

奥丽芙畏缩了一下:“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或许不是我的最佳时刻。”

“也许吧。”

“但那也不是我最糟糕的时刻。我是说,英现在觉得我在和你约会,那她就有希望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状态下和杰里米出去了——”她摇了摇头,“听着,对于那个吻,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是吗?”

“求你了,不要投诉我了。我保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一瞬间,她突然彻底认识到她犯下的是怎样的滔天大罪:就在刚刚,她亲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恰巧是生物系最被大家讨厌的教授。她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基本相当于在走廊里攻击了他,而他此刻正以一种古怪的、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她,他身形巨大,状态专注,和她靠得很近,而且……

该死。

可能是因为已经很晚了,可能是因为距她的上一杯咖啡已经有十六小时之久了,可能是因为亚当·卡尔森正这么低头看着她,突然之间,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太夸张了。“其实你说得很对,我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你觉得受到我不论哪种形式的骚扰,你真的应该起诉我,因为这才是公平的。尽管我真的没有想过……可这真的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的初衷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我打算离开这里,行吗?谢谢你……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抱歉。”奥丽芙转身沿着走廊跑远了。

“奥丽芙,”她听到他在她的身后喊道,“奥丽芙,等等——”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冲下楼梯来到一层,接着跑出了大楼,穿过灯光稀少的斯坦福校园的小路,经过一个遛狗的女孩、一群在图书馆前大声聊天的学生,直到来到她的公寓门口才停了下来,打开门后,她就直奔自己的房间,生怕遇到室友和室友今晚可能带回来的任何人。

直到她瘫倒在床上,凝视着贴在天花板上那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时,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检查她实验室里的老鼠,她的笔记本电脑还放在她的工作台上,卫衣也落在了实验室的某个地方,而且她把答应马尔科姆的要在路过的商店里给他买明早喝的咖啡的事也完全抛在了脑后。

该死,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

无论是那天晚上,还是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奥丽芙都不曾想起亚当·卡尔森教授,那个众所周知的浑蛋,当时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注释

[1]1英寸等于2.54厘米。

[2]《第九条》(Title IX),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条》是于1972年6月23日实施的美国法律,规定任何人都不应该出于性别的原因被排除在由联邦资助的教育和活动计划之外,不能被剥夺这个计划和活动提供的待遇,也不能出于性别原因受到这个计划和活动的歧视。美国法庭把破坏平等的体育运动机会、性骚扰以及对孕妇的歧视等,都包括在第九条的范畴之内。

[3]约为1.7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