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

坦白来说,奥丽芙在进入研究生院这件事情上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决的。

倒不是因为她不喜欢科研(事实上她非常喜欢,她热爱科研,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搞科研的料),也不是因为一大堆明显会让她感到生气的事情,而是因为在可以想见的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她要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每周干满八十小时,还要在无数个凄凉的夜晚对着本生灯[1]埋头工作,只为最终能换到一份糟糕的医疗保险,以及一点点有可能根本不会发表的无足轻重的新发现。她很清楚这可能是不利于她的心理健康的——全身心地投入对学术的追求当中,只在很偶尔的休息时间里,去休息室里拿一些没人看管的贝果[2],光是想想,就觉得这可能是个不怎么明智的选择。

而此刻,这些都不是最让她困扰的。好吧,可能是有点儿困扰,但只有一点点,尚在她的掌控之中。真正阻碍她继续向最臭名昭著的“地狱中心”(博士课程)缴械投降的是那个男人,那个她在受邀参加斯坦福生物系面试的时候遇到的男人。

那个她甚至都不知道名字的男人。

那个她在看不清的状况下,跌跌撞撞地进入自己能找到的第一个洗手间时,所遇到的男人。

那个男人看到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又咸又大的泪珠不住地往下淌,他非常平静地问她:“出于好奇,你在我的洗手间里哭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奥丽芙尖叫着试图睁开眼睛,但尽管她很努力,眼睛也只是勉强地睁开了一下。她的整个视野都是模糊的,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个水汪汪的轮廓——一个高大的人影,留着黑色的头发,穿着黑色的衣服,还有……对,就是这样。

“呃……这是女洗手间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她停了一下,没有回应,然后她听到了——“不是。”他的声音很低沉,相当低沉,低沉得让人觉得不可能在真实生活里出现这样的声音。

“你确定?”

“我确定。”

“你真的确定?”

“相当确定,因为这是我实验室的洗手间。”

“真是抱歉啊。你需要去……”她指了指洗手间的隔间,或者说是她认为隔间应该在的方向。尽管她把眼睛闭了起来,还是能感到刺痛,于是她不得不用力地挤压眼睛来缓解灼烧感。她试着把脸颊上的眼泪擦干,但她包臀裙的布料材质很廉价,像塑料一样,吸水性不及纯棉布料的一半。还真是贫穷的快乐啊!

“我只是需要把这个试剂倒进下水道里。”他顿了顿,她并没有听到他挪动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她把洗手池挡住了,也可能他正盯着她,想着或许应该叫校警把她这个可怕的怪人带走。这会让她的面试结束得很快,不是吗?“我们很少把它当洗手间用,主要是用它来处理废弃物和清洗设备的。”

“啊,抱歉,我还以为……”糟糕,她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这算是她的老毛病了,她总是因为这个闯祸。

“你还好吗?”他一定非常高,因为他的声音像是从她头顶上方10英尺[3]的地方传来的。

“当然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在哭,在我的洗手间里。”

“啊,我没有哭。好吧,我是有点儿像在哭,但这些只是眼泪,你能明白吗?”

“我很确定我不能。”

她叹了口气,靠在瓷砖墙上。“都怪我的隐形眼镜,它们过期了,不过它们原本就没有多好用,我的眼睛被它们弄得非常糟糕,虽然我已经摘掉了,但是……”她耸了耸肩,希望自己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的,“需要过一会儿才会好起来。”

“你戴了过期的隐形眼镜?”他听起来有点儿生气。

“对,但是只过期了一点点。”

“什么叫‘一点点’?”

“我不知道,只有几年吧?”

“什么?”他的尾音词很清晰,一丝不苟,脆生生的,非常动听。

“应该只有一两年吧,我觉得。”

“只有一两年?”

“不过没关系,有效期什么的是给弱者设置的。”

对方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可能是某种轻蔑的哼声,也可能是嘲笑声,奥丽芙没办法进行清楚的辨别。“有效期的设置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你在我洗手间的角落里流泪。”

好吧,除非这家伙就是“斯坦福先生”本人,不然他真的不应该再把这里叫作“自己的洗手间”了。“没什么大碍,”她摆了摆手,如果不是眼睛还在火辣辣地疼,她早就给他一个白眼了,“灼烧感只会持续几分钟,很快就不疼了,而且——”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也这么干过?”

她皱了皱眉:“‘干过’什么?”

“戴过期的隐形眼镜。”

“当然了,隐形眼镜可不便宜。”

“可眼睛也是啊!你是本科生吗?”

“不是,”她愤愤不平地答道,并试图偷看他,无奈她的眼睛却在抗议,随之流出的眼泪更多了,“我是硕士,在密歇根。”

“哦。”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似乎对他来说这和本科生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一定是个博士,他肯定觉得他比别人都厉害,因为博士有一种并不光彩的特权,那就是可以打着科学的名义以每小时93美分的价格屠宰果蝇。他们都是那样的人,老实说她也不能因此而责怪他们,毕竟研究生是最低等的生物,所以他们必须要说服自己他们是最好的。尽管奥丽芙并不是临床心理师,但这似乎是一种相当教科书式的防御机制:“实际上,我是来这里面试的,为了明年的生物博士学位。”她补充道,这样他就不会让校警把她带走了。老天哪,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还在灼烧,“那你呢?”她一边问,一边将手掌按到眼睛上。

“我?”

“你来这里多久了?”

“这里?”他顿了一下,“六年左右。”

“哦,那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吧?”

“我……”

她发现他有些迟疑,顿时就后悔提出了刚才的问题:“等一下,抱歉啊,你不用告诉我,我懂的,研究生院的首要准则就是‘不要打听其他同学的毕业时间’。”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没错。”

“抱歉,”老天,她真希望自己可以看得到他,人际交往的展开本来就够难了,而此时的她又没办法获得更多有效的线索,“我不是有意向感恩节里那些追着你问东问西的老父亲、老母亲看齐的。”

他轻声笑道:“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哦,”她笑了笑,“你爸妈很难缠吗?”

“感恩节更好不到哪儿去。”

“这就是你们美国人离开英联邦所得到的。”她朝他伸出了手,希望那是他所在的大致方向,“对了,我叫奥丽芙,和橄榄树(olive)是同一个词。”当她听到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到另一只脚上,并向她走近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向下水道做了个自我介绍。将她的手握住的那只手干燥而温暖,它大到几乎可以包住她的整个拳头。他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是超大号的:他的身高、他的手指、他的声音……也不是全然让人不快的。

“你不是美国人?”他问。

“加拿大人。咱们昨晚没见过面吧,在招生晚会上?”

“没有。”

“你没去?”

“我不喜欢那种场合。”他在放开她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哎呀。

“但有免费的食物呀!”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去费神闲聊的理由。”

什么样的博士生会说这种话?可能他正在节食吧。“好吧,那你如果刚好遇上一个招生委员会的熟人,你们在聊天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和他们说起我隐形眼镜的倒霉事情?因为这可能会让我看起来不像是个一流的申请人。”

“你也这么认为?”听上去他没带任何感情色彩。

如果可以做到,她早就瞪他了,不过或许她已经在瞪他了,因为他又笑了——即便带着一点儿生气,但奥丽芙可以分辨得出来,并且还有些喜欢——然后问她:“你觉得你会通过吗?”

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她和面试她的阿斯兰教授真的是一拍即合,和平时相比,奥丽芙结结巴巴和含糊嘟囔的情况少了很多。此外,她的GRE[4]成绩和平均成绩点数几乎是完美的。有时一味地沉迷在学习和工作当中也还是会给她带来些好处的,“我想会吧,有可能。”

“如果你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你会来吗?”

如果她不来那就太蠢了,毕竟这可是斯坦福大学,而且报的又是最好的专业之一——生物学。至少她一直试图用这些说服自己,来掩盖事情的真相。

而事情的真相就是,坦白来说,奥丽芙在进入研究生院这件事情上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决。

“我……可能吧。”他没有说话,她觉得有必要把话继续聊下去,“我觉得不得不说,好像在职业的选择上越成功,把生活搞砸的概率就会越大。”她的眼睛开始慢慢地好起来,不会再像个水龙头一样往外流眼泪了。

“看来你有把生活搞砸的趋势咯。”

“没有,好吧……我只是……”

“你只是?”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如果我不够好该怎么办?”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老天啊,她为什么要在这个陌生人的面前暴露她心底最隐秘的恐惧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每次她向朋友和熟人表达出她的迷茫时,他们总会机械性地回她那套老掉牙又毫无意义的鼓励:你会好起来的,你做得到的,我相信你……诸如此类。这家伙肯定也会这么做。

要来了要来了。

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秒。

“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哈?“做……什么?”

“考博士。你为什么要考博士?”

她挺直了身子:“我一直有很强的求知欲,我觉得研究生院是培养这种求知欲的理想环境,它有助于提高我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的能力,而且——”他哼了一声,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不是要你说你在面试预备手册上找到的句子,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想要考博士?”

“可这就是事实啊,”她坚持道,尽管有点儿心虚,“我想提高我的研究能力——”

“是不是因为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别的?”

“不是!”

“那是不是因为你在工业界找不到什么工作?”

“并不是,我从来没有去工业界提交过工作申请。”

“哦。”他动了动,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走到她身边,往洗手池里倒了一些东西。奥丽芙闻到了一股丁子香酚、洗衣液和清爽的男性肌肤散发出来的味道,奇怪的是,它们组合起来居然有些好闻。

“我需要更多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工业界没有办法给我这种自由。”

“你在学术界也不会有多少自由。”他的声音变近了,好像他还没有回到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因为你得通过可笑又激烈的研究经费的竞争,才能拿到能够支撑你继续工作的钱。你其实可以在朝九晚五的工作里得到更好的收入,而且你还能真正地享受到之前想都不用想的‘周末’。”

奥丽芙皱起了眉头:“你这是想让我放弃我的录取通知书吗?这算是某种‘反过期隐形眼镜佩戴者’的抗议活动吗?因为——”

“不,”她听到他笑出了声,“我要走了,我相信那只是一时的失误。”

“可我一直都戴着它们,它们基本上从来都没有——”

“那也许就是一连串的失误了。我想说的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足够好,但这也不是你该问自己的问题。学术界花了大量经费,却没有得到什么具有重要意义的伟大成果,所以关键只在于你来这里的理由是不是足够好。那么,为什么要考博士,奥丽芙?”

她想了想,又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又想了更久的时间,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有一个问题,一个具体的在研究上的问题,它是我想知道的东西。”好了,就是这样,这就是答案,“是如果我不去研究,大概率就不会有人再去碰的东西。”

“一个问题?”她感受到了空气的变化,发现原来是他靠在了洗手台上。

“对,”她觉得自己的嘴巴有点儿干,“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而且……我无法信任其他去做这件事的任何人,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做好,因为……”因为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人,因为它原本就不该发生,因为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此,这种事情就不会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了。

但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在她紧闭的眼睑的黑暗之中,说起这些就太过沉重了。于是她强行睁开了双眼,她的视线仍然模糊,但灼烧感几乎已经消失了。他正看着她,尽管轮廓有些许模糊,但他确实就在那里,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对我来说很重要,”她重复道,“那个我想要做的研究。”奥丽芙23岁,如今独自活在这世界上。她不想要什么周末,也不需要什么像样的薪水,她只想回到过去。她不想这么孤单,可既然这注定已经无法实现,她也就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有说。他直起身子,向门口走了几步。

“对于进入研究生院来说,我的理由足够好吗?”她问,这种特别渴望被认可的样子让她非常厌恶。她可能还没有准备好让他离开,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处在某种生存危机当中。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她:“是的,这是最好的理由。”她感觉他在微笑,或者是类似微笑的表情,“祝你面试顺利,奥丽芙。”

“谢谢。”

他在已经快走出门时说:“也许我明年还会见到你。”她突然有点儿脸红,含混不清地说:“要是我被录取,要是你还没毕业的话。”

“大概吧。”她听到他说。

就这样,那个男人走了。奥丽芙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在几周后,斯坦福的生物系向她发出了录取通知书,她接受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注释

[1]本生灯(Bunsen burner),德国化学家R.W.本生的助手为装备海德堡大学化学实验室而发明的以煤气为燃料的加热器具。(本译稿注释均为编注)

[2]贝果(Bagel),硬面包圈,是美国纽约流行的面包之一,外表和炸面圈很相似,但炸面圈是油炸的面包,而硬面包圈则是将经过发酵的面粉团揉成圈形后,放到水里去煮过,然后再进行烘烤。外皮烤得越硬脆,里面的面包味道就越浓,质地就越韧。

[3]1英尺约等于0.3米。

[4]GRE,全称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是世界各地的大学、各类研究生院要求申请者所具备的一个入学考试成绩,适用于申请世界范围内的理工科、人文社科、商科、法学等多个专业的硕士、博士以及MBA等教育项目,由ETS(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