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新年,越是能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武市的新闻渐渐从地方台上了央视新闻频道,杨城的省台也渐有报道。
但是普通老百姓却只当这是一次普通的流感事件对待。
若是细看、细究就会发现,多家知名企业在年尾的时候,竟然史无前例地做了新的战略部署,甚至有些企业在转换赛道。
一些商业嗅觉敏锐的小企业家,好像察觉到了变化,紧跟其后。
比如顺城的陈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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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的工业城有四座,粤省就占了两个:莞市和顺城。
与莞市的高新技术产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不同,顺城是以制造业为主,涵盖传统行业和新兴行业。
顺城,是国内工业的第四城。城内工业遍地,厂房林立。
在大新工业区里,轻工业居多。
在大新,有一条美食街,街上有一家大酒楼,名叫繁楼。
三楼东边的包间内,陈阿金带着老婆孙小芊,正在盛情款待着贵客。
这个贵客就是乔缙云。和他的助理崔小华。
2019年12月10日,万年历上显示这天宜订盟。
乔缙云和陈阿金上午刚签了合同。
喝到尽兴处,陈阿金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乔缙云痛哭流涕。
“乔老弟!我谢谢你!”陈阿金握着乔缙云的手,有点深情款款的意思,“你知道吗?你这个单啊,是我们公司这半年来,开过的唯一的一个单!”
乔缙云面对这样自揭老底的行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孙小芊看着面上毫无变化的乔缙云,心里啧啧称奇。
这个乔总看着年轻,但是行事、说话让她摸不着他的路数、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年纪轻轻就不喜于色,不是摸爬滚打、一路披巾斩棘上来的,就是家底厚,从小耳濡目染、见多识广练就如常。
乔缙云的助理崔小华,是乔家司机崔爷爷和花姨的孙子。
从小一起长大的崔小华,知道乔缙云不喜欢陌生人的太过靠近,他放下筷子想上前把陈阿金扒拉开。
但是刚起来就看见乔缙云伸出手制止他:“你吃你的。”
崔小华今天一整天都在陈阿金的厂房里盯着机器,没时间吃东西。
崔小华重新落座,继续大快朵颐。
乔缙云很不适应,他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无论使多大劲,陈阿金都能牢牢握住他的手。
陈阿金醉得不轻,他伸出一根手指之后,再伸一根手指——一个胜利的“耶”就被他这么比划了出来。
两滴眼泪从他有些风霜的眼角挤了出来:“还是这么大的单!乔老弟!我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孙小芊仰着头,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呼——就说不要再喝了!非得喝!
喝完出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她陪着一块儿出丑!
孙小芊刚刚拦了一回酒,但是架不住陈阿金高兴,尤其是当着甲方的面,她也不好多拦。
喝大了吧?发酒疯了吧?
乔缙云嘴角微抽,陈阿金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孙小芊看见自己老公那个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乔总,不好意思哈!我家老陈今天是太高兴了!”
赔完笑脸后,孙小芊拍了拍陈阿金的胳膊,咬着牙道:“老陈!放手!你别吓着乔总!”
“不!我不放!”陈阿金大着舌头拒绝,“乔老弟就是我们厂的再生父母!”然后转头对乔缙云继续说,“乔老弟啊!没有你,我估计就养不活我手底下的员工了!”
“你知道吗?上次在广交所,一起去的人都签单了,就我一单都没有......一单都没有......”
“要不是你,我这个月都发不出工资来了。”说着,又流了几滴泪。
孙小芊捂额,没眼看。
这是把底裤都脱了给人看了啊。
呼——呼——
孙小芊深呼吸,打圆场:“乔总,我们公司的情况是有些窘迫,但是您放心,我们的机器在顺城,乃至全国真的是一顶一的好!”
“就是吧......”孙小芊斟酌着用词,“老陈这个人太过刚直了,之前得罪了顺城市医院的领导......”孙小芊直接略过内情,“所以这半年来,我们一台机器都没卖出去,光靠外省那一点点机器维护费用撑着。”
埋头吃饭的崔小华闻言,抬起头看了乔缙云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也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能让自己落到这般地步,看来这陈阿金把人得罪得不轻。不然不会引得全顺城的中间环节的商家如此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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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结束,孙小芊任由陈阿金如一滩泥一样地躺在酒楼门口的地板上。
孙小乔陪着乔缙云等车。
就一小会儿的功夫,崔小华就把车开到了繁楼门口。
崔小华下车给乔缙云开门。
乔缙云一只脚都抬上了车,但是他还是转头跟孙小芊说:“陈太太,留意一下武市的新闻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孙小芊愣了愣。
“啪——”崔小华关上车门。
孙小芊眼疾手快地抓住崔小华的胳膊:“崔助理,乔总这是......?”
孙小芊的言下之意是,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
崔小华笑笑:“陈太太,我们乔总很少指点人。”
崔小华的言下之意是,能得指点就该感恩戴德了,切勿得寸进尺。我们不好为人师、也不爱给人当爹妈。
孙小芊松了手,脸上的笑容不变分毫:“不好意思,谢谢。”
等车子拐出美食街不见了踪影,孙小芊敛了笑,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到烂醉如泥的陈阿金面前,蹲下身子,去拍他喝得通红的脸:“老陈?老陈!醒醒!”
看着没反应的陈阿金,孙小芊气不打一处来。
“明天老娘就给你买十箱八箱的酒,要是不喝完你就别想活着!”
孙小芊一边骂,一边打电话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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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宾利疾驰在高速公路上。
崔小华频繁地看向后视镜,以为闭目养神的乔缙云没有察觉。但是不承想,后座的乔缙云睁开了眼。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撞了个正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位温柔?”
两人异口同声。
前者来自乔缙云。
后者来自崔小华。
崔小华大乔缙云两岁。因为爷爷奶奶的缘故,崔小华从小就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资源。崔小华也争气,高三还没结束,就拿到了斯坦福商学院本硕连读的录取通知书。
五年学成归国后,他主动揽下了君胜业绩最差劲的部门。硬是用一年的时间,让垫底的部门业绩翻了两番,摆脱了“最差劲”这三个字。
而等到乔缙云从清华毕业归家,正式担任总经理一职时。崔小华就一跃成了乔缙云的助理。
两人从初中开始,每年寒暑假都会被姜至柔安排进君胜的各个部门实习。
两人待过生产线,也去种植基地养过蚕、摘过棉花。
两人也曾蹬着小三轮,载着仓库里积压了好几年的四件套摆过夜市。
两人还在总部各个部门当过实习生,待得最久的就是总公司的秘书处,每份文件他们都要看一遍。
......
多年的默契和对君胜的熟悉,让他们一就职就成了君胜最好的新舵手。
这一年半来,两人动作频繁,整改线上和线下,君胜的面貌焕然一新。
前有乔有钦和黎蕊,后有乔缙云和崔小华。
同行都说,君胜这艘大船,牢固得能航行千里万里不衰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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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君胜的内部,不是没人说过崔小华给乔缙云做配的惋惜。
一个是斯坦福的硕士。
一个只是清华的本科。
学历的悬殊,让很多人替崔小华惋惜。
凭借崔小华的实力,他本可以去一些大企业做高管,甚至乔缙云总经理的位置给崔小华坐都可以。
但是现在,崔小华却给乔家的大少爷做助理。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像乔缙云这样的身世家底,是不会过于去追求高学历的。什么硕士、博士、博士后,在他们这些接班人的眼里,都没有家族传承来得重要。
所以富豪之家的孩子,从不会去卷学历。他们自小要卷的是眼界、是格局、是综合素质,要学的是驭人之术,学怎么让家族企业屹立不倒、长盛不衰。
所以你看,那些卷生卷死的人家,都是中下层阶级居多。
下层的,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贫穷的命运,受眼界和自身经济的局限,所以看到的就是高考这一条路径。当然,这也是他们最佳的路径。
而中层的,吃过高考和时代的红利,知道读书能改变命运,希望后代也能跟他一样吃到红利,或者多读点书保住现有的财富。若是能跨越阶级那就更好了。
但是上层的呢?或者说有钱的人家呢?
如果孩子读书行,那就皆大欢喜了。学有所成,从商、从政、考公、考编都是光宗耀祖、锦上添花的事情。那是父母的骄傲。
若是孩子读书不行呢?那也没关系。
有钱能使鬼推磨。父母会给你安排得妥妥的。
文化课成绩不行,那就专攻特长,一些名校乃至顶尖学府就有艺术和体育特长的招生。
啥也不行的。勉强考个大专就行,父母给孩子找个专升本的机构,让他们去运作。大专读完,立刻出国读个漂亮的、叫得上号的本科。
或者直接给大学捐款捐物,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让他家的孩子以特殊招生进去,照样能读个好一点的大学。
孩子还想多玩几年?可以,父母给你找关系、找名师,再读个硕士也不是不可以。
孩子想上班了?行,父母直接给你开个店玩玩。甚至给个分公司给你造。反正家里有的是钱。
......
当然,顶层的富豪之家,是不会任由孩子这般“堕落”的。
因为他们从结婚开始就在谋划,他们的婚姻向来是强强联合。所以他们的子孙后代,一般难有蠢笨的孩子。
就算生出蠢笨的孩子也没事。父母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等年纪到了,找个聪明的、低于他们阶层的结婚对象就行了。
大号练废了,就练小号。
照样能使家业延续下去。
当然,把乔缙云的清华本科,拿崔小华的斯坦福做对比的人,都是肤浅的人。
因为当年乔缙云拿到的外国录取通知书,足足有五份之多,比斯坦福好的也有。但是乔缙云都没去。而是以粤省理科状元的身份,进了清华。
毕竟君胜集团是本土企业,国情问题,还有往来的人情世故问题,一味地照本宣科外国的管理理念和手段,对于君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当年在姜至柔的分析之下,既然崔小华已经出了国,那乔缙云就留在国内读大学。
况且清华可是国内顶尖的学府,并不比那些外国名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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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处日久的崔小华,从小就知道乔缙云的手段和厉害。不然,乔缙云也不会被选为新一任的君胜接班人在培养。而他也不会被送到乔缙云的身边。
就是这样相处多年的两人,仅凭一个小异样就能察觉到对方的变化。
“以后有话就说,别给我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
乔缙云虽然说是崔小华的上司,但是从两人一起接触君胜集团的第一天开始,爷爷奶奶嘱咐过他,一定要照顾好乔家缙云。年长两岁的崔小华,就一直拿乔缙云当弟弟爱护、当上司尊敬。
而乔缙云呢,从不把崔小华当员工。因为崔爷爷和花姨的关系,他拿崔小华当兄弟、当家人。
“知道了。”崔小华说,“对了,你怎么会去提点这个陈阿金?”
乔缙云除了家里人,很少有这样的善心和善意。
“早上去他工厂签合同的时候,看到他那孩子了。”乔缙云扯松领带,重新闭上眼。
崔小华想起来了,陈阿金的孩子生病了,但是却只能带在身边照顾。看着怪可怜的。
乔缙云这是生恻隐之心了。
难得。
不过崔小华知道,乔缙云虽然在外人看来很是高深莫测,一副城府深的模样,但是其实他的心地很是柔软。
崔小华看着后视镜中的乔缙云,乔缙云喝了两杯酒,这会儿酒精上脸了。
“那人家喊你叔叔,要你抱你怎么不抱?”
乔缙云睁开眼:“他用擦过鼻涕的手向你要抱抱,你肯抱?”
崔小华想起这一幕就觉得好笑。
这陈家父子好像格外喜欢乔家缙云啊!
儿子要抱抱。
老子直接抱着不撒手。
乔缙云看着后视镜里崔小华的笑,觉得尴尬,也觉得刺眼。
“好好开车!笑什么笑!”
“行!不笑了!我只是觉得这陈家父子跟你挺投缘的。”
“到家了叫我,我睡会儿。”
崔小华应下,顺便把后座的空调暖气调高了一度。
黑色的宾利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车头的两束光束将浓墨的夜色照亮,使得前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