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柯小田一大早就起床了。
夏晴头天晚上冥思苦想剧本大纲,午夜过后依然一筹莫展,一整夜都在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依然迷迷糊糊。尽管柯小田起床的动作很轻,但还是吵醒了她:“你们医院要求上班穿白衬衣、打领带?”
柯小田笑了笑:“今天是我做医生的第一天,得正式一些。”
夏晴禁不住就笑了起来,也因此一下子就清醒了:“从此你就得天天忙了,就我一个人在家。”
柯小田道:“你一个人在家里写剧本不是更清净吗?”
夏晴伸了个懒腰,郁郁道:“写不出来,难受得很。”
柯小田劝道:“艺术来源于生活,那就多出去走走。”
夏晴道:“妈还在医院住着呢,我得天天去陪着她。”
夏晴和她妈妈金秀兰一样,都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乙肝病毒主要通过血液、体液传染,其中母亲传染给孩子的情况较多,医学上将这样的传染途径称为“垂直传染”。
夏晴和她妈妈就是属于这样的情况。而且夏晴的舅舅、姨妈都因为乙肝病毒感染最终发展为肝硬化、肝癌,50岁左右就离开了人世。
5年前,金秀兰的肝病发展成了肝硬化,前不久病情忽然加重住进了医院。柯小田这才明白妻子心里面静不下来的根源所在,安慰道:“虽然目前还没有治疗乙肝的特效药物,但稳定病情、保持现状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也算是一种体验生活的方式,说不定某个时候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也难说呢。”
夏晴见丈夫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规规整整准备出门,忽然问了一句:“小田,你和我结婚后不后悔?”
柯小田愕然:“我怎么可能后悔?你干吗问我这样的问题?”
夏晴轻叹了一声:“虽然我很想要个孩子,但是我又……”
她害怕的是将乙肝病毒传染给下一代。柯小田明白妻子内心的恐惧,温言道:“没事的,其实咱们俩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不错的。”
夏晴知道丈夫深爱自己,却因为自己的身体和孩子的事情总是有些不自信。柯小田的话让她既幸福又感动:“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好去买菜。”
柯小田看了一下时间,急匆匆朝外面走:“回锅肉吧,你做的这道菜我永远都吃不腻。”
江南省城因为长江的穿流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当初柯小田本想博士毕业后到省儿童医院工作,就将住房租在了南岸。后来经过再三考虑,他选择了位于城市北岸的江南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儿科,从今往后就将每天搭乘穿江而过的地铁去上班。
几天前夏晴还建议将住房搬到北岸去:“反正我是自由职业,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过柯小田没有同意:“江北的房租太贵了,而且搬家也很麻烦,暂时还是住在这里吧。”
柯小田考虑的是实际问题。他才刚刚参加工作,夏晴目前又基本上没有收入,在花费上能够节省就尽量节省一些为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柯小田上地铁的时候正好有了个座位,心情就更好了。
地铁是现代城市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之一。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柯小田就到达了江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江南医科大学是国内知名的医学院校之一,其附属医院的医疗技术和设备在整个江南片区都是首屈一指,病源也非常巨大且丰富,每年的门诊量高达四百余万人次,住院病床一千多张,这也正是柯小田最终选择在这里工作的原因之一。
几天前柯小田到医院来报到的时候就已经去过即将要工作的儿科病房,与科室主任、护士长以及主要的医护人员见过了面,分管的病床也在当时得到了明确。
柯小田刚刚进入病房就听到了争吵声。护士长邱燕一见到他就叫嚷了起来:“柯医生,你管的病人家属太不讲道理了,把小温都给骂哭了。”
邱燕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柯小田觉得她刚才的话有些夸张,问道:“究竟怎么个情况?”
邱燕见他的反应如此平淡,不高兴道:“你自己去问小温吧。”
按照国家卫生部的要求,医生和护士的比例为1:2。江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儿科病房有30张床位,配备了5名医生、10名护士。护士长说的“小温”就是柯小田分管病床的护士温文洁。
温文洁躲在护士站里面流泪。柯小田温言问道:“小温,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文洁抽泣着道:“12床的那个患儿,昨天才入院的,今天发烧更厉害了。患儿的父亲说咱们医院的治疗有问题。我做了解释,那个人根本就不听,不但对我破口大骂,还差点动手打人。”
柯小田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皱眉道:“太不像话了。小温,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去处理就是。”
雷云生这些年很不容易。多年前,他实在受不了种庄稼的苦,从乡下来到省城。先是四处找活、打工,后来结识了一位做建筑小包工头的老乡,就去了他的工地学做泥瓦工。
雷云生是高中毕业生,比其他农民工更有想法一些。他千方百计去讨好那位小包工头老乡的妹妹,终于心想事成。
雷云生与小包工头老乡的妹妹结婚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妻子不希望丈夫一直辛辛苦苦做泥瓦工,就让他跟着哥哥去揽一些建筑小项目来做。
近些年来国家在基础建设方面的投入巨大,房地产业发展迅猛,建筑项目多不胜数。然而小包工头能够拿到的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项目,从上到下一层层克扣下来,利润已经非常微薄,而且还要保证工程质量,这些年来雷云生赚的都是辛苦钱。
前不久雷云生遇上了一位中学同学。这个同学如今已经是某家上市房企在江南省城某个大项目的项目经理,两个人见面后一拍即合,准备在这个项目上大干一场。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孩子忽然生病了。开始的时候只是咳嗽、稍微有些发烧。雷云生正忙着与那位中学同学商量有关项目的细节问题,接到妻子的电话后也没在意:“估计就是一般的感冒,去附近的小诊所看看就是。”
雷云生的妻子对孩子宝贝得很,直接就带着孩子去了距离住家不算太远的江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儿科门诊,还特地给孩子挂了个专家号。
给孩子看病的是小儿内科专家苏雯教授。苏雯教授仔细检查了孩子的情况后告诉她:“孩子发烧、咳嗽,听诊有明显的气泡声,很可能是小儿肺炎。先去照张胸片看看吧。”
胸片的结果出来后,果然证实了苏雯教授的判断,于是孩子就以“小儿肺炎”收治入了院。
雷云生听说了孩子的情况后再也坐不住了,与中学同学道歉后急匆匆赶到了医院。
雷云生在医院守了孩子一夜,本来准备第二天上午继续去和老同学商谈项目的事情,没想到孩子咳嗽、发烧得更厉害了。
当时夜班医生还没下班,来看过后发现孩子的扁桃体有些红肿,考虑到可能存在细菌感染,就在原先处方的基础上加开了头孢类抗生素。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孩子不但没有退烧,而且咳嗽更厉害了。这时候温文洁进入到病房给孩子输液,雷云生不满地质问道:“你们不是三甲医院吗,怎么连个发烧都治不好?”
温文洁解释道:“你的孩子患的是肺炎,可能是病毒性感染,治疗需要有一个过程。”
雷云生心里面着急要去和老同学谈重要的事情,听说孩子的治疗还需要有一个过程,顿时又急又怒:“孩子的病情本来没那么严重,结果到了你们这里反而加重了,今天我要找你们讨个说法!”
温文洁见此人如此气势汹汹,不讲道理,生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不是已经给你解释清楚了吗?”
雷云生更怒,扬起拳头:“像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医生,我还要打人呢。”
雷云生的妻子连忙去拉住了他:“你别这样……”
雷云生已经愤怒上头,指着温文洁吼叫道:“我告诉你,如果孩子今天不退烧的话,我就要动手打人了!”
温文洁被对方的气势吓坏了,转身就跑出了病房。
雷云生依然愤怒:“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去做个大项目,这下好了,被孩子拖在这里了。”
雷云生的妻子顿时就不高兴了:“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你有事情就自己去忙,到时候别说是孩子耽误了你。”
雷云生犹豫了一下,烦躁地道:“算了,孩子现在这个样子,我哪里还有心情去做别的事情?”
雷霆万钧,男,2岁3个月。主诉鼻塞、流涕、喷嚏、干咳和咽痛。检查发现双肺呼吸音粗糙,散在干啰音;胸部x光片显示肺纹理增粗,双肺透亮度增强;血常规:白细胞计数正常、淋巴细胞计数增高。
一看到患儿名字,柯小田就禁不住笑了起来。以前他在医院实习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名字的患儿,比如“高峡平湖”“白雪皑皑”什么的。接下来他仔细看完了12床患儿的病历,觉得“小儿支气管肺炎”的诊断和治疗都没有任何问题,随即就去到了该患儿所在的病房。
柯小田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就想着先缓和一下气氛,他微笑着问雷云生:“您贵姓?”
雷云生心里面还在想着项目的事情,不耐烦道:“姓雷。医生,我儿子昨天晚上发了一夜的烧,现在都还没退下去。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柯小田解释道:“孩子的血常规白细胞基本正常,淋巴细胞增多,所以细菌性感染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目前‘病毒性急性支气管炎’的诊断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病毒感染的第三、第四天正是它繁殖的高峰期,出现高烧的症状也很正常。”
雷云生不耐烦地摆手道:“我不管这些,反正你们要尽快把孩子的烧给退下去。”
柯小田依然耐心道:“孩子发烧,说明他的免疫系统正在起作用,几天过后孩子的各种症状就会慢慢减轻的。”
雷云生的妻子在一旁问道:“孩子还咳嗽呢,你们怎么也不给他用止咳药?”
柯小田看过这个患儿的病历,问道:“现在孩子咳嗽的时候有没有痰?”
雷云生的妻子道:“就是干咳,但是孩子咳嗽那么厉害……”
柯小田道:“孩子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使用镇咳药的话会影响痰液的咳出,而且我还注意到了,目前孩子并没有呼吸困难的状况,所以还是应该以观察为主。”
雷云生怒道:“孩子都烧得烫手了,你们却天天给他输一些葡萄糖、氨基酸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了赚钱,你们连孩子的命都不顾了?”
雷云生的身材魁梧,身高比一米七多一点的柯小田高出了一个头。感受到极大威压的柯小田皱眉继续解释道:“葡萄糖和氨基酸都是给孩子补充能量和营养的,病毒感染最终还得靠孩子自身的抵抗力去抵御,除非是孩子出现了抽搐或者惊厥……”
柯小田的话还没有说完,患儿父亲那硕大的拳头就已骤然而至。柯小田猝不及防,在巨大的力量下身体一下子撞在了病房的墙上,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与此同时颧骨处还传来了一阵剧痛。
雷云生已经动手,只觉得热血上冒,扬起拳头正准备再次朝对方砸过去的时候,柯小田已经反应过来,随手提起一旁的凳子,冷冷地看着对方:“你要是再动手,我会让你的脑袋开瓢。”
雷云生的妻子没想到丈夫会如此冲动,连忙去紧紧将他抱住:“云生,你别这样……”
这一刻,病床上的孩子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吓得号啕大哭起来。
病房里发出的巨大动静惊动了科室里的医护人员。科室主任田博达和护士长进入到病房的时候,柯小田与雷云生依然在僵持着。
田博达身材矮胖,但却有一种无形的气势。他看着手上提着板凳的柯小田问道:“怎么回事?”
柯小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田博达听了后将手一挥:“还有什么可说的?报警吧。”
雷云生的妻子吓坏了,连忙催促丈夫:“赶快给医生道歉啊,赶快啊。”
雷云生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医生,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他看着柯小田脸上的那团乌青:“你说个数,我给您赔礼道歉。”
柯小田感觉脸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跳痛,冷冷道:“你刚才的行为,绝不能原谅。”
田博达也大声道:“确实不能原谅。医者固然应该仁爱仁心,但我们的尊严不可侵犯。”
半个多小时后,医院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将雷云生带离了医院。
为了配合警方对这起事件的调查,柯小田也一起去派出所做了笔录。上班第一天的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医院里面有专门的营养食堂,柯小田在那里用过午餐后回到医生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个囫囵觉。
苏雯教授下午到病房后,才知道自己前几天上午收治进来的患儿的家长无理取闹的事情,关心地问柯小田:“小柯,你没事吧?”
苏雯是柯小田的上级医生。柯小田连忙站了起来:“我没事。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挨了那个人一下。”
这时候苏雯已经注意到了柯小田脸上的淤青,心疼道:“皮都破了,怎么不消毒包扎一下呢?”说着,她去治疗室取来了碘酒、酒精,用棉球轻轻在柯小田的脸上擦拭。
柔软清凉的棉球一次次轻柔地拂过脸上的肌肤,柯小田明显感觉到来自颧骨处火辣辣的疼痛正在丝丝变缓。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顽皮受伤后母亲替他消毒的场景。
苏雯在柯小田的受伤处贴上纱布后柔柔地说道:“好了。”
江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是教学医院,医生办公室里面都有一面整容镜。柯小田去到那里看了看,苦笑着说道:“太难看了。”
苏雯笑道:“没事。你回家后再热敷一下,估计明天就恢复正常了。走吧,我们去看看12床患儿的情况。”
苏雯在给柯小田处理伤口的时候,温文洁就站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外,她是来找柯小田要另外一个病人下午的医嘱的。此时她听见苏雯说要去看看12床患儿的情况,不满道:“这个病人的家属那么过分,还去看什么看!”
苏雯的声音依然柔柔的:“我们是做医生的,眼里只有患者。”
温文洁冷哼了一声,朝柯小田伸出手去:“把9床的医嘱给我。”
温文洁对苏雯如此的不礼貌,让柯小田感到很诧异,说道:“这个病人的情况不是很着急,医嘱的事情等我们去看了12床后回来一起开吧。”
苏雯似乎根本就没有和温文洁计较的意思,对柯小田说道:“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轻重缓急,还是先把9床的医嘱开了再说吧。”
9床是一个“急性感染性喉炎”患者,主要表现为突发高热、呼吸困难、犬吠样咳嗽、喉鸣以及吸气性呼吸困难等。
这个患儿也是刚刚入院不久,抗菌素治疗效果不是很好。柯小田考虑可能是患儿对药物吸收缓慢的问题,于是就准备给患儿进行雾化吸入疗法。
雾化吸入疗法在呼吸系统疾病的治疗中被广泛使用,其作用是通过雾化的方式将药物颗粒吸入患者气道或肺脏,可以使药物通过黏膜吸收并在局部发挥作用。这种治疗方法在儿科门诊最常采用,而且雾化器的使用方法也非常简单,一些哮喘病患儿家里也有备用。
柯小田开好医嘱后仔细检查了一遍,将医嘱本递给温文洁:“记得给患儿家长示范一下雾化器的使用方法,这样便于他们自己掌握时间。”
温文洁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柯小田忍不住就说了一句:“小温,苏教授毕竟是儿科专家,你刚才那样不大好。”
温文洁却撇了撇嘴说道:“她就是假惺惺的,喜欢做烂好人。”
柯小田诧异道:“我看她人挺不错的,你怎么这样说呢?”
温文洁摆着手说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也懒得说。”
女性扎堆的地方往往是非多。柯小田苦笑着摇了摇头。
柯小田到病房的时候,苏雯已经给12床的患儿做完了检查,正温言对雷云生的妻子说道:“小柯医生说得没错,孩子病毒性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发烧是一个正常的过程。其实要快速退烧也容易,就是像那些小诊所一样使用激素。但是我们不会那样做,因为使用激素有可能造成孩子的抵抗力丧失,那样的话就非常危险了。”
雷云生的妻子歉意道:“我们家那位脾气不好,我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柯小田正好进来,说道:“这可不是脾气好不好的问题,是医暴,他已经违犯了法律你知不知道?”他看着雷云生的妻子:“最开始他辱骂甚至准备动手殴打小温护士的时候,你怎么不制止?所以这件事情你也有责任。”
雷云生的妻子见柯小田进来了,脸上还贴着一块纱布,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柯医生,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们错了。求求您,求求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
这时候她的孩子也从床上站了起来,哭喊着“医生叔叔”。
这一刻,柯小田的内心差点动摇。
雷云生的妻子见柯小田有些犹豫的样子,连忙又道:“警察说了,只要您不再计较这件事情,他们就会把我男人放出来。柯医生,您说个数,无论怎么赔偿我们都愿意。”
柯小田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正待严词拒绝,就听苏雯在一旁说道:“小柯医生,我觉得他们也怪可怜的,你看……”
柯小田顿时想起温文洁说苏雯喜欢做烂好人的话,摇头道:“苏老师,这已经不是我和这个患儿父亲之间的事情。田主任说得对,医者不可辱。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绝不原谅这个人。”
“老师”是教学医院里面低年资医生对高年资医生最常见的称谓。苏雯点头。她去轻轻抚摸着12床患儿的头,对孩子的妈妈说道:“俗话说‘医者父母心’。你丈夫殴打医生,这就和殴打你们的父母一样不应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她见对方不说话,轻叹了一声,笑吟吟地朝另外那个床位的患儿说道:“秦立小朋友,你不要再挑食,要多吃蔬菜、水果哟。”
11床也是一个“小儿肺炎”患者,不过经过治疗后,目前病情已经好转,最近两天即将出院。让柯小田没有想到的是,这个11床的患儿竟然如此亲热地回应了她:“苏妈妈,我听你的话,一定多吃蔬菜和水果。”
苏雯的手依然在轻轻抚摸着12床患儿的头:“我知道,你们都是乖孩子。”
柯小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顿时想起先前她给自己消毒时的轻柔与温暖。他发现,苏雯所说的话和所做的动作并不刻意,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这是一位好医生。从大学本科开始一直到博士毕业,在长达十年时间的医学学习过程中,柯小田见过许多各种各样的医生,他完全相信自己此时此刻的判断。
在地铁上的时候,柯小田就一直在想着夏晴炒的回锅肉,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好几个人都在诧异地看着自己。他不想让夏晴替自己担心,一下地铁就将脸上的纱布扯了下来,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打开家门后,柯小田奇怪地发现屋子里面居然没有开灯。他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句:“小晴,你在吗?”
夏晴从卧室里面出来了。柯小田问道:“天都要黑了,怎么不开灯呢?”这时候他才发现妻子的眼眶红红的:“出什么事情了?”
夏晴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小田,对不起,我还没有来得及做饭。”
柯小田看着她:“你肯定有事。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夏晴的眼泪瞬间滚落:“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她肚子里面出现了腹水。小田,怎么办呀?呜……”
出现腹水说明肝硬化造成了肝门静脉高压,这种情况确实比较严重。柯小田轻轻去将夏晴拥抱在怀里:“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有些事情你得想开一些才是。”
夏晴再也忍不住,开始号啕大哭:“可是小田,我好害怕。”
柯小田这才明白夏晴是联想到了她自己的情况,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你不一样,你还很年轻,尽早治疗还来得及。”
夏晴问道:“真的可以吗?”
柯小田点头:“虽然目前没有治疗乙肝病毒的特效药,但通过各种方式去对抗它还是可以的。而且只要你的肝功能没有出现异常,就不会对你的健康产生太大的危险。”
夏晴仰起头来看着柯小田:“我想要个孩子,也可以吗?”
看着妻子梨花带雨的漂亮脸庞,柯小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我抽空去咨询一下传染科的专家,听听他们的意见后再说。”
其实柯小田早就想去咨询这件事情,只不过他害怕得到的是最糟糕的结果。明明知道这是一种逃避的鸵鸟心理,他依然难以说服自己坦然去面对。
夏晴的母亲金秀兰今年五十三岁,是一家国营企业的职工,企业后来转型,她却因此下岗,拿到一笔下岗金后就一直赋闲在家。
夏晴的父亲夏致力在海船上工作,虽然常年不回家,但收入还不错,家里的生活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为家族性传染病发展的规律,金秀兰四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出现了肝硬化。
一般来讲,乙肝患者如果不积极治疗的话,就很有可能出现肝脏组织纤维化,这就是肝硬化的前期。而肝硬化一旦发生,将会有10%~25%的患者可能转化为肝癌。更糟糕的是,这样的过程是不可逆转的。
金秀兰在医院里面接受了几个疗程的治疗后,病情基本上稳定了下来。肝病的治疗费用极高,使用干扰素一个疗程下来动辄就是数万元。其间夏晴的父亲回来过一次,几天后又匆匆离开了。
中医的说法其实还是很有道理的:肝病患者容易动怒。金秀兰随着几年前忽然病情加重,脾气就开始变得糟糕而且不可理喻。夏晴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一个月前,金秀兰的病情忽然发生变化,开始出现黄疸,随后就住进了她原来单位的工厂医院。最近一段时间,除了夏晴每天都要去往医院之外,每到周末柯小田也会前往医院看望。
12床患儿几天后病愈出院,这天正好是周五,柯小田和夏晴商量好了一起去医院看望岳母。
柯小田每次去看望岳母的时候都会带上一些水果之类的东西。夏晴对他说过多次没有必要,柯小田却始终坚持:“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她的心情好一些,免得一见到我们就生气。”
不过这一次柯小田的办法不起作用了。金秀兰一见到女儿女婿就爆炸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买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柯小田从读硕士开始就经常在医院里面待着,对患者发脾气的情况早就司空见惯,所以并不在意。可是夏晴也是肝脏不好,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小田上了一天的班,我们还没吃饭就来看您了,您怎么能这样呢?”
金秀兰最烦的就是女儿老是和她顶嘴:“我没有让你们来看我,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柯小田注意到岳母右侧眼睑上有一颗明显的红点,而且从红点处向四周分出了一些细小的红线。这个东西在临床上被称为“蜘蛛痣”,其产生与人体内雌激素增高有关,多见于肝硬化晚期和肝癌患者。
柯小田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岳母的脸上并没有这个东西,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问道:“您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您买。”
金秀兰道:“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
柯小田温言劝道:“不吃东西怎么行呢?要不我去给您买点瘦肉粥回来?”
金秀兰看着他:“你是医生,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柯小田从岳母的眼中看到了恐惧,连忙道:“怎么会?我觉得您现在的情况还不错。”
也许是柯小田的话起了作用,也可能是金秀兰因为恐惧而自欺欺人,她竟然相信了女婿的话,说道:“我想吃酱肉包子,小田,你去给我买些回来吧。”
附属第一医院的对面是步行街,吃饭购物都很方便,不多久柯小田就买回来了酱肉包,还自作主张地买了一份瘦肉粥。
“这是刚刚出笼的,您趁热吃。”柯小田将酱肉包子递给岳母,随即又打开了装有瘦肉粥的一次性食品盒盖子。
不承想金秀兰刚吃了几口就呕吐了起来,夏晴顿时慌了:“妈,您怎么了?”
夜班医生急匆匆地进来了,批评道:“她的肝病这么严重,怎么能给她吃油腻的东西呢?”
柯小田顿觉心里面惭愧得慌,不过他也明白了:岳母的病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小晴,你最好马上给你爸打个电话。”从医院出来后,柯小田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夏晴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
夏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小田,你的意思是……”
柯小田点了点头:“也许,你妈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有舅舅和姨妈的先例在,夏晴却依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不会的。小田,你骗我的是不是?”
柯小田将她轻轻抱住:“小晴,给爸爸打电话吧,别让爸爸妈妈留下遗憾。”
怀中夏晴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柯小田知道,那是痛苦,更是因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