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名家名言

同世界文学名著中的许多艺术形象一样,在广大读者的心目中,“好兵帅克”几乎成了生活在人们中间的一个血肉丰满的活生生的人物。正是由于“好兵帅克”,哈谢克当之无愧地进入了世界优秀讽刺艺术大师的行列。一提到哈谢克,人们立刻就会联想到“帅克”。但是,哈谢克经历了怎样的思想和艺术道路才塑造出这个形象的呢?这一点,人们知道得很少。关于哈谢克,不仅他的祖国以外的读者了解甚少,就是在他的祖国,作家的面貌和他创作的艺术价值也是在作家逝世多年之后才渐渐被认识、被承认的。

哈谢克进行文学创作的年代,正值欧洲历史上有着漫长的统治历史的哈布斯堡王朝即将寿终正寝的时期。这个统治、压迫捷克民族达三百年之久的王朝既腐败没落又专横暴戾。哈谢克对自己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是深恶痛绝的。他对民族压迫、官僚统治、教权主义、军国主义,对贵族老爷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而对身受民族压迫和阶级剥削双重苦难的捷克劳苦大众则深表同情,满怀诚挚的爱。随着阶级斗争的发展,他的讽刺锋芒更加犀利,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道德风尚、宗教、婚姻、家庭、警察、报刊。

他的一篇篇风格独特的讽刺作品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在敌人身上,而他的敌人则竭力以诽谤、攻击来贬低他,削弱他的作品的社会影响和力量,尽可能使人们遗忘他。

捷克人民把自己的祖国从奥匈帝国与捷克大资产阶级的反动统治下解放出来之后,才洗刷掉反动统治阶级涂抹在作家脸上的污垢,推翻了他们对作家的创作的歪曲和诬蔑,使哈谢克的名字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在捷克解放前,哈谢克的作品只有六七部为人所知。1945年解放后,捷克文艺界才开始搜集、整理、出版他的著作,至今已出了十六卷,哈谢克的名字才越出他的祖国的国界。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于1883年4月30日出生于布拉格一个穷教员的家里。哈谢克从小酷爱读书,小学五年级时由于成绩优异而被保送入中学。班主任、捷克著名的历史小说家阿洛伊斯·伊拉塞克的爱国主义教育对哈谢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幸,他十三岁时父亲就病故,留下他同母亲弟妹靠亲朋好友的接济过活。这种艰难的生活使他较早地懂得了爱和憎,还在中学时他就参加了反对奥匈帝国的示威游行,常同警察发生冲突,因而屡遭逮捕和拘留。父亲死后,他因无钱缴纳学费,只好中途辍学,到教堂、药房去找事做。后来他进入一所商业专科学校学习。毕业后,为了弟妹们能上小学,他放弃了当作家的愿望而去一家银行任职。由于他从小渴望自由,极力想从包围着他的窒息的环境里挣脱出来,他徒步遍游全国,终因擅离职守被银行解雇。早在当药房学徒的时候,他就渴望成为作家,这时,他更想把旅途所见所闻写下来,以写作养家,但这个愿望在当时是难以实现的。

哈谢克在1900年参加了“吹奏管”颓废派文学团体,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咖啡馆、沙龙里是产生不出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来的。他不久就找到了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他特别赞赏高尔基这位“新时代的人道主义的代表”。他以高尔基为榜样到底层去,把立足点转到劳苦大众中。遗憾的是,这位年轻的作家没有像高尔基那样得到伟大的列宁的指引,他在追求中常常陷入危机。

1903年至1907年,他加入了捷克的无政府主义组织,在该组织的机关刊物《公社》任编辑,并为工人们讲课。在这段时期里,他常以个人行动去反对社会,不是撕毁当局戒严令的布告,就是击碎政府机关大楼的玻璃窗,或者就像他笔下的人物帅克一样,干过不少令当局啼笑皆非的“妙举”,常因“胡闹”“扰乱治安”等罪名被拘留、罚款,甚至坐牢。后来,由于未婚妻雅尔米娜·玛耶罗娃的劝告,他才放弃了无政府主义。

1901年,哈谢克十八岁时就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1903年他同拉迪斯拉夫·哈耶克合出了一部诗集《五月的呐喊》。哈谢克以写短篇小说,特别是讽刺、幽默的短篇为主,同时也写一些严肃的、颇有深度的政论性文章,如《切尔洛瓦》就是一篇关于斯洛伐克民族民权问题的及时、敏锐、针对性很强的评论。

哈谢克婚后的第一年,即1911年生活得很幸福,也是他创作的丰收年,他一下子写了一百零七篇短篇和小品,其主题和题材大多与以前相似,只是增添了写军队问题的作品。帅克这个人物形象最早就是在这些作品中出现的。

向往无拘无束、自由生活的哈谢克对充满小市民习气的家庭生活开始感到窒息,他不能成为他的妻子所要求的有责任感的、具有资产阶级“家庭味”的理想丈夫,于是发生了家庭冲突。最终,他的妻子带着刚刚出世还不到两个月的儿子里沙和嫁妆搬回娘家去了。从此哈谢克又过上了吉卜赛人的流浪生活,重又成为警察监视的对象。有一次,哈谢克深夜两点还漫步在布拉格查理大桥上,他见迎面过来一人,就想以恶作剧试试那人的反应,于是他装出要越过桥栏杆投河的举动;正巧后面也来了一个人,赶忙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并喊来巡警相助。结果他以“阻碍交通罪”遭到罚款,还被认定患有“抑郁症”而被送进疯人院。哈谢克在疯人院里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素材,后来都写入了他的作品里。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哈谢克应征入伍,参加捷克军团开赴俄国作战。他不愿为奴役自己民族的外国统治者卖命,于是用种种方式进行抵制。1915年9月,俄军突破防线,切断了哈谢克所在部队同帝国主力军之间的联系,哈谢克趁机成为俄军的俘虏。奥军发出逮捕令,确认他为叛徒。俄军在俘虏营中组织了一支捷克志愿军团与奥匈帝国作战,哈谢克很快就加入了该组织,并在军团发行的《捷克斯洛伐克》杂志担任记者。哈谢克从应征入伍起就一直坚持写作,最初是写诗。1917年写了《好兵帅克当了俘虏》;他还模仿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写了《匹克威克俱乐部》,讽刺奥匈帝国统治阶级的腐朽没落以及帝国官僚们的昏庸无能。伟大的十月革命使哈谢克毅然投身到革命方面。1918年2月他参加了红军,一个月后成了布尔什维克党党员。他在红军中进行热情的宣传鼓动工作,主编德文的《狂飙》、匈牙利文的《风暴》以及蒙古文的《曙光》等杂志,宣传支持俄国和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他同当时参加红军的中国劳工结下了友谊。他曾计划在自己的代表作《好兵帅克历险记》(1921—1923,一译《好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又译《好兵帅克》)里写一段帅克前往中国参加中国人民的民族解放斗争(可惜死神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这一计划未能实现)。

伟大的十月革命成了哈谢克的命运的转折点,他的思想、行为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昔日布拉格街头那个酒鬼、浪荡子,如今成了红军干部、苏维埃代表,有着丰富群众工作经验的红军政工人员,守纪律,讲道德。他还有幸认识列宁,聆听了列宁的讲话,会见过斯维尔德洛夫、比留柯夫等人。在这些人的帮助下,哈谢克提高了阶级觉悟,认识到自己在革命中的地位和使命,使自己后来的创作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哈谢克于1920年年底返回捷克。一直憎恶哈谢克的捷克资产阶级以及社会民主党右翼的政客们,立即掀起了一股“反哈谢克”的恶浪。甚至社会民主党“左派”的一些同志也轻信敌人的谣言,对他冷淡、疑忌、误解,不给他工作做。哈谢克找不到工作,物质生活极度贫困,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真是孤寂无援,生活在危机中。然而经过革命锻炼的哈谢克没有被困难吓倒,也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相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有进攻性,他用那支犀利的笔一连写了八篇政论文章,他说:“……我就是要给捷克政府的衮衮诸公的背上重重地抽几鞭子,就像我们红军第五军团狠揍西伯利亚的(高尔察克)反动派那样。”他揭露反动当局、资产阶级的政客以及社会民主党的叛徒们的不义行为。正如捷克著名的无产阶级作家奥勃拉赫特说的,“哈谢克嘲笑整个世界,可有一样他不嘲笑,那就是共产主义和他那鄂木斯克的过去(即指他在红军里的那段历史)。”他捍卫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维护革命领袖的尊严。他在《我的供词及评论》一文中,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一个“共产主义作家”。正是在这种艰难时刻,他把自己全部心血浇灌到《好兵帅克历险记》里。他将他的全部生活经验、全部的爱憎、过人的才智统统倾注其中。他获得了成功,赢得了世界好评,但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好兵帅克》第一卷写出后,无人为他出版,哈谢克只好同友人一章一章地刻印,沿街叫卖。在他的书受到读者欢迎时,出版商就抢着出,赚了一大笔钱,分给作者的却是很少一点儿。但对于随时都会断炊的哈谢克来说还是很可观的。他拿了这笔钱在黎普尼采村买了一幢小木屋,在那里继续创作。由于资产阶级的迫害,他贫病交加,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他得了疟疾后,还在病榻上用口述的方式继续创作《好兵帅克历险记》,但未能写完。1923年1月3日,他终因心脏麻痹和肺炎病逝,当时他还不满四十岁。送葬的只有他见过两三次面的儿子里沙和几位朋友。哈谢克就这样在孤寂潦倒中默默地死去了,当时很少有人意识到死掉的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为美好的明天而战的伟大战士。

我们在《好兵帅克历险记》里所看到的哈谢克的独特艺术风格和鲜明的人物性格不是突然出现的。在写作《好兵帅克历险记》之前,哈谢克写过大量短篇小说、幽默讽刺小品和政论文等作品。通过这些作品,哈谢克锤炼出适合自己的才能特点的艺术风格,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公。

哈谢克的第一篇作品《节日里的吉卜赛人》发表于1901年1月,从这时起到1904年,是他创作的第一阶段。这些作品大部分是记述他在奥匈帝国境内与邻国游历时的旅途见闻的随笔与短篇小说。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以写生的笔触描绘了千姿百态的大自然的美,以民俗家的精确观察记载了各地风土人情。但是,这些早期的习作就已显示出,作家最感兴趣的是人,从人的独特的外貌、性格到伦理观念。后来发展成为他创作特点的狡黠幽默,在这时就已初露端倪。

在描写旅途见闻的早期作品中,常见的主人公是牧童、农夫、渔民、水手、流浪汉和偷猎的人。他们活动在崇山峻岭、茂密的森林、湍急的河流、辽阔的原野上。贯穿这些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常常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一致,人对大自然的迷恋。这些散发着浓郁浪漫主义气息的作品流露出年轻的哈谢克对城市沉闷的生活气息的不满和反抗,对自由的、清新的生活的神往。《啊,多瑙河,洁白的水》《节日里的吉卜赛人》等都属这类作品。

哈谢克早期创作的另一类作品具有明显的揭露倾向。《庄稼活》《收啤酒花的时候》《山民之死》以及《一个考古学者吉卜赛人》等短篇都响彻着抗议当权者的暴虐、渴望社会正义的呼声。

与旅途随笔的浪漫主义情调相反,这些作品的格调是低沉阴郁的。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大都是引人怜悯的弱者。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时的个别作品中就已塑造了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积极行动的人物。他们都是些出身卑微、心地憨厚、头脑简单,初看时甚至有些呆头呆脑的人物,实际上,在这副外表下面隐蔽着他们的待人处世的机智,这副外表往往就是他们自卫与进攻的武器。可以认为,在这些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帅克的雏形。1902年的短篇《渔夫古拉耶》的主人公古拉耶就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物,他带动全村居民到地主的树林中去偷砍树木。在1901年的短篇《他来得及时》中,一个佯装蠢笨的青年农民竟从一个吝啬的资产者手里骗取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财。在《布拉格就是布拉格》(1902年)、《一个考古学者吉卜赛人》(1902年)等短篇中也有类似情节出现。作家通过普通劳动者与压迫他们的人的冲突,显示出人民群众在道德上、智慧上的优势。

哈谢克的丰富的社会阅历对他的创作活动产生了极为有益的影响。步入文坛几年之后,他的创作的社会力度就有显著的增长。他力求在自己作品中提出人们关切的社会问题。反过来,这又推动他去深入认识当时的社会,寻求许多重大社会问题的答案。除个人的生活经历外,促使哈谢克把视线集中到社会问题上的另一个原因是俄国1905年革命的影响,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本来就已陷入深重的危机,俄国1905年革命浪潮的冲击愈加激化了社会矛盾。在这种社会氛围中,捷克的进步作家普遍对探讨社会问题表现出浓厚兴趣,反映在作品上,就是捷克文学的讽刺倾向的增强。这种社会的和文学的形势当然也有力地推动了哈谢克去思考周围的现实。由于这些原因,哈谢克的紧张的社会探索在1904年至1905年这段时间表现得极其引人注目。

在这个阶段的初期,哈谢克的作品主要是政论文和讽刺小品。看来,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他还没有达到能够以鲜明的艺术形象把握现实的高度,他还处在摸索自己的艺术道路的阶段。他的最泼辣的讽刺小品大多写于1906年至1907年,也就是他积极参与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年代《新年》《论运动》《谈谈舞会》《来自匈牙利的议会》《论民歌》等,都是他的得力之作,也都遭到过政府检查部门的干涉。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哈谢克无论是谈什么问题都感到处处存在着令人不安的严重社会矛盾。这些小品写得言辞激烈尖刻,巧妙地运用冷嘲热讽的笔法,字里行间流露出机智的才华。这些小品在形成作家独特的讽刺艺术风格上是有作用的。哈谢克在这些小品中锤炼成的艺术手法,运用到了他这个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中。

哈谢克这个时期的短篇小说的构思是建筑在更广阔的社会生活的背景上的,作家着力最多的是揭示城市劳动人民的疾苦,贯穿这些作品的根本冲突是下层劳动群众与上层社会的尖锐矛盾。《受审判的杀人犯》(1907年)、《得救》(1907年)、《巴拉顿湖畔》(1907年)、《矿井里的惨祸》(1908年)、《女仆安娜的纪念日》(1908年)、《猪崽克萨威尔外传》(1908年)等短篇都是这个时期的重要作品。这些作品的特点是,情节简练,整个故事结构都着眼于强化作品所揭示的社会冲突;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突出反面角色并以白描的手法把他们内心那些可耻的、丑恶的方面展露在读者面前。这些反面角色大多取自上层社会,对这些人物的揭露手法,通常是让他们在重要的时刻或事件中把自己对人或事的看法、态度,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处世哲学自然地流露出来,从而暴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矿井里的惨祸》中描写的是矿井的女主人。她要举办一场豪华的舞会为惨祸中死亡者的家属募捐。但使她扫兴的是,遇难者只有四人,“灾难要是再惨重些,舞会可就更隆重,更有气派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有这四户无依无靠的家属,也得感谢上帝啊”。

在著名的短篇《女仆安娜的纪念日》中,作家只以寥寥数页的篇幅,就把安娜的女主人和“女仆保护协会”主席等人的面目暴露得淋漓尽致。安娜在参赞齐洪夫显赫的家中干了整整五十年,伺候了两代人。他们想以安娜为榜样教育别的用人,就打算在安娜做用人五十周年之际举办一个“纪念”活动。一位夫人在自己起草的祝词里面说:“祷告吧!劳动吧!这真是句金玉良言!不祷告的人,他工作就不会顺利,心地也绝不会纯洁。请看,大家给她举行纪念日的这位女仆就是这个真理的化身。她五十年如一日热诚地劳动着,祷告着,终于感动了上苍……天上地下都有奖赏……在等着她!”这位夫人沉醉在祝词将在报纸上引起热烈赞扬的想象中。不料,纪念日的主人公安娜死了。齐荷娃呜咽着说:“您瞧有多丧气……昨天晚上,我叫她到地下室去取煤。想必您也清楚,七十五岁的老婆子是不好撵出去的。不过她既然吃我的饭,就得给我干活。哪晓得她这个该死的竟和一大袋煤一块儿从很高的楼梯上摔到地下室去了,摔得浑身是伤,天还没亮就断了气。早不摔,迟不摔,偏偏要在这个纪念日的前夕摔下去!……丢咱们的脸……咱们的晚会一下子就给弄吹啦。再说,为了这个该死的纪念日,我还特意定做了一身相当漂亮的衣裳……另外,咱们至少得付三十枚金币。”起草祝词的夫人叹道:“唉,我看,她这是存心跟咱们过不去。”作家虽然同情贫困的小人物,但在这些作品中并没有描写小人物,作家着墨刻画的倒是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物,把他们写成“受苦者”。作家似乎是同他们站在一起,让他们尽情倾吐自己的苦衷和对周围事物的看法。这无异于让他们自我暴露,读者从他们的表白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利益和思想同广大劳动者的利益和思想是多么不可调和。作家就是这样把自己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寓于对统治阶级的描写中,同时,又把自己对上层社会的不满、讥讽融入到他们的自我表白中。

哈谢克对资产阶级的所谓“慈善事业”,尤其是他们举办的所谓“救济活动”的伪善一向持深恶痛绝的态度。因此,无情地戳穿五花八门的“慈善事业”的实质就构成哈谢克的讽刺作品的一个重要内容。他在著名的短篇《穷儿汤》(1908年,原名为《他们在我们村是怎样为穷孩子们烧土豆汤的》)中为这种“慈善事业”勾勒出一个缩影。罗伯特公爵是个非常仁慈的人,他决计要给穷苦的孩子们设立一处免费的施汤所,他不惜重资搭起一个棚子,并从京城维也纳订购了一辆炊事车。烧汤的吉日那天热闹至极。当公爵戴着白手套亲自削净了两个小土豆扔进沸腾的锅里时,就响起礼炮,二十三名穷孩子齐声欢呼。公爵致辞后还赏给每个孩子一枚克朗,然后就驱马打猎去了。村长命村警替这群“饿鬼”烧汤。村警无奈就拿孩子出气,而且骗走了公爵赐给他们的一个克朗去买酒喝。公爵打猎归来,棚中空无一人,锅里倒还冒气,突突乱响,村警的一双靴子在锅里翻滚,时而冒出水面,散发出一股股臭气。这时,躲在山坡后面的孩子们,虽已饥肠辘辘,却还在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的恶作剧,恰如画家欣赏自己的一幅荣获头等奖金的杰作。哈谢克以不动声色的描述,使公爵的伪善及其扬扬自得的丑态跃然纸上。在这里我们还看到一群食不果腹的穷孩子对村警的报复,虽然是天真幼稚的举动,但作家通过这个场面嘲弄了资产阶级的所谓慈善事业。

被称为哈谢克讽刺短篇小说的典范的《得救》也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这时作家的笔触已伸进了奥匈帝国官僚机构以及资产阶级法律等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哈谢克在《得救》中,以锐利的笔锋剥开了资产阶级的博爱面纱,现出了统治阶级的伪善和残酷。犯人巴贾尔在即将依法判处绞刑的前夕,按规定要给饱餐一顿。这条聪慧的混世虫,活着就是尽量地捞取一切,连这生命的最后片刻的享受也不肯放过。于是巴贾尔要了一二十道菜和各种好酒来吃了。突然间,巴贾尔脸色发白,一阵可怖的胃痉挛攫住了他的全身,痛得他在牢房一角翻来滚去。看守们将他送进医院,医生们宣告他剧烈中毒,病情十分险恶。法律规定对病情严重的罪犯不能绞死,而应抢救。巴贾尔是因吃腐烂的香肠而中毒的,法院便以“危害人身安全”的罪名逮捕出售香肠的屠夫,巴贾尔则受到法医日夜精心的护理。两周以后,医生便拍着巴贾尔的背道:“您得救了!”第二天,他们便依法绞死了巴贾尔,因为他已具备了上绞刑架的健康。那屠夫被判坐牢,法医护理犯人有功受到司法部嘉奖。哈谢克通过巴贾尔的奇遇,对资产阶级的法制、原则和风尚进行了讽刺。千方百计地医好一个人,只是为了能够把他绞死,真是荒谬绝伦,然而又完全在资产阶级社会的情理之中。

《巴拉顿湖畔》也是他短篇中较好的一篇。它通过区法官贪赃枉法、为杀人犯开脱罪责的描写,揭露了资本主义法制保护地主资产阶级利益、残害劳动人民的反动本质。

哈谢克的作品题材广泛,从国政弊病,到身边琐事,可以说,他的笔触伸到了奥匈帝国所有阴暗、肮脏、残酷、荒谬的角落。他的短篇小说一般篇幅都不大。他的描写往往是集中笔墨于生活中的几个场面,情节异常简练,叙述紧凑,常常用几句对话就能交代清楚故事的始末。他对一切丑恶现象的针砭,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在哈谢克作品广阔生活画面中活动着栩栩如生的各色人物。这里有假仁假义的贵族老爷、愚蠢透顶的军阀官僚、对法律一窍不通的法官、腐朽虚伪的神甫和主教、俗不可耐的市侩小人、为人不齿的密探、高谈阔论的假革命……真是一幅幅奥匈帝国社会的绝妙写生画。

哈谢克熟练地掌握了讽刺艺术的各种技巧,他的独特功力表现在他擅长运用大胆的夸张、奇特的想象以致怪诞、滑稽的表现方法。他巧妙地夸大丑的人和事的特征,使丑的形象漫画化。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哈谢克能做到夸张而又不失真。他以深邃敏锐的目光从比比皆是的、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中挖掘出、捕捉住那些荒诞的、不合情理的东西,并加以艺术夸张,使人一眼就看出资产阶级社会现实的尖锐矛盾并为之震惊,从而达到对生活的认识的深化。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件,经过他那夸张、怪异的描绘,常常使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笑是哈谢克积极干预生活的一种武器,它有明确的社会性质。哈谢克的笑,正如普希金说过的那样:“法律的剑达不到的地方,讽刺的鞭能够达到。”

哈谢克短篇小说语言的特点可概括为机智、风趣、鲜明、生动、个性化、口语化。他在讽刺语言中还用了不少古语和成语。作品中各种人物的语言,对于刻画这些人物的心理、性格和社会面貌都有重要作用,都能确切体现每个人的身份、个性及心理状态。酒店老板巴里维茨的语言是典型的粗汉的语言,他用一些未加修饰的语言明确而忠实地表达了捷克人对阿谀奉承的厌恶。有时,在一篇作品中,作家只用一个词、一句话或一段话就能赋予整个作品以尖刻的讽刺情调。如在一则叙述一家文具店推销奥地利皇帝肖像的故事中,店铺老板张贴出一张广告,上写“值此多事之秋,捷克人家家户户均应悬一备尝艰辛之皇上御像,价值十五克朗”。有人警告老板用词不当,于是他改为“值此光荣时代,捷克人家家户户均应悬一所向无敌之皇上御像”。在俄军已经大军压境的情势下,第一张广告的内容是符合真实情况的,然而它却是犯禁的,经过一改,仅仅两句之差,就使广告变成了肆无忌惮的谎言。这件事实属可笑,在这笑声中隐含着对当局的挖苦。这则故事到此还未结束,后面继续描写店铺老板如何随着形势的变化不断改变广告的写法,每改动一次,就再一次表明在群众的心目中皇上昔日的威严是如何一落千丈的。

哈谢克的政论和杂文也是别具一格的。他在红军中用俄文写了不少的讽刺小品,常见的主题是:抨击自卫军,揭露帝国主义的走狗、反革命分子、反动教士等苏维埃政权的各色敌人。他以政论作为自己战斗的武器,认为“这些都是革命所需要的”。1921年3月20日,即喀琅施塔得发生反革命暴乱的第二天,他在《红色权利报》上发表一篇国际政论《喀琅施塔得》,阐明了事情的真相,猛烈地抨击了资产阶级报纸造谣、撒谎的恶劣伎俩。

哈谢克从俄国回归祖国后,尽管身心受到摧残、打击,濒临绝境,然而他在俄国十月革命中看到了新世纪的曙光。哈谢克一方面同社会上的反动势力进行着坚韧的斗争,另一方面则把他的心血浇注到他的长篇小说《好兵帅克历险记》中去。他原先的构思是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种种亲身体验写成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但正写第四卷时,病魔夺去了他的生命。后来由他的朋友卡雷尔·瓦尼克将全书续完,但因文笔悬殊,续写部分在后来的版本中多被删去。这部近六十万字的长篇,无论从思想深度上看,还是从艺术成就上看,都称得上是哈谢克的登峰造极的杰作。作者一贯持有的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反抗精神、批判力量以及幽默、讽刺、夸张、荒诞的艺术表现手法都在这部作品中获得了最充分的体现。

《好兵帅克历险记》是一部以一个普通的捷克士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哈谢克以他独具的讽刺才能,通过帅克这个“天才的傻瓜”的奇迹般的经历,揭示出一个历史时期的面貌,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许多意义重大的生活现象——奥匈帝国统治者的残暴、专横、穷兵黩武,教会的贪婪腐朽,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互相残杀。

帅克的雏形以及塑造这个形象的独特艺术手法在《好兵帅克历险记》问世之前很久就已经出现在哈谢克的作品中了。经过长期的思想酝酿与艺术探索之后,《好兵帅克历险记》的思想和艺术构思才在作家的头脑中成熟起来。根据哈谢克的著作分析,这部作品以及主人公帅克形象的创作过程大体上有三个阶段。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哈谢克就写了一些关于士兵的短篇故事,这些故事后来辑成短篇小说集《好兵帅克及其他绝妙的故事》(1912年)。可以说,这些短篇是《好兵帅克历险记》创作过程的第一阶段。在这个短篇小说集中,包括1911年写的五则幽默故事中,第一次出现了头脑简单的奥匈帝国士兵帅克的形象。帅克的性格中的心地善良、头脑迟钝、繁文缛节、和蔼殷勤、恪尽职守等特点都已初具轮廓。哈谢克以幽默手法嘲笑帝国军队的创作意图是他在参加议会选举活动的过程中产生的。1911年5月,帝国进行议会选举时,哈谢克组织发起了“合法的温和进步党”,他任主席,也出来参加“竞选”活动。他在一家下等酒店——“野味酒家”里发表竞选演说,从朝廷一直挖苦、嘲讽到整个帝国的制度。他通过谈这个党的历史、纲领和选举前的斗争,尽情奚落了资产阶级的选举制度,淋漓尽致地暴露了资产阶级政客那种无纲领、无原则的机会主义特性。而当时哈谢克演说的神态却活像帝国的一个忠顺公民。由此他产生了要用同样手法来嘲笑帝国军队的意图。据哈谢克的妻子雅尔米娜回忆,就在那时的一天深夜,哈谢克兴致极佳地回到家里,在一张八开的纸上胡乱涂写了些什么,开始,标题还醒目,而后的字母就拉长分开来了,显然他已处于半睡眠的状态中。翌日清晨,雅尔米娜收拾桌子,将他的记录当废纸扔进了垃圾堆。这可急坏了哈谢克,他说他在那纸上记下了他的一个天才想法,于是他立即将那揉皱了的纸团找回来,慢慢摊开、弄平,然后念了一下标题和两句话“连队里的傻子。他自己去应征接受检查,说明他可以当一名正式的士兵”。除此之外就都是无法辨认的涂鸦了。几天以后,以帅克为主人公的五则反战故事就出现在捷克著名画家约瑟夫·拉达(1887—1958)主办的《漫画杂志》上,并配有拉达的精美插图。这时的帅克高喊“要为皇上效忠,粉身碎骨也心甘”,但他却是一个连什么是步枪都不知道的军人。作家通过帅克的“愚蠢的”举动揭穿了帝国军队中的近乎荒唐的,然而却是活生生的事实。

第二阶段是1916年至1917年。哈谢克被俘虏到俄国后,于1917年夏季在基辅出版了《帅克当了俘虏》。在这部作品中,哈谢克描写的是帅克在大战到来时又当了兵以及他被俘前后的经过。在这个阶段所塑造的帅克形象呈现出新的特点:传奇色彩淡薄了,现实生活的色彩加深了。帅克已经不能轻易地、奇迹般地逢凶化吉。他的形象越来越接近苦难深重的普通劳动者。他反对奥匈帝国反动统治的奴役与迫害。他历尽艰辛,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这个统治的一个牺牲者的形象。

帅克形象的第三次出现是哈谢克返回捷克后,出现在1921年写的《好兵帅克历险记》中。这时,经过俄国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和战争的洗礼,并且自己也成了布尔什维克的哈谢克,从俄国无产阶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了启示,汲取了力量,对自己祖国的未来和人民的命运充满了信心。当他站在新的思想高度观察捷克的现实时,他不仅看到暂时还压在人民头上的黑暗势力的强大,也看清了它们的腐朽本质和必将为历史的巨轮所碾碎的下场。1921年写的《好兵帅克历险记》与过去写的那些关于帅克的故事相比,一个显著的不同就是这部作品所表现的社会生活的范围扩展了,作家的观察更深入了。透过作品主人公帅克的活动和遭遇,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对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对人们迫切关心的社会问题的深沉的思考。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欧洲近代史上一个最古老的王朝——奥匈帝国崩溃的过程都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反映。

哈谢克本想写一部具有独特的史诗规模的讽刺作品,把自己在战前和战争时期耳闻目睹的现实给以艺术再现。作家的宏愿虽然没有能够实现,我们从他已经完成的部分中,也还是可以大体上看出作品的气魄之宏大与立意之深邃。作家借助帅克的颇富戏剧性的活动,以生动的艺术形象广泛地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的图景。作品描述了战争的残酷无情以及人民的灾难,揭示了在爱国主义的面纱掩盖下的奥匈帝国的政客、军人、教士的虚伪、腐朽和堕落,使人们清楚地看见帝国主义战争的反人民本质,从而启迪读者去思考产生战争的原因以及这场战争对什么人有好处等问题。作家不仅谴责了这场非正义的战争,而且把它同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联系起来。

哈谢克没有局限于控诉奥匈帝国的反动统治和战争的罪恶,他在审视捷克社会的现实时还看到,除敌视人民的力量外,在生活中还存在着与之对立的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就是人民群众。在《好兵帅克历险记》中,哈谢克以各种手法表现了生活中这两种力量的尖锐冲突,显示了人民的愤怒和反抗情绪的增长。这部旨在讽刺反动黑暗势力的作品也就从这里焕发出乐观主义精神。作品的乐观主义精神的突出艺术体现就是渺小的帅克的不可战胜的力量。

通过普通人的眼光观察、揭露、嘲弄奥匈帝国的反动统治及其支柱——军队,这是哈谢克很早就有的想法。他在《好兵帅克历险记》中实现了这个意图。从外表看,帅克不过是现实生活中少有的、特殊的人物。正是由于人物的这个特点,作家才有可能让他不断以各种面貌奇迹般地出入于各个场所,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使他有可能摆脱掉为帝国军队流血作战的厄运。从帅克的所作所为又不难看出,他这个人物的性格虽有其特殊之处,但他的言行反映出来的则不是个别人的,而是捷克普通人民的思想和情绪,是捷克人民普遍憎恨奥匈帝国的奴役,不愿为它去打仗的心理和行为。因此,正如伏契克所指出的,帅克是在捷克的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年代展开活动的普通捷克人的艺术形象,是在人民生活、斗争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形象。只有在同一定历史条件下的捷克人民的联系上去观察帅克的形象,才能真正把握其实质。

帅克的形象给人的突出印象是他的天真,近似痴呆的天真。其实,如果抛开资产阶级的偏见,看看捷克文学的传统,尤其是捷克民间文学的传统,那就不难找到理解这个形象中的这一性格特征的钥匙。捷克民族受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长达三百年之久,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们采取过各种各样的斗争形式,如1755年纳霍德边区农民的伟大起义以及1884年的革命,即武装斗争的形式;又如侠盗尼古拉·舒海那样的斗争,他以恐吓的手段惩治压迫者,劫富济贫,为老百姓的不幸与痛苦复仇;再就是通过人民大众的讽刺幽默、嬉笑怒骂,对反动统治进行较为曲折的反抗。难怪有人说,幽默诙谐乃捷克国产,捷克人民颇富幽默感。这种幽默讽刺和韧性反抗,在捷克文学史上,在民间文学中都有悠久的传统,那就是机灵鬼——捷克的傻洪扎,他尽干“傻事”——戏弄地主老财。哈谢克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传统,难怪有人说:帅克不是别人,正是捷克人民心爱的“捷克傻洪扎”。到了奥匈帝国的军队里,而且比洪扎表现得更出色、更机灵。哈谢克在构思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的形象时吸取了民间文学的傻洪扎的性格特点,并从这个形象所体现的斗争精神中受到启发,找到了使自己的主人公能够冲破当时的政治限制而进行一系列活动的形式。帅克的忠于军人的天职,无条件执行命令的行为,由于他的蠢笨,往往导致适得其反的后果——违背了长官的意图,成为独特方式的反抗,而上司们受到愚弄却又对他无可奈何。比如帅克的上司卢卡什上尉,他是风雨飘摇的奥地利王国正规军的一名军官,喜好女色。他要求帅克对太太们要格外有分寸。一天,他命帅克送一封情书给某商人的妻子。上尉再三叮嘱,务必于十点面交本人。不料帅克在路上偶然遇见一位老朋友,为了纪念重逢,他们便去酒馆喝酒,结果十二点才送去,信落到了商人之手。第二天各报大造舆论,闹得满城风雨,上尉对帅克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帅克在军事法庭上矢口否认信是上尉写的,并将信抢过来一口咽下,这一行动使上尉哭笑不得,只怪自己命不好。上尉因此事受到调往先遣队的处罚。上尉喜欢动物,帅克将他心爱的金丝雀放出来同猫熟识,结果让猫给吃掉了。后来帅克为上尉偷了一条狗来,不料这只狗是上校的。于是上尉大祸临头,被上校派往前线。帅克在同那些高贵的聪明人的较量中,总是处于优势。显然,帅克的这个性格特征与傻洪扎是有联系的。

哈谢克笔下的人物虽然与文学传统有紧密的联系,但又都是来自现实生活的。帅克的形象中就熔铸了作家的亲身经历,是他长期对生活的观察、思考、挖掘的结晶。帅克的形象就是哈谢克在军队中所遇到过的一些人物形象的典型概括。哈谢克在应征入伍时曾被编入布杰约维采九十一团三营十一连,连长的勤务兵斯特拉什利普卡就是一个鼎鼎有名的会讲俏皮话的调皮鬼。哈谢克以他为模特儿进一步塑造出了好兵帅克这个不朽的艺术形象。在《好兵帅克历险记》里,哈谢克把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同扎根于捷克民间故事中的“聪明的傻瓜”融合在一起,经过天才的艺术加工塑造出帅克的形象。帅克敢于藐视大人物,拿将军的秃头开玩笑,愚弄吃喝嫖赌的随军神甫,使他们狼狈不堪、丑态百出。他还具有“解救困境的神力”。帅克作为神甫的勤务兵,作为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即奴仆,其关系同堂吉诃德与仆人桑丘·潘沙、匹克威克与山姆·维勒以及我国《西厢记》里的莺莺与红娘等主仆关系截然不同。这些聪明的仆人都能帮助自己主人渡过一道道难关。而帅克则把他的主人的生活变为真正的地狱,致使卢卡什上尉喊出:“你给我滚,你这个天下第一号的白痴。别人活一千年,也没有你在几个星期之内干出的蠢事多。”是的,上尉说的“蠢事”则是帅克捉弄他们的妙举。帅克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被搅得盆翻罐倒,鸡飞狗跳,把反动统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搞得一团糟。哈谢克就是通过这样一个集捷克人民机智、风趣、乐观、热忱、憨厚于一身的帅克,来表示出捷克民族对帝国主义战争、军国主义、教权主义的反抗。正如伏契克所说的,帅克“仿佛是一条虫子,在蛀蚀奥匈帝国那个反动制度时是很起劲的,尽管并不是始终都很自觉的;在摧毁这座压迫与暴政的大厦上,他是起了作用的”。帅克的这种反抗是通过他独有的语言、动作和心理表现出来的。帅克这个人物的特点与别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绝无雷同之处。帅克用他对唯命是从的讽刺,用他的民间笑话来破坏反动分子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看来他似乎永远也不会终止玩笑,但是在困难关头他能够极其严肃而又顽强地进行战斗。他在反动派眼里是一个反面典型,在被压迫人民中是一个正面典型,他凝结着黑暗时代里一个被压迫民族的不屈的灵魂。人们喜欢他,他不仅成了捷克文学和生活中的典型,而且还是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典型人物之一。正如伏契克所说,这个典型是活生生的,他是确实存在的。人们在自己五光十色的生活中是曾经碰到过帅克的。他与人民血肉相连,永远存在于人民中间。很可惜,哈谢克未能将他的帅克写完就离开了人世,使一些人不能全面完整地了解这个典型的性格。然而哈谢克本身的发展道路,他在苏维埃俄国和后来回归祖国后所写的八篇批判文章,使我们能补充帅克性格的描写,并能看到哈谢克想象中的完整的帅克——帅克被俄军俘虏,十月革命后转向人民一边,并且参加了中国人民的解放斗争。哈谢克的挚友拉达为《好兵帅克历险记》绘制的五百四十幅精彩的插图,对书中人物形象做了更加鲜明、更富有感染力的补充。拉达那遒劲有力的疏疏几笔就把主人公帅克的灵魂勾勒得活灵活现:“帅克在枪林弹雨、榴霰弹爆炸声中点着他的烟斗,脸部表情善良而泰然,看去很机灵,但根据需要又很会装傻。”这些精美的插图为原书增添了光彩,从而成为与原书齐名的不朽之作。

还有一些创作者将《好兵帅克历险记》改编成话剧、电影、歌剧、木偶剧等,他们都较准确地掌握了“天才的傻瓜”、尽干“傻事”的机灵鬼这些基本的特点,再创造了帅克这个人物形象,使他更加生动,如德国的马克斯·布罗德、汉斯·雷依曼、布莱希特等,他们都先后将《好兵帅克历险记》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使《好兵帅克历险记》具有了世界性的影响。

但也曾有人过分夸大帅克的傻劲,这使哈谢克有些不满。他曾指出:“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人骂另一个人:‘你蠢得跟帅克一样!’这只能说明已经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不过,假如‘帅克’一词竟将成为辱骂语言花环上一朵五颜六色的骂人之花,那我对丰富捷克语言这一殊誉也只能感到心满意足了。”

《好兵帅克历险记》一发表,就有文章谈论帅克这个典型、“帅克精神”以及国民性等问题,至今还争论不休。有人说,捷克到处有帅克,每个捷克人身上都多少有点儿帅克味,有人就称捷克人为帅克。在捷克人民生活里,时常可以听到有人被爱称为“咱们的帅克”,平时人们相互开玩笑的时候,也可以听到:“你少跟我来帅克那一套。”足见帅克已深深地在人民生活中扎了根。也有人指责帅克是一个“危险的典型”“消极的典型”“仅仅逗人发笑的人物”,“他消极怠工、不抵抗,只图自己活过来就行了”。更有人从“帅克精神”中找到了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在几次遭到外国侵略时没有拿起武器进行抵抗的原因。伏契克在1928年针对资产阶级对帅克的围攻而写的《围攻帅克的战争》一文中指出:“帅克并非逗人发笑的人物,他是一个批判性的典型。”资本主义世界的一切观念:爱国主义、伦理道德、正义和秩序,都被帅克嘲弄得体无完肤。他是扮演“天才的傻瓜”的角色,用一种非正面的抵抗——也可以说是消极抵抗——的办法来抵制一切反动派的倒行逆施,他一直在抵抗、在斗争。在困难和屈辱的处境下依旧泰然自若、乐观自信,巧妙地和敌人周旋,并且能智胜对手。伏契克认为,如果把这种“帅克精神”看作积极的、捷克人民性格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未尝不可。至今尚有人存有一种“耻辱感”:偏偏是帅克代表着捷克文学进入世界名著之林。捷克“哈谢克学会”在1983年1月发布的一次公告里说得对:“对不起,他并不代表你们,你们也没有资格被他代表。”

哈谢克在《好兵帅克历险记》里还塑造了另一些生动的人物典型,像卢卡什上尉,他是奥地利王国现役军官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军官学校将他培养成一个两栖动物,一方面是个风流男子,喜好女色,女人是上尉公馆里的灵魂,她们足足有几打之多。另一方面他也喜欢虚伪的“军人荣誉感”。他把勤务兵视为一种低级动物,折磨他们,不知换了多少打勤务兵。只有帅克,这个天才的傻瓜才能制住他。

哈谢克笔下的杜布中尉是个典型的冷漠无情、尖酸刻薄,却又可怜的蠢货。哈谢克在两个“神职人员”卡茨和拉齐纳随军神甫形象上着了厚厚的油彩。他们是吃喝嫖赌俱全的浪荡公子,是把祷告书放在厨房里,床头上挂着“苏珊娜沐浴图”,晚上抱着《十日谈》入睡的神甫。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整个教会的腐败以及宗教是多么虚伪可怕地愚弄着人类。哈谢克笔下的人物,绝大多数是先有一个比较熟悉的模特儿,然后再把他所了解的同类人物的一些性格特点和事迹加在这一个人身上。酒店老板巴里维茨就确有其人,他很高兴哈谢克把他描绘成人所共知的粗汉,一个心地不坏、不尊敬王朝君主、劝人在他酒店里莫谈国事的人物。帝国的密探布雷施奈德,他总在关心人们在谈论些什么,总在寻觅猎物,是个告密的典型。一年制志愿兵马列克、军需上士万尼克都是哈谢克当时在军队里熟悉的人。

哈谢克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不是着力于人物内心世界的细腻刻画,而是注重描写人物的外部特征,善于抓住人物言谈动作的特点、人物的癖性、习气,采用漫画的夸张、怪诞的手法渲染性格的某一特点,使人物性格鲜明突出,给人以难以磨灭的印象。一看到那张象征着单纯质朴的、圆圆的、月亮似的丰满笑脸和一双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蓝色的眼睛,绝对的镇定、安详并且流露着似乎在问:“请问,我干了什么错事吗?”“请问,有什么事能怪我吗?”的表情;一听到说起话来那种温柔、平静、毫无犯罪感的语调,滔滔不绝的充满体现人民智慧的传闻逸事的言谈,头头是道的辩解词,推心置腹的解释,热情洋溢的叙述,那他是谁?人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他就是好兵帅克。一听到张口就是“你现在还不认识我,你会认识我的!”准是那位为人奸险、蠢不可及的杜布中尉。

哈谢克的笔下是多姿多彩的:写好人用亲切、轻微的讥讽口吻,因为每个人都有可笑的地方;至于写那些坏人,则是嬉笑怒骂、辛辣尖刻。

哈谢克同他的同乡、同龄人卡夫卡一样,他们都描绘那个欧洲的一霸——奥匈帝国。这个国家正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在家长的大棒保护下的封建主义、宗法制度和奴颜婢膝的庸俗气味在任何国家里都不像在奥地利那样完整无损”[1]。他们所反映的就是这个怪诞、不正常的世界,透过怪诞的表象揭示社会的本质。卡夫卡描写的是丧失了人的本质的人,异化的人,他常用象征性比喻手法来表现,因而有“寓言小说家”之称;而哈谢克则是揭示使人异化的那个社会的本质,他运用十分夸张、荒诞、怪异的讽刺手法去表现那个本质就是十分荒诞、被扭歪了的世界,所以说他的作品充满现实主义特点,是现实主义作家。《好兵帅克历险记》自始至终都显露出战斗的讽刺艺术的锋芒,它通过一个一个的故事情节、人物对话以及帅克的一百二十多个传闻逸事,讽刺了那个本身就十分荒诞无稽的世界。哈谢克讽刺艺术的高超处就在于讽刺的意味是通过情节的发展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波澜起伏的情节是哈谢克表现人物性格的主要手段;严谨完整的结构是《好兵帅克历险记》的又一特色,它很有些像中国的章回小说,大故事套小故事,一桩一桩有趣的逸事特别引人入胜。

高尔基曾经说过:“语言把我们的一切印象、感情和思想固定下来,它是文学的基本材料。文学就是用语言来表达的造型艺术。”[2]哈谢克堪称语言艺术的大师。《好兵帅克历险记》的语言颇有特色:

其一是口语化、大众化。哈谢克长期生活在广大人民群众中间,特别熟悉布拉格下层人物的语言,他较多地直接运用口语、俚语,并且用得十分恰当、准确。但书中也有些粗俗话以及只为逗笑的稀奇古怪的词汇和词组。他也因此招惹了很多非议。资产阶级、天主教的一些文艺评论家十分厌恶他的这种文体,认为那些“贩狗卖酒之徒所操之语,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哈谢克尖刻地回击了他们:“我认为抄袭温文尔雅的词句和使用省略号的方式是最愚蠢的矫饰……凡是对‘很有分量的词句’[3]感到大惊小怪的人都是怯弱者,因为他们对真实的生活感到惊讶,这种软弱的人正是文化和道德的最大的危害者。他们巴不得把民族培养成多愁善感的庸人团体、圣徒阿罗依斯型的虚伪文化的手淫者。修士奥伊斯塔赫在他的书中说,阿罗依斯听到一个男人在嘈杂的喧哗声中放了一个屁时,竟然大哭起来,唯有祷告才使他平静下来。这种人在大庭广众之中表现得义愤填膺,却怀着无比的乐趣到公共厕所去欣赏涂写在墙上的淫词秽语……我们不能要求酒店老板巴里维茨像装在大沙龙里的人一样,说话那么温文尔雅。那些待在沙龙里的人们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文质彬彬,一派沙龙式的典雅道德,而在这道德的面纱下面却掩盖着一些沉湎于最卑鄙最违反自然的淫欲生活的沙龙猛兽。”哈谢克猛烈抨击资产阶级的丑恶本质,反对他们在文学上的唯美主义倾向。广大读者对哈谢克的文体感到满意:平易通俗,很少有华丽的辞藻,而尽量用纯净的布拉格市民的语言。

《好兵帅克历险记》语言的第二个特色是朴素自然、生动形象、丰富有力,人物语言个性化。帅克一开口就是“想当初……从前那……”滔滔不绝,所用语言是平民的,清楚有力,十分精确。“杯杯满”酒家的老板巴里维茨是个有名的粗人,每说一句话都带个脏字。其他人物的谈吐也都切合他们各自不同的身份。

他常用比喻、隐语、双关语、反语以及箴言,赋予作品幽默感或者加强讽刺的力量。通过对话或独自进行辛辣的讽刺也是这本书中常见的情况。

哈谢克常用一句话或一段话以及一个情节进行讽刺。如卢卡什上尉看戏一段的讽刺意图是很清楚的。“……一些肥胖的犹太女演员的拿手好戏是跳舞时将脚伸向半空,踢来踢去,而她们穿的既不是针织裤衩,也不是衬裤。为了诱惑军官先生,她们把下身剃得光溜溜的,跟鞑靼女人一样。当然这绝不可能使人产生欣赏画廊般的优美感觉,然而坐在池座里的炮兵军官们却用炮兵双目望远镜来欣赏这种美色。可卢卡什上尉并没被这种有趣的丑剧迷住,因为他借到的观剧望远镜的镜头不是无色的,他看到的不是一条条大腿,而是一道道晃来晃去的紫色影子。”哈谢克用“双目望远镜”来形容那批军官无耻到了何等程度,而卢卡什上尉却吃了大亏,因他的望远镜不好,而未能欣赏到“美色”。哈谢克天才的讽刺笔触在书中自然、朴实地流露,给读者以极大的艺术享受。

历史告诉人们,一个真正的天才即使暂时受到时代的冷淡和遗弃,最终也会有一块心碑在空间高高树起。哈谢克坎坷的一生、崎岖的创作历程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对他这个人以及他的整个创作,历来褒贬不一,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贬甚于褒。一个旧世界罪恶的无情批判者,一个在自己作品里总是发出深沉的抗议和神圣的愤怒,总是憎恶那些强权显贵并且总找“上等人”的碴儿的作家,当然会招来一切剥削阶级的仇视和诽谤;哈谢克生性好动、幽默俏皮、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还爱搞个恶作剧和一些荒唐行径,这种个性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因此在资产阶级当政的时候强加给作家的罪名当然不会少:下流文人、酗酒犯、“坐在酒馆里捉摸不透的斯芬克斯”等,都向哈谢克投掷过来。甚至有人对他的浪荡行为做过多种分析解释:不正常的心理表现;他的血液中充满了一种动物含有的恶魔似的酒精成分;传记学家瓦·门格尔说:“浪荡行为在一些人里是一种生物的现象,而在另一些人的身上则是社会学的现象,哈谢克身上则是两者兼而有之。他是一个天生的浪荡者。”“他的一生就是活灵活现的神话。他的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早在达达主义出现之前就是一部类似达达派的作品了。”真是无奇不有。然而无产阶级看到的哈谢克则是出身贫寒,始终站在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一边,对他们寄予无限的同情和希望,并把自己全部的爱献给了他们。“他那惹人注目的放荡不羁的生活只是一副滑稽的面具,用来掩饰他天生的腼腆和隐蔽的个人悲剧。”他既是一位幽默讽刺作家,又是一位革命者。他是一个从不自觉走向自觉的共产主义战士。他的创作充满着乐观主义的精神,并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特点。他的不朽巨著《好兵帅克历险记》不仅不是什么“毒害青年的下流文学”,相反的,“它将成为一部经典作品。历史教师可以用它来说明资产阶级和他们的最后支柱——资产阶级军队的腐朽情况”。(伏契克)“假如捷克只产生哈谢克这么一位作家,他对人类就做了不朽的贡献。”(布洛克)可惜作家在世时不曾听到这些公正的评价,他遭到的是残酷的围攻和无情的迫害。疑忌冷淡、饥饿贫困,使这位天才的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终于过早地死去。但不公正总是暂时的,人民总要道出真理来的。奥勃拉赫特、伏契克这些捷克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首先起来迎战当时企图置哈谢克于死地的资产阶级舆论。随后关于哈谢克、关于帅克这个典型以及帅克精神的争论展开了,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并且形成了世界范围内的学术之争,吸引了许多著名学者和比较文学的专家们的关注,像布莱希特、布洛克、斯诺等,他们对此都有过自己精辟的见地。许多专家把哈谢克和他的《好兵帅克历险记》同其他世界大师以及著名的反战小说相比较,进行研究;常同卡夫卡、H.布罗赫、E.M.穆西尔,同R.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巴比塞的《炮火》以及雷恩的《战争》等相比。斯诺在《我在旧中国十三年》一书中曾将帅克与阿Q进行对比,他说:“在西方文学中,捷克的文学作品《好兵帅克历险记》庶几近之。把‘阿Q’同‘帅克’比之,在混乱的局面里,帅克至少在军队里有个托身之地。而阿Q则了无寄身之所。”如今可以告慰哈谢克了,那部曾经蒙上“猥亵”“难登大雅之堂”“无助于对国民的文化教养的培养、熏陶”等罪名的《好兵帅克历险记》现已被译成了五十几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广为流传。他的帅克已和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莫夫、阿Q、贾宝玉等不朽的典型在一起永远列于世界文学典型性格的画廊。

蒋承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