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欲要脱俗先入俗 化繁为简效果殊
——芮效卫译《金瓶梅》

《金瓶梅》在国内向来是一部极有争议性的小说,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中包含的一些情色描写。然而,抛开世俗的偏见,我们必须承认《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式的地位,“这是一部人物辐辏、场面开阔、布局繁杂的巨幅写真,碗底春秋,展示出明代社会的横断面”。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3页。本节《金瓶梅》的中文引文均出自该版本,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注出。它所描画的绚丽多彩的社会图景和个性迥异的人物形象,在作者功力深厚的笔触下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样一部惊世之作在西方世界译者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笔触基调,其中最为学术界认可的当属克莱门特·埃杰顿于1939年由伦敦的劳特利奇与凯根·保罗出版社(Routledge & Kegan Paul)出版的四卷本《金莲》(The Golden Lotus)和芮效卫(David Tod Roy,1933—2016)历时多年分别于1993年、2001年、2006年、2011年和2012年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相继出版的五卷本《金瓶梅》(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or,Chin P'ing Mei)。由于作者译介作品的初衷不同,又承袭了不同的翻译风格,两个译本在各方面均有明显的差异,在对熟语翻译时更是采用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方式:埃杰顿译本以直译为主,全文无一注释;芮效卫译本除对熟语部分进行了缩排的印刷体例创新之外,全文注释多达4400多条,努力保持作品原有艺术色彩和语言形式,力争帮助英语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这四千多条注释中不乏对原著中熟语的解释说明,话语诙谐幽默又朗朗上口,浅显易懂的同时又不乏趣味性,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多个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

熟语,指常用的固定短语,其用词固定,语义结合紧密,语音和谐,是语言中独立运用的词汇单位,包括成语、谚语、歇后语和惯用语。熟语一般具有两个特点:结构上的稳定性和意义上的整体性。“熟语的运用既可以使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又增加了小说本身的可读性与亲切感,同时也对推动情节发展有着很大的作用。”李海琪:《难以译出的精彩——从霍译本〈红楼梦〉的熟语翻译看文化流失》,《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2期,第305页。但相应地,翻译难度也就大大增加了。

(一)形意相合,追本溯源

芮效卫翻译《金瓶梅》的初衷是让西方读者领略异国风情,所以在翻译熟语时,芮效卫大多采用直译的方式,并在全书后加注释以帮助读者理解,而没有一味地从方便读者阅读的角度出发而采取意译或省译的方式。当然,选择直译还是意译有一定的标准,汉语熟语能否直译,取决于汉语熟语本身语义的透明度。汉语熟语语义的透明度越高,直译的可能性就越大,否则,就要采用其他翻译手法,如意译或选译。

“绝大多数译者在将外语译成本族语时,几乎都会毫无例外地要对译文作归化处理,而将本族语译成外语时,情况恰恰相反——异化的成分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许建平、张荣曦:《跨文化翻译中的异化和归化问题》,《中国翻译》,2002年第5期,第37页。然而芮效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金瓶梅》英译本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著的体裁和风格,译文尽可能贴合原著,哪怕是在对熟语翻译的处理上也不例外。

(1)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兰陵笑笑生,2000:12)

芮译:If you tug him he won't move; If you hit him he pulls back.Hsiao-hsiao-sheng,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or,Chin P'ing Mei: Volume One: The Gathering,David Tod Roy tran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 28. 本节作品中的芮译本引文均出自该版本,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注出。

埃译:Drive him as hard as I will,he never does a stroke of work,and if I try to push him forward,he only goes backward.Xiao xiaosheng,The Golden Lotus: Volume One,Clement Egerton trans.,Singapore: Graham Brash,1979,p. 43. 本节作品中的埃译本引文均出自该版本,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注出。

(2)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兰陵笑笑生,2000:144)

芮译:If you beat domestic fowl,they'll hop around in circles; If you beat wildfowl,they'll fly high into the sky. (David Tod Roy,1993:242)

埃译:When a farmyard chicken is beaten,it turns round and round; a wild one flies away. (Clement Egerton,1979:285)

例1是潘金莲抱怨自己竟嫁给武大郎时说的一句话,“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句熟语形容人没出息,不成器,怎样督促都无济于事,言语间无不透露出潘金莲对武大郎的厌恶和唾弃。芮效卫译本中用了句式相同的两个条件状语从句,这在形式上与原作品中四字对等的语言表达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tug”(拖,拉)和“hit”(打)这两个动词的运用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潘金莲此时的心理状态。例2中潘金莲在哭诉对西门庆的情义时所用的熟语“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暗指西门庆听信外人冤枉自家人。芮译本中的“domestic fowl”与“wildfowl”分别对应原句中的“家鸡”和“野鸡”,比喻自家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仍然贴恋家人,译句与原句字字对应,形式对等。相较于芮译本形神相合的翻译手法,埃译本对于例1和例2的处理虽然都符合了翻译的基本要求,即忠实原文,但却走了两个极端:例1的语句稍显拖沓;例2的句子结构忽视了形式上的对等,译文削弱了原文的美感和韵味。

芮译本中像这样译文与原文保持高度契合的佳译还有很多。例如在第十四回中吴月娘说西门庆及其友人在外胡作非为不听劝告而发出这句感叹“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兰陵笑笑生,2000:166),意为将自己亲人的规劝当作耳边风,反而去听信外人的话。芮译本“The words of your family are wind in your ears; the words of outsiders are sutras in letters of gold.”(David Tod Roy,1993:275)中的“wind in your ears”和“letters of gold”既在形式上与原句达成一致,在意义上也达到几近百分百的对等,是直译的最佳状态。再如将“将的军去,将的军来(兰陵笑笑生,2000:157)”译为“Leading the army forth,and leading it back again.(David Tod Roy,1993:256)”,将“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倒了亦如然(兰陵笑笑生,2000:248)”译为“Though the preceding carriages have overturned by the thousands; the carriages that follow continue to overturn in the same way.(David Tod Roy,1993:411)”,句句呼应,寓意跃然纸上。

个性化的翻译除了运用归化的手法令读者更易理解外,异化的手法也很常见,也就是译语文化“屈从”原著文化的现象。“美国诗人庞德在翻译中国古诗时,就有意识地不理会英语语法规则”谢天振:《论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叛逆》,《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1992年第1期,第31页。,有意仿效中国古代诗歌的意向并置手法。这一手法是意象组合方式的一种,是指两个以上(含两个)意象以并列的方式有机组合在一起,它们之间没有时空的限定和关系的承接,以作者的思想情感作为连结的主要纽带。采取这样的处理方式“显然会令西方读者感到陌生和震惊,但它的效果显而易见——从奇异但优美的原诗直译,能使我们的语言受到震动而获得新的美”赵毅衡:《远游的诗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29页。。芮效卫的风格与庞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芮效卫的《金瓶梅》英译本会在西方世界引发热评了。

(二)文化互通,求同存异

东西方文化虽然存在着诸多差异,但在某些具象的事物上所表现出来的寓意却是相通的,正因如此,译者在翻译时在某些意象的选择上才可不做变动地沿用源语的意象,译语也能达到与源语相同的效果。有些汉语熟语在需要翻译成英语时,通常采用归化的手法。换句话说,这类熟语能在目标语里找到相对应的熟语,在文化上有相似之处,翻译时我们只需要选用英语里对应的形象熟语就可以了,这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一种最高境界的忠实。

(3)山核桃——差着一槅儿哩。(兰陵笑笑生,2000:76)

芮译:Like the meat of the hickory nut: there's always a husk in between. (David Tod Roy,1993:127)

埃译:He is like a mountain walnut,all shell.(Clement Egerton,1979:161)

(4)养儿不在阿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兰陵笑笑生,2000:163)

芮译:You don't raise a child in the hope it will shit gold and piss silver; all you can hope for is that it will respond empathetically to you.(David Tod Roy,1993:270)

埃译:The sort of baby I like is one who knows how to deal with a situation when it arises,as you do,not a miraculous creature who brings forth gold and silver when he performs his natural functions in the privy.(Clement Egerton,1979:319)

例3中芮译本对意象的处理可谓下足了功夫,以山核桃的桃仁间有缝隙作比,令抽象的关系变得具体化。芮效卫沿用原喻体山核桃(hickory nut),译句通俗易懂,在效果上与原句契合度颇高。埃译本对于意象的选择很精准,但对于熟语深层含义的理解却失之偏颇。“all shell”意为“全是壳”,这与原著表达的远房亲戚难免有间隙之意相悖,容易误导读者。例4西门庆一句话哄得潘金莲笑开了花,芮译本中的“respond empathetically”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单词,却恰当地表达出原熟语的寓意,唯有懂得察言观色,才可作出感性化的回应,看似意译,实则忠实于原句,且译出了自己的风格。反观埃译本,译句太过口语化,虽然迎合了西方读者的喜好,却失去了角色自身原有的个性和神韵。

“译文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因为作品在原文里绝不会读起来像经过翻译似的。”钱锺书:《林纾的翻译》,载《旧文四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2-63页。芮效卫便很好地在他的翻译中体现了“化境”的最高境界,例如,水与火无论在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中都是不相容的两个意象,因此在第七回中张四为孟玉楼改嫁怒斥薛嫂儿“放火又一头放水”(兰陵笑笑生,2000:87),担心这一举动会令孟玉楼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意象的准确把握使得芮效卫抓住了中西文化中的共通性,译文“Setting fires with one hand,and pouring water on them with the other.”(David Tod Roy,1993:143)不会令读者因文化差异产生理解上的偏差。又如西门庆将要迎娶李瓶儿一事告知月娘,月娘告诫西门庆万万不可,将缘由一一道出,其中说到那些关于李瓶儿的流言蜚语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机儿不快梭儿快”(兰陵笑笑生,2000:197)。在翻译时,芮效卫并未将“流言蜚语从口出”的寓意直接译出,而是依照原文的意象只译引子部分,“The loom may stay put,but the shuttle gets around.”(David Tod Roy,1993:327),不直接道出意义,读者却可根据上下文轻而易举地理解这句话,同时又最大程度地传播了中国文化的精妙之处。

“翻译贵在发幽掘微,穷其毫末。在造词与琢句方面,要译出其文;在性格与风格方面,要译出其人;在褒贬与爱憎方面,要译出其情;在神调与语感方面,要译出其声。”杨衍松:《果戈理——俄国散文之父(译序)》,载果戈理:《果戈理短篇小说选》,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页。芮效卫在西方汉学家中独树一帜的译介风格在忠实的基础上兼顾了翻译美学,对于跨文化的文学作品传播大有裨益。

(三)化繁为简,增减相宜

熟语是劳动人民勤劳与智慧的结晶,必然带有其民族特色和地域色彩。因此在处理熟语翻译时,如何规避其中晦涩难懂的成分,从而地道地表达出它所隐含的深意,是译者面临的一大挑战。“译道即言意之道,可以象表意,可以言寄意。其悟道之境界自然影响着其译道之功底。”梅德明:《悟道与译道》,《中国翻译》,2002年第5期,第79页。芮效卫以其深厚的翻译功底,为西方读者呈现出一个个妙趣横生的译句。

在文学翻译中,对原文的艺术模仿和对译文的艺术创造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一部文学译著能否成为译入语国家翻译文学的一部分,能否得到该国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家的肯定,既取决于原著作本身的艺术价值,也取决于译作的艺术价值。文学翻译的“二次创作”属性决定了在实践过程中对原文的艺术模仿和对译文的艺术创造的必要性。党争胜:《从翻译美学看文学翻译审美再现的三个原则》,《外语教学》,2010年第3期,第98页。

中国特有的地域特色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多样化的色彩,在给文学作品增色不少的同时,也给作品的译介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原封不动地保留会给西方读者在理解上带去障碍,意译又使译介的作品失去源语文本所固有的笔调和特色。此时芮效卫独辟蹊径,在增译与减译之间游刃有余地变换,这样化繁为简的“二次创作”令《金瓶梅》英译本打上了芮氏烙印,为中国经典文学作品的译介开辟了新的道路。

(5)马蹄刀水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兰陵笑笑生,2000:55)

芮译:You do your chopping in a wooden ladle with a horseshoe blade: Not one drop escapes; not even half a drop ever hits the floor. (David Tod Roy,1993: 93)

埃译:You are one of those people who would scrape a bowl clean with a knife. You don't mean to lose even a single drop of gravy.(Clement Egerton,1979:125)

这是郓哥在第四回中不忿而大闹茶肆时与王婆对话中的一句,郓哥愤恨王婆好处一个人占尽,与王婆起了争执。歇后语以生活中的事物作比喻,用马蹄形的刀在圆形的水勺里切菜,刀与勺形吻合,一滴水也漏不掉,比喻独占好处,一点儿也不分给别人。芮译本在直译原句的基础上,运用了英文中强调的方式“not even half a drop”,生动形象地反映出王婆贪得无厌的人物性格及郓哥对王婆愤恨不已的心理活动。埃译本中将原著中的意象“水”替换为“肉汁”(gravy),“gravy”在俚语中还有“意外之财”的意思,虽然也能传达出熟语的内在含义,但就向西方世界原汁原味地输出中国文学这一点来说,芮译本更胜一筹。

(6)卖粪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兰陵笑笑生,2000:93)

芮译:A clapper-sounding southern salesman who runs into a dung-cake peddler and exclaims: Don't bother to run through your inventory; it only gives me the creeps. (David Tod Roy,1993: 154)

埃译:You would be like a dumpling-seller trying to do business with a fortune-teller. You would never get a fair deal.(Clement Egerton,1979:189)

(7)囷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兰陵笑笑生,2000:171)

芮译:Ignoring things when you're flush,and starting to worry when you're in the hole!(David Tod Roy,1993:283)

埃译:You ought to have thought that before. When you had money,you never gave it a thought; but it seems a very different matter now.(Clement Egerton,1979:335)

例6玳安儿替潘金莲传话时说出这句熟语,意为卖粉团的北方人与敲竹板卖圆屈麻饭的南方人搅在一起,比喻搅和不清的麻烦事。这句熟语具有浓郁的中国地方特色,西方读者单就字面意思而言很难理解其中的深意。芮效卫译介《金瓶梅》的初衷是尽可能在保留原著风格的前提下展示《金瓶梅》这部旷世奇作,所以还是保留了原文熟语中的喻体和引子,只在句末以“it only gives me the creeps”将引申义加以解释,将思考的空间留给了读者。例7中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后家财尽失,心中不免郁结,询问李瓶儿后遭到谩骂,训斥他不懂打点官场,只想着那点破银两。这句熟语是指初时无计划不节约,待所剩无多时想计划为时已晚。译句中表示丰足的“flush”及表示亏空的“in the hole”与原熟语的对比关系一致,读者并不难理解其中深意。在对这两个例句的处理上,埃杰顿都是在自己理解的基础上省译或者改译,以目标语国家读者的接受为翻译初衷,对原著进行“二次创作”,在目前以市场为导向的大环境下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翻译方式,但这并不利于文学的传承和文化的传播。

(8)吃了橄榄灰,回过味来了。(兰陵笑笑生,2000:233)

芮译:You've swallowed the flesh of a bitter olive,but the pleasing aftertaste is coming out.(David Tod Roy,1993: 387)

(9)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闲嘈心。(兰陵笑笑生,2000:243)

芮译:The radish peddler who tags along after the salt vendor: forever horning in where she doesn't belong. (David Tod Roy,1993:403)

西门庆在第十九回中对蒋竹山积怨颇深,暗中派人去教训他,在张胜与蒋竹山交涉的对话中,这句颇有寓意的熟语是张胜暗讽蒋竹山受了教训后才明白事理。“swallow”一词与中文里“有苦往肚里吞”有相同之处,“aftertaste”与“回味”无论在构词还是含义上都相当一致,对于读者理解含义大有帮助。例9中,李瓶儿与西门庆两人情意绵绵之时,西门庆使唤春梅取酒以便两人对酌几杯,春梅在去办事的路上被潘金莲叫住,这里是潘金莲向孟玉楼抱怨春梅平日里正经事做得少,猫儿头差事却乐得去做,尽操心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译句在沿用原有意象的同时,在句尾用增译的手法“where she doesn't belong”加以补充,使寓意更加清楚地表达出来。

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在《美学原理》中谈到翻译时指出:“上好的译文除与原文有几分相似外,必须有它独创的艺术价值,本身即可成为一部独立的艺术作品。”克罗齐:《美学原理》,朱光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9页。芮效卫忠实于原著却没有拘泥于原著,在译著中加入了许多自己对于原著的理解,有效地架起了作者和读者间沟通的桥梁。“在文化翻译过程中保留原作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就是为了保证译作也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因为艺术就是陌生化。”冯毓云:《艺术即陌生化——论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的审美价值》,《北方论丛》,2004年第1期,第25页。英国著名汉学家翟理斯在翻译《三字经》时采取的字本位的翻译手法,和芮效卫翻译《金瓶梅》的翻译手法颇为相似。两位汉学家都“充分考虑到了源语的特点并试图在译语中重构,这使得目标语受众能够充分领悟源语的特点并在阅读译文的同时深刻领会到译文背后深刻的文化负载”张建秀:《〈三字经〉翻译策略选择的跨文化视角研究——以汉学家翟理斯的英译本为例》,《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第124页。,因此在中国文学“走出去”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四)移花接木,异曲同工

翻译是一门需要懂得变通之道的艺术,以直译为主的翻译方法纵然可起到传播中国文化精髓的作用,但一味地为了忠实而忠实只会令原本就差异巨大的东西方文化无法交融共通,因为“没有哪两种语言是完全相同的,无论是符号所指的意义或语言符号的排列方式都会有差异。可以说,语际之间没有绝对的一致。因而,也就没有绝对准确的翻译”Eugene A. Nida,Toward a Science of Translating,Leiden: E. J. Brill,1964,p. 165.。这时译者应在保有原文风格与基调的前提下略作修改和诠释,真正成为作者与读者间沟通的桥梁,才能达到译介作品的初衷和目的。芮效卫在这一点上堪称楷模,耗时四十余年完成的五卷本《金瓶梅》译著中,有相当部分对忠实基础上的直译稍作了修改,译文既符合原句的形和意,又符合西方读者的文化认知,值得研究和学习。

(10)花木瓜,空好看。(兰陵笑笑生,2000:21)

芮译:He is a real quince: Good to look at,but not fit to eat.(David Tod Roy,1993:42)

埃译:He is like a yellow quince,good to look at and rotten inside. (Clement Egerton,1979:57)

(11)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兰陵笑笑生,2000:25)

芮译:I'm not the sort of: Blood-sucking tick that buries itself in the skin so you can't dig it out. (David Tod Roy,1993:46)

埃译:I'm not a turtle to be wounded without bloodshed. (Clement Egerton,1979:69)

武松的态度令潘金莲心中愤恨不已,于是便对武大郎说尽武松的万般不是,此处即是一句典型的控诉。处理此句时,芮效卫沿袭了其一贯的忠实直译风格,但又作了小小变通,将“木瓜”译作“quince”,“quince”在中文中意为“温桲”,柑橘类,果实梨形,可食用,与“木瓜”并非对应。他也许是考虑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西方读者对“木瓜”并不熟悉”,而“quince”却更贴近西方读者的认知)。像这种不影响整体大意的改译,不但不该将其定义为错译,反而应该称其为妙译,因为它缩小了文化差异所带来的理解上的隔阂。无独有偶,埃杰顿也同样选用了“quince”,但“and”相较“but”句与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却削弱了。在第二回中,潘金莲在听到武松的警告后大怒,称自己不是像缩头乌龟一样的女人。“缩头乌龟”是汉语里约定俗成形容一个人窝囊没骨气的话语,在西方文化里没有这类的联想,乌龟不过是爬行缓慢的动物罢了,因此芮效卫舍弃鳖这一原句里的意象,改用“tick”(壁虱)这一意象,并将它隐藏在皮肤里没法发现这一特性表述出来,也达到了原句寓意的效果,而且因其符合西方人的文化认知,更易被理解和接受。然而相比之下,埃译本直译为“turtle”的处理方式却会让读者感到困惑,造成认知上的障碍。

(12)属扭股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兰陵笑笑生,2000:243)

芮译:He's just like hot taffy; whether you try to twist it or whether you don't,you get stuck either way. (David Tod Roy,1993:402)

李瓶儿在房中受罚,潘金莲和孟玉楼在屋外聊天,顺便等春梅的消息,这句熟语是潘金莲向孟玉楼分析西门庆的性格,引申义即为你别扭也是如此,不别扭也是如此。“扭股儿糖”是指将糖浆拧成麻花状,在西方文化里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词语,在这里芮效卫将其更换为意象“hot taffy”,即“热的太妃糖”,这样便令西方读者明白了其中深意——融化了的糖自然有各式各样的形状,引申为性格别扭也很自然。

翻译行为是取舍的最高艺术形式,而且译者必须不断地周旋于冒险和妥协,原创和合作,个性和群体之间。参见Kathryn Hellerstein,“Translating as a Feminist: Reconceiving Anna Margolin”,Prooftexts,2000,Vol. 20,pp. 191-208.芮效卫一方面对中国文化颇为了解,另一方面对西方读者的喜好极为熟知,在译介作品时每一次的取舍都是对翻译这门艺术的全新诠释,如将“漏眼不藏丝”(兰陵笑笑生,2000:78)译为“The holes in the water clock let it all spill out.”(David Tod Roy,1993:129)。薛嫂儿为撮合西门庆与孟玉楼,极力游说西门庆上门直接提亲,不需要再通过中间人传话。为了译出“漏眼”,芮效卫引入“water clock”这一新意象,通过表述水钟的孔让水全部流出,从而达到原句的寓意——做事说话没有一点儿隐瞒。这是转译,并不是随意删改。

各国各地的事物情境和人民的生活状态不同,同指一事物的文字所引起的联想和所打动的情趣也就不同。比如英文中的fire,sea,Roland,castle,sport,shepherd,nightingale,race之类字对于英国人所引起的心理反应和对于我们中国人所引起的心理反应大有分别。同理,中文中“风”、“月”、“江”、“湖”、“燕”、“碑”、“笛”、“僧”、“梅”、“隐逸”、“阴阳”之类字对我们所引起的联想和情趣也绝不是西方人所能完全理解的。朱光潜:《谈翻译》,载《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91页。

这就要求译者对源语和译入语国家的语言和文化都十分熟稔,从而需在一定程度上切换自如。作品译介的好坏往往取决于译者的翻译观及“译商”。作为一代西方汉学大家,芮效卫译介的《金瓶梅》全五册英译本可以说是一套鲜活的教科书,为中国文学作品的译介及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了新的思路。

(五)千虑一失,美人一痣

即使像芮效卫这样学识渊博、语言功底深厚的国外汉学家也还是难以避免由于东西方文化的种种差异和障碍引起的语句理解错误,导致最终出现误译的情况。“由于译者与作者的知识结构和文化背景不同,译文出现对原文有所偏离的现象在所难免。同时,出于译者对目标语读者阅读习惯的考虑,翻译上也不可能一一对等,更不可能简单地机械对等”。朱振武、覃爱蓉:《借帆出海:也说葛浩文的“误译”》,《外国语文》,2014年第6期,第110页。文化的差异不可避免,文化的传播又势在必行,如何权衡这两者间的关系成为国内外汉学家、翻译家传播中国文化时必然要考虑的一大问题。

(13)骑着木驴儿嗑瓜子儿——琐碎昏昏。(兰陵笑笑生,2000:93)

芮译:You'd crack melon seeds astride the wooden mule en route your own execution: How superfluous can you get?(David Tod Roy,1993:154)

第八回中西门庆自从娶了孟玉楼过门,便许久未去潘金莲那儿,妇人便托玳安儿传字条给西门庆,玳安儿此时用这句熟语回复她,意在说她的做法琐碎又麻烦,使人头昏,死到临头还嗑瓜子儿,但并不是指芮译本中“superfluous”(多余),而是表明这样的做法简直是昏了头。

(14)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兰陵笑笑生,2000:124)

芮译:The Mohammedan bowing to Mecca; so whoever shows up gets a bow.(David Tod Roy,1993:209)

西门庆吩咐孙雪娥准备酒菜送至潘金莲处,却迟迟未送到,于是便派春梅去看个究竟。春梅与孙雪娥理论时,孙心中不满脱口而出这句话。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族人每日都有固定时间做礼拜,时辰一到一切事情都要停下来,因而此语比喻命令来得急,刻不容缓。芮效卫将其理解为行礼时要向每个人都鞠躬(get a bow),这显然与原句出入甚大。但考虑到这句熟语里包含了我国少数民族的宗教色彩,错译也是可以理解的。

(15)拾了本有,吊了本无。(兰陵笑笑生,2000:127)

芮译:Pick up something that I already have,or lose something that never belonged to me? (David Tod Roy,1993:214)

该熟语是潘金莲受到孙雪娥挑衅后说出的,意为拾到了就算有,掉了就算没有,比喻有没有都无所谓。对比后发现,芮效卫将其理解为拾到了原本就有的,丢失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显然与原句意思相去甚远,因而寓意自然无法通过译句展现给西方读者了。

(16)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蘸来了。(兰陵笑笑生,2000:233)

芮译:You've only endured a slap with a flour sack,but you've done a complete about-face. (David Tod Roy,1993:387)

第十九回中说到西门庆与蒋竹山积怨颇深,暗中派人去教训他,在张胜与蒋竹山交涉的对话中,这句颇有寓意的熟语是张胜在暗讽蒋竹山。about-face意为“向后转,转回原来方向”,这与原句所表达的意思相左,“倒蘸”或为“倒醮”之误,“倒醮”谐音“倒嚼”,指牛驼等反刍,俗谓“倒嚼”。此语指被面一击之后,才回过味儿来,喻被打者不是人。所以译句与原句无论在内容上还是效果上,都无法对等。

(17)尖头丑妇蹦到毛司墙上——齐头故事。(兰陵笑笑生,2000:244)

芮译:Like the ugly lady with the pointed head who tried to improve matters by banging it against the privy wall: She's got everything shipshape. (David Tod Roy,1993:404)

这是潘金莲暗讽西门庆被李瓶儿几句柔情软话一说就喜得找不着北了,忘了先前的不快。这句熟语隐喻姘头相好,睡到一起去了(臭到一块儿了)。芮效卫译本中将这句熟语中的“毛司墙”理解为“privy wall”(厕所的墙),显然是文化差异造成的误解,此外,用“shipshape”来解读“齐头”也与原句的引申义差距颇大,容易引发西方读者的困惑。

(18)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兰陵笑笑生,2000:244)

芮译:Like a rat stationed in the clouds: The “furry pest” Heaven has to offer.(David Tod Roy,1993:404)

这里是说春梅专爱做猫儿头差事,听外人差遣。芮效卫对“云端”的理解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所以将引申义解释为“The ‘furry pest’ Heaven has to offer”,与原熟语含义脱节,因而情感色彩就更无法达到与原著一致的效果。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需正确地对待文学作品中的误译,而不是一味地否定与批判,“误译有时候有着非同一般的研究价值,因为误译反映了译者对另一种文化的误解与误释,是文化或文学交流中的阻滞点。误译特别鲜明、突出地反映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扭曲与变形”谢天振:《论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叛逆》,《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1992年第1期,第31页。。正是这些误译带给我们探讨的空间,为文学作品的译介提供不同的视角。

(六)东方情怀,西方视角

作为一个从小浸润在中国大地上接受东西方文化碰撞洗礼的美国人,芮效卫用“A Life Fascination”来定义他对翻译《金瓶梅》这部作品的情感,由此可见这并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也不是三分钟热度后的草草收场,而是始终如一的一生痴恋。

芮效卫译本最大的特色在于他保留了原作中所有的体裁、艺术形式和言语技巧,除了对熟语部分进行了缩排的印刷体例创新之外,全文多达4400多条注释,在保持作品原有艺术色彩和语言形式的基础上用以帮助英语国家的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这一举措与他译介《金瓶梅》的初衷是密不可分的。芮译本倾向于向读者展示《金瓶梅》语言艺术的复杂性和思想内容的严肃性,向读者全面“展示《金瓶梅》的异国风味”温秀颖、孙建成:《〈金瓶梅〉的两个英译本》,《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7期,第114页。,因而有意识地采用异化的手段进行翻译,并增加大量注释帮助读者理解,使得该版本具有十分突出的“研究性”特征,具有极高的典藏价值。他打破了原先以目标语读者为中心的译介手法,将目光重新聚焦于中国文学作品本身,这为中国文学“走出去”在译介方面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芮效卫译本相较于埃杰顿译本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保留了原作中所有的体裁、艺术形式和言语技巧,尤其在处理熟语翻译时,有一套独到方法,概括来说即“入俗”和“脱俗”。“入俗”,是将原文的意象、喻体、引子等汉语中一些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保留下来,以直译的方式翻译熟语,解释意义。“脱俗”,是将原文的意象、喻体、引子等汉语中一些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进行转换,以意译的方式翻译熟语。芮效卫在尽量不改变原著特点的基础上融入自己对作品的思考,既考虑到目标语国家读者的理解能力,又还原了原著的神韵,是当代译者的楷模。事实上,国外汉学家中与芮效卫翻译观相似的学者不乏其人,霍克思就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我自始至终遵守一个不变的原则: 就是把所有一切——甚至双关语——都译出来。……所以我敢于假定小说中的一枝一叶都有其作用,必须用各种方式加以交代。”林以亮:《红楼梦西游记》,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年,第8页。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的一席话显示出其作为翻译大家高尚的职业操守,也让我们再次感悟到翻译研究的严肃性。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以增加注释来最大限度地缩小文化差异远比大段删减改译更能扩大中国文化的影响力。

正是有了像霍克思、芮效卫这样的国外汉学家,西方读者才能够有机会接触到更真实的东方巨作。译者和作者不应各自为政,应建立相关机制推动其良性互动才有助于国外汉学家对作品的深度把握。有学者曾提出,

建议学习法国政府为推广法国文学与文化的做法,在国家有关管理部门或业务机构设立奖译金,帮助优秀的翻译家专心从事中国文学的翻译。同时不定期地组织不同语种翻译家之间的交流,为他们搭建相互学习与借鉴的平台。高方、许钧:《现状、问题与建议——关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思考》,《中国翻译》,2010年第6期,第9页。

当然,我们必须要正视的一点是,中国文学“走出去”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这无疑需要多方力量的共同推动。

中国文学“走出去”是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提出的时代新要求,我们在顺应历史潮流不断前行的同时要正视存在的诸多问题,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以有效的方式去解决。中国文学要真正“走出去”,绝不能丢失“中国味儿”,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中国文学,毕竟只有“百家争鸣”才能成就“百花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