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游戏

开始三人合租生活之时,我们只规定了一条禁令:禁止合租人之间发生不纯洁的异性关系。随便带什么人,甚至每天晚上带不同的人回来都无妨,但唯独合租人之间不可以发生性关系。立人提出这条建议自有他的道理:房子是由两男一女共同出资租下的,万一闹出点桃色事件,那就必须有一人从这里搬离。如果能马上找到合租的人还好说,但十有八九不会那么顺利,所以说,一旦有人离开,留下的人就得暂时多支付一个人的房租。就是出于如此现实的顾虑,我们三人理应不论男女,彼此像同性一样在一起生活。搬进来的第一天,立人就发表了这么一通演说。

打破禁令的人是我和羽织。合租生活才刚刚过了三个月,在梅雨季即将结束的时候,立人回乡下参加葬礼了。我和立人大学期间做了四年的同班同学,所以对他很了解,但是搬到这里之后还是第一次和他的高中同级同学羽织坐在一起。虽然我也会和羽织说点无关痛痒的话,但还是难以做到敞开心扉。大概是因为羽织长了一张像狗一样极具亲和力的笑脸,终日面带微笑,很难猜透他心里实际在想些什么。那天晚上,在充当中间人的立人缺席的客厅里,我浑身不自在地和羽织盯着电视看。大概羽织也觉得别扭,不停地说话,但时不时可以看出这背后的勉为其难。为了驱赶这种尴尬,我们喝了酒,然后不知不觉睡到了一起。仅此而已。

羽织从床上伸手打开窗,刚才一直下个不停的霏霏细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草木的气息从对面的黑暗中飘了过来,隔壁那棵参天大树狂摇不止,仿佛要将叶子上的雨水震落。

“立人一开始操心太多了,真是好笑。”羽织开口道。

我记起樱花尚未含苞的时节。

“他拼命为咱们缓和气氛,活像个带着孩子给人当继室的老母亲。”

“就是,饭菜还要板板正正做三份,三个人正儿八经地一起吃。”

“被他那样一搞,反而弄得紧张兮兮的。”

那之后羽织就闭口不言了,沉默了片刻,他开始讲起我并未问过的事情。

他说,五年前高中刚一毕业他就来了东京,投奔立人,住进了立人的公寓。这倒也并非因为在东京有什么想做的营生,而仅仅是出于对东京的向往而已,觉得只要到了东京就会有成堆的快乐,也一定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当然,在东京也难免会遭遇不可预知或惊险的事情。虽然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都已经过去五年了,直到今天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依然在无所事事地到处晃悠,依然只能茫然地等待……

羽织静静地叙说着,声音仿佛融化在黑暗之中,我发现他那极具亲和力的笑脸后面其实空无一物。不对,并非空无一物,即便看到后面,也必定还是一张别无二致的极具亲和力的笑脸。我一下子对他放松了戒备,我想:那天夜里的做爱虽然并未开启恋爱的盖子,但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而言,这个家可能都会比从前舒适许多吧。

“我本来就不会做深度思考啊。”

为了给五年的“自传”做个总结,也为了给这一晚的秘密找个借口,羽织笑着说。很庆幸他不是个深度思考的人,也很庆幸他不做深度思考地和我睡了,我想。

第二天,立人从乡下回来了,可是面对他,我不仅没有打破禁令的犯罪感,反而很想主动告诉他那天晚上和羽织在一起的事情。

“葬礼这事儿可真是匪夷所思啊。”

从乡下回来的立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渗出密密层层的水珠的盛着大麦茶的杯子,冷不丁来了一句。羽织出去打工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在那家如工厂般清冷却又喧闹的居酒屋里运送大扎啤杯的身影。他那曾声称无事想做的嘴里大概正反复地报着点菜单,抚摸过我身体的手或许正在运送煮毛豆或者炸豆腐吧。

西沉的太阳给立人的脸染上了橘色,杯子里的冰化了,哗啦哗啦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侧耳倾听立人说话。

“奶奶死了,亲戚们的聚会反倒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很少在一起的老爸和老妈并肩鞠躬,从前总被奶奶嫌弃、责骂的老妈流着眼泪,多年不见的大哥也在,老爸的姐姐和老妈在交谈,这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演戏,让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立人边说边打开买回来的礼物的包装,里面是司空见惯的豆包,但大口吃起来依然是令人怀念的味道。

“葬礼结束后,大家还要围在一起举行宴会,真够奇怪的啊!”立人点上一支烟,看着我说,“对了,智子你的家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呢,感觉你像是生来就孤身一人一样。”

我喝了一口大麦茶,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没有家人啊。”

“你又开这种奇怪的玩笑。”

立人笑了,视线转向院子。走廊对面的小小院落里,蓊郁的紫阳花叶子被夕阳染成了橙色,一动不动。

第二天午后,我下课之后去了姐姐家。姐姐比我大六岁,几年前结了婚。虽然她也住在东京,但去她家一趟也需要鼓半天劲儿,所以我一般不去。之所以那天想去找她,或许是因为听了立人的那番话吧。对了,我记起来自己搬到这里都三个月了,却连地址都没告诉过她。

我混在主妇堆里,到商业街买了蛋糕当礼物,凭着记忆在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公寓楼里寻找姐姐的家。按下门铃,传来很阳光的一声“来了”。门打开了,姐姐看见我,做出一副很夸张的吃惊的表情,她一边摆拖鞋一边连珠炮般说个不停。

“真是好久不见了呀,你倒是跟我联系嘛!你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住得这么近,你倒是经常来呀。你都二十三了吧?是不是也该穿得再正经点啊?快别再穿脏兮兮的牛仔裤了。”

我们吃着我买的蛋糕,喝着茶,隐约记得姐姐沏的红茶十分可口。我望着茶杯上面的花纹,听姐姐兀自絮絮叨叨地汇报自己的近况。

“对了,我搬家了。”我插嘴道。

她又一次夸张地表示吃惊,拿来小本子让我把地址写下来。我写到半中腰,她又问我住的地方怎么样、房租多少。

“我们三个人合租了一套独栋的木制房子,带院子,一个月十万日元,是不是算便宜的了?三人合租,一人三万三千日元。我要了光照最好的一间,所以是三万四千日元。合租人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和他的高中同级同学。那个同学的同学是搬到一起之后才认识的,但是挺合得来。嗯,感觉住得挺舒服的吧。”

姐姐边听边“嗯嗯”地附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工作了吗?不可能吧?否则你不会大白天地跑来找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大学五年级呀,我留级了。”

姐姐笑了,收住笑时望着我说:“好吧,你开心就好。”

复合地板上摆放的观叶植物、墙上装饰的照片、镶在大大的画框里的漂亮画作,所有的一切都是姐姐从前在哪里看到过、憧憬过的东西。家中清爽整洁的角落和房间里充溢的平和的气氛也是如此。但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家中既没有漂亮的画作,也没有温馨的气氛。

隔着门缝偷看姐姐和妈妈之间的混战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姐姐高中毕业以后就工作了,当时她正在和同公司的一个男人谈恋爱,姐姐说那人比她大整整一旬。年幼的我隐约感觉,引发混战的原因是母亲也喜欢上了那个男人。打开了一条小缝的房门对面,大半夜里她俩在高声对骂,拿东西扔向对方,互扇耳光。那不是母女之间的吵架,而是女人之间的战争。我津津有味地偷看她们互扇耳光,那画面让我觉得很愉悦,简直就像在欣赏电视上颇负盛名的拳击比赛。我真为自己只能孤零零地傻站在房间外黑漆漆的走廊上感到遗憾,假如我再长大一点,大概也会喜欢上那个中年男人吧。想必这有趣的战争会循环爆发吧。混战发生之后不久,母亲便开始不回家了,再不久,姐姐决定结婚。姐姐的结婚对象活像漫画《哆啦A梦》里面的大雄。当我看到这个窝囊且不靠谱的结婚对象时,就明白了这家伙不会是她俩争抢的那个男人。

“怎么会是那样一个人嘛,姐姐你应该找个更优秀的男人。”

姐姐向我介绍了那个男人后,我对姐姐说。

“只要我能幸福就好。”姐姐咯吱咯吱地吃着打包盖浇饭的配套腌菜,说道。

我当时并不明白姐姐说的“幸福”是指什么,但是在看到姐姐安静整洁的家时,我懂了。我想:姐姐已经得到了那份“幸福”。

“哎,和你一起住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姐姐边倒上第二杯红茶边问。

“一个是在读研究生,另一个无所事事。”

“难不成是男孩子?”

“是的,两个都是。”

“男朋友是哪个?”姐姐问道。

从前的那张脸又回来了。

“哪个都不是。那个家里发布了做爱禁令,所以他俩都是普通朋友。”

姐姐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样她就放心了。

我看看墙上的挂钟,来这里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我还是站起身来。

“这就要回去了吗?”

“今天之内得赶出小论文。”

我撒了谎。洁净的空气似乎天生不适合我,待在这里让我觉得拘谨。

“银行账户还会按时收到汇款吗?”

姐姐一边起身一边问。

“嗯,是的。”

“哎,智子,我最近就在想,人生而有之的命运之线会不会从降生时起就乱作一团呢?”姐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玄关穿鞋的我,出其不意地说道。

我突然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吭声。我记起姐姐从前总是对还是初中生的我说起命运之线。“哎,你说有没有上帝啊?如果有,他怎么能突发奇想弄出像家这么复杂的线呢?”如此这般。

“不过呢,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自己能够亲手把它捋得笔直,就跟毛线打结了一样,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把结解开,一点一点把自己那根线捋得笔直。”

我系好鞋带,默默地听着姐姐的话。我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好站起身,说:“我走了。”

“再来啊,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谢谢你买蛋糕来。”

姐姐的脸消失在白色的房门后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边环顾左右,一边回想姐姐的话。姐姐凭一己之力捋直的线上有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厨房,有颜色素雅的桌布,还有印花的茶杯,还有一尘不染的起居室和角落里她老公那浆洗得笔挺的衬衣。尽管我在听姐姐说,却认为她说得不对。她的话不对,假如真有什么命运之线,那会是像新生儿的啼哭般笔直的线。一定是我们自己刻意把它弄得乱作一团,有时是因为软弱,有时是因为一时兴起,或者因为好玩,因为悲伤,因为自己……

我最终因为破坏禁令而得到了使内心获得安宁的场所,也就是说,无论这个家在哪里,无论里面住的是谁,我都不再感到紧张。虽然合租生活才过了半年,我却会时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从我出生以后就一直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日复一日,我不仅习惯成自然,就连性别和拘谨都不知被自己踩踏之后丢向了何方。

想当初,立人为了缓和我和羽织之间的关系,拼命准备饭菜,半年里,这已成了惯例。饭来张口的我们抱歉地说“一直麻烦你”,立人就会笑着回答“我本来就喜欢做饭的嘛”。

“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所以我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做饭。等我开始亲手做饭后,才发现我老妈做的饭真是难以下咽,她好像不适合做饭这类事情,拿手饭就是水煮蛋。我潜心研究做饭,还做给大哥吃,听他夸好吃就会非常开心。”

听了立人的这番话,我和羽织为了让他高兴,忙不迭地夸了好几遍“真好吃”。实际上,立人比我这个女孩子还要心灵手巧,而且烧得一手好菜。

立人一边打工一边读研究生,羽织晚上打工,我一周去大学三次,我们的生活各不相同,但是很少有哪一天一整日三人都碰不到一起。立人六点左右回来,羽织十点左右出门,中间的四个小时我们三人会不约而同地凑到客厅里,漫无边际地聊天,吃着饭看电视,或者津津有味地玩那种小孩子玩的纸牌游戏。

在这个过程中,我突然发现我们三人有一种奇妙的共同意识。可能他俩并未察觉,然而我很肯定就是这样。

比如立人会买回三个人的啤酒,比如我会制订三个人的周末外出计划,再比如羽织会将一起打工的朋友带回来,然后介绍给我们。没钱的时候,手头宽裕的人会慷慨解囊,也经常搞不清当天的伙食费究竟是谁付的。

不经意间,我突然在这个家里看见一种没有踪影的形式,我们三人把它当成共识,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心里。虽然我们的生活千差万别,但每个人都必定会伸出一只手抓住那没有踪影的形式。因此,在和不是自己家人的人一起生活时,我才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如同做梦一般从容。想到这里,我祈祷他俩也能这样想,我相信他们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因为每月比他们两人多交了一千日元的房租,所以我的房间相对明亮。我们三人的房间都在二楼,其中位于东南方向的这间最好。我常常想:一千日元能买到阳光,真是便宜。白天我睡觉时,经常既不拉窗帘也不关窗,只是横躺在那里,将洒在床上的斑驳的阳光缀连在一起,任由风拂过汗津津的额头和肩膀。从窗户看得见隔壁的樱树,花瓣已经落光,点缀在枝丫间的绿叶随风起舞。我凝望着樱树,然后闭上眼睛,眼睑内侧尚留有樱树的姿影,转瞬则化作白茫茫一片。

傍晚,立人回来后,我们大概依然会三人结伴在羽织去打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去影像店。我想再看一遍《巴格达咖啡馆》,想一边喝着啤酒吃立人做的晚餐,一边看录像。恍恍惚惚想到这些时,羽织那极具亲和力的笑脸出现在我的眼睑里,立人温暖的笑声在耳边回响,然后我慢慢坠入幸福的梦乡。

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拉开窗帘后,外面天气凉爽,玻璃窗上传来的凉气让我明白已是夏末时节,但是分明樱花前不久才刚刚凋落。隔壁依然很吵,我拿起表看了一下,才七点钟,大概是羽织又带朋友回来了吧。我放下表躺回去,却又想起自己好久没有早起了。我想,偶尔早起一次大概也不坏,于是起身下床。

羽织曾多次把一起打工的朋友带回家,所以我几乎能记住他们所有人的长相和名字,但他们都像放学时来家里玩的小学生一样无趣。每次看到那些明快的笑脸,我都要感慨人以群分。

来到吵闹声的发源地客厅,迎接我的是酒精的味道和六七张发红的脸,中间还有女孩子。一看到我,他们就亲昵地喊我的名字:“早上好啊,智子。”

“吵到你了吗?过来喝一杯吧。”玩得正在兴头上的羽织说道。

都早上七点了还让我喝酒,虽然这样想,但我还是坐到圆圈中。我发现桌布上放着一台相机。放在酒瓶、歪倒的酒杯、零食袋子等东西中的相机让我感觉是件奇妙的物品。发现我盯着相机看,羽织大声说道:“这是我的相机!”

他像是一个为拥有玩具而感到自豪的孩子。

“这个胡闹的傻瓜!”

“他刚刚竞拍了这台相机。”

“明明没有一点儿用处,这家伙却买了。”

面红耳赤的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多少钱竞拍来的?”我问。

“两万日元。”

羽织伸出两根手指,仿佛对上暗号了一般,他们又闹腾起来。

“大家都想要,但是没有人能拿得出两万日元,很遗憾。”

“羽织你怎么就能一下子甩出两万日元呢?”

“这可是店长的相机,一等一的好货哟,是专业摄影师用的那种。”

“咦?虽然我不懂相机,但你竟然花了两万日元买它?”

听我这样说,羽织喜滋滋地把相机拿在手里,冲我“咔哒”摁了一下快门,然后对赶忙换上一副笑脸的我吐吐舌头,说道:“抱歉,没放胶卷。”

学校食堂太拥挤,我坐在校园里打发时间。虽然光照依然充足,但太阳已然换上了秋装一般。我坐在长椅上,看银杏叶随风飘舞。可能是因为早晨起得太早,我连连打着哈欠。成群结队的穿西装的学生在傻傻打着哈欠的我的眼前穿梭往来,这情景洋溢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和优雅的校园不太般配。

“这可太稀罕了。”

应声抬头看去,立人站在我的眼前。感觉在家里见到的他和在学校见到的不是一个模样,所以我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他。

“来学校了?”

“这还用说,只是没碰上而已。”

他在我旁边坐下,在学校见到的他似乎又回到从前和我同班时的模样,感觉好亲切。

“今天早晨是不是很吵?”

“已经习惯了。”

立人笑了,眼睛迎着太阳眯成一条缝,树上没剩下几片的银杏叶的影子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脸上。

“羽织说他竞拍了一台相机。”

我说起今天早上的事,立人一脸不可思议。

“羽织为什么又摆弄起相机来了?”他问道。

“嗯,我也想问来着,但他喝醉了,问了也只会胡说,所以没问。”

“大概他明明不想买却逞强买下了吧。”

说完,立人呵呵地笑了。

他的话里没有恶意。

“不过他也就‘三分钟热度’,三个月之后可能就半价卖给别人了。”

“或许吧。”

“要不要打个赌?”

“这有什么好打赌的。”

“不,这很有趣,咱们赌吧,我赌三个月以后相机从咱们家里消失不见,赌一千日元。”

我们大声地笑了。

回到家里,羽织依然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我问他为何买相机,原因果然被立人说中了,引得我笑了起来。他说本来并不想要,但大家拼命竞价,他觉得好玩,恰好当时有钱,所以稀里糊涂地买下了,就是这样。我突然想:完了,我不该打赌的,没准儿三个月以后相机真的会消失不见。

“不过,”羽织一边摆弄相机一边笑着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的时候,有个相机还是蛮方便的。”

听了这话,我又一次感觉到,羽织正伸出手,拼命地守护着这个家里那没有踪影的形式。

“是的,咱们得三个人一起出去玩一次了,趁着天还没变冷。”我说。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和立人打赌一事说出来取笑一番,最终却没能说出口。“我依然在无所事事地到处晃悠,依然只能茫然地等待”——不知何时听到过的羽织那低沉的声音在我的心中回响。

三个月之后,相机依然好好地留在家里,我赢了打赌,可是这时候,我和立人都已把打赌一事忘得一干二净。羽织已经养成了习惯,整天拿着相机到处转悠。

院子里下起了霜,隔壁那棵大树光秃秃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这是我们三人共同迎接的第一个冬天,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温暖的冬日。虽然风吹得耳朵生疼,但赶回家中就会有温暖的房间。遇上下雨的日子,我们三人都不出门,围坐在一起吃着火锅看电视。我情不自禁地想:只要待在屋子里,哪怕今后一辈子都是冬天也无妨。

围着被炉吃晚饭时,羽织说他要开始在新地方打工了。最近总是吃火锅,火锅里什么都可以放,真是省事。

“居酒屋那边怎么办?”我随口问道。

“兼职做。三点到九点做新工作,十点到早晨去居酒屋。我要忙起来了。”

“你需要钱吗?”立人问。

“算是吧。”

羽织含糊其词,却没有说要钱干什么,我和立人也都没有刨根问底。

“什么工作?”

“哦,就是普通的服务业。”

我听得出他再一次含糊其词。本想继续追问,羽织却拿筷子指指电视,把话题岔开了。

“快看快看,真了不得!”

循声看去,好像是纪录片,字幕上显示是“大阪爱邻地区”,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坐在破败的街道上喝酒。那场景触目惊心。时间是早晨,他们在脏兮兮的路面上摆上酒和菜,一大早就泡在酒里。记者上前搭话,他们回答着什么,却含混不清。

不知为何,我不忍直视那种画面,就换了频道。锅上冒出来的白色蒸汽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雾气,窗外的黑暗隐藏在蒸汽之中。屋子里又热又暗,我却懒得把窗户打开。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寒气打开洗衣机,这时羽织走到我身边。我跟他打招呼说“早”,他却一声不吭地盯着水槽里的水。

“打工回来以后睡觉了吗?”我问道。

他“嗯”了一声。

“智子,你今天有时间吗?”

羽织的视线停在因吸饱阳光而亮得晃眼的水上,开口问道。

“有时间啊,什么事?”

“我有话和你说,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我捉摸不透他要说什么,答道:“等我洗完衣服吧。”

羽织在走廊里坐下,像个孩子一样看着我晾衣服。他比平日里沉默寡言,这让我有些不安。立人出去打工了,家里寂静的空气沿着走廊缓缓地流淌出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着我的羽织仿佛即将融化在这寂静的空气之中。

他想带我去的地方是区里的青年馆,那里有好几处对外出租的大厅,还有一个小型图书馆。我望着反应迟钝的自动门对面那整洁透亮的地板,羽织在前台交涉着什么,然后拿了钥匙走向地下室,我不明就里地跟在他的后面。

那是一间暗室。羽织拉上窗帘,开始忙活起来,活像在做理科实验准备。我倚在门上,连珠炮一样向他发问。

“你这是要做什么?不是有话要说吗?你经常来这里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

“这玩意儿有趣极了,我弄给你看。”羽织没有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只说了这么一句。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红色的电灯发出明亮的光,羽织从纸袋子里拿出胶卷,夹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机器里。

“羽织,难不成你一直在自己洗照片吗?”

我终于理出点头绪,吃惊地问道。走到羽织旁边,我看见那个莫名其妙的机器下面铺着纸,纸上隐约印着风景。

“不是。我最近才找到这里,这应该是第三次吧。这是相纸,把它浸在显影液里,你瞧!”

白纸上面清晰地浮现出风景,是熟悉的风景,是我们的院子。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哎呀,你什么时候拍的这个?”

白纸上面浮现出来的画面令我激动得大叫起来。

“把这个移到这边,这是定影液,接下来移到稳定液里,然后挂起来晾干,照片就洗好了。”

羽织把从药水中取出的照片挂到绳子上,我一直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

“羽织,你真了不起!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好玩吧?”

得意扬扬地说完后,羽织开始冲印下一个胶卷。我默默地注视着羽织的操作,红色的灯光下现出他认真的面孔。

“我刚开始自己洗照片时兴奋极了,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于是我又为这样的自己激动不已,都起鸡皮疙瘩了。”

过了片刻,羽织一边操作,一边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我乖乖地坐在地板上,看着他反复将照片浸到三种药水中,然后再一一取出来。

“很开心自己还保留了一点这样的感觉。来东京的五年间,我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而且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后来我买了好几本摄影书,希望再多体会一下那种充实感。还有,那台两万日元的相机果然是高级货,就是专业摄影师用的那种,放着不用可太暴殄天物了。”

漆黑的房间里那明亮的红色灯光一直照到我的心里。我一边听羽织说,一边却开始追寻心中浮现出来的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我背着双肩书包不停地往前走。回家的路是条热闹的商业街,我喜欢。薄暮初降的街上点亮了一盏盏明亮的白炽灯,许多束灯光交织在一起,照在瞪大眼睛的鱼身上,照在晾衣夹和圆溜溜的橘子上面,简直就像节日里披上盛装的夜晚,所以我喜欢早早给街道罩上薄暮的冬日。在广场上玩了一阵之后,我往空无一人的家中张望一番,逗逗小狗,然后再绕路到别处,恨不能一直玩到天黑。经常因为玩得太疯,制服裙的裙褶都不平整了,似乎唯独那片裙褶格外有分量一样,让我很是难为情。如果姐姐比我先回家,她或许会帮我把裙子漂漂亮亮地熨好,还是小学生的我一边想,一边在商业街上不停地转悠。置身于节日般的灯光的旋涡之中,明明那灯光亮得炫目,却使我感到几分落寞。

“想买的零件越来越多,我用之前的存款买了相机镜头,然后相机就会变得更好玩。买道具需要不断花钱,所以我多打了一份工,是在洗相馆。告诉立人,他可能会看不起我,所以我没说。”

羽织一边把已成像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挂好,一边说个不停。他那映在红色灯光下的表情的确非常快乐。

“来东京之后,我这还是头一回对一件事如此着迷。玩了五年的我主动买了摄影书,自学了很多知识。”

羽织不说话时,房间便陷入无声无息的沉寂,地板那冰冷的触感使我想起了午夜的餐厅。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我轻轻地开口,打破了沉寂。

“我真的打算做摄影。虽然我也不知道继续努力学习会有什么结果,但我打算这几天就把居酒屋的工作辞掉,给人当个助手什么的。……我想多拍一些能让自己感动的东西。这五年我一直在玩,我不适合做一个认真学习的人啊,毕竟和人家已经拉开了五年的差距,但我还是想追上那些人。”

把照片全部晾好以后,羽织在我旁边坐下。望着像国旗一样排成一排的照片,我想起和羽织睡在一起的事情,当时他也是这么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的事。

“那场傻不拉叽的瞎闹竟成了开端。”想起那个早晨,我笑了。

羽织也难为情地笑了,小声说:“其实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当时的我起鸡皮疙瘩就好,碰巧遇到了照相机而已,就这么简单。所以往后我肯定会忙起来,以补偿玩掉的时光。”

羽织突然站了起来,我跟随他抬起头。

“我想离开那里。”

羽织一边把照片一张一张取下来一边说。他的口气太轻描淡写了,所以我竟没明白什么意思。

“哪里?你说的是哪里?”

“就是咱们三个人的家。”

莫名其妙。他说有话要说,好半天我才明白他要说的竟是这事儿。

“来东京之后我至今都在投靠立人,而且现在还变成了三人一起生活,我从来都没有独立过,也就是一直待在安逸的巢穴中啊。我想:要是让自己彻底独立,是不是会有更多的改变呢?我也说不好。我少有地进行了思考,感觉不能一直待在那里,否则我会永远地依赖别人啊。可是我突然提出要搬出去大概也不太可行,还牵扯到房租的问题呢,所以我想听听智子你的意见。如果我搬出去,你会因为房租增加而感到为难吗?”

我并没太听清羽织的话。我站起来,刚想说点什么时,羽织突然拉开密闭的窗帘,眼前骤然白亮亮一片,晃得我睁不开眼。

羽织把洗好的照片递给呆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我。正在出神地看着电视的我和立人的照片在我手中不停地颤抖着。

和羽织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我终于理解了羽织想要说什么。他说他要搬出去,要从那处三个人的城堡搬离。

“我会不好办,羽织,你要是搬走了的话,我真的会感到为难,再说你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的吧?”

“是啊,三万多日元和五万日元的差别还是蛮大的啊。我的朋友们会不会有人想住进来呢?”羽织抬头望着天空,眯缝着眼说道。

“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羽织你走了而感到为难。”我连忙说。

“不是钱的问题不就好说了吗?你很快就会习惯我不在的日子。”羽织看着我,说道。

“这不是习惯不习惯的事。只有你和立人都在,那里才得以是那里,才是能让我们三个人放松的地方。”

“是我受不了了,那里太温暾了。”羽织说,“待在那里,就会产生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感觉。怎么说呢,我就是讨厌这一点。”

“这只是你个人的问题吧。就算在那里,如果你想做,怎么可能做不了呢?”

我拼命地反驳他。

“这么说也对。所以说不行啊,因为我做不到。”说完这句话,羽织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然后继续说道,“那个地方感觉就像我们的家,孩子离不开父母,父母离不开孩子,太安逸了。”

我完全不明白羽织在说什么,甚至有种感觉,他就是因为想离开我们,所以在硬往上扯理由。他的语气也让我感觉无论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徒劳。

我应该告诉立人,他一定会取笑羽织的:你忘记自己是个没常性的人了吗?你很快就会厌倦的,快别搞这些傻里傻气的名堂了……

我想起羽织在暗室灯光下的那张脸,感觉这样说他着实可怜,但如果能将羽织留下来倒也无妨。

“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是跟立人商量一下吧。”我不无得意地说道。

为了说这件事,羽织特地推迟了打工时间,他在等立人回来。立人一回来,他就把立人叫到客厅。同跟我说时一样,他用“有话说”进入话题。我也在场,蜷缩在角落里期待着立人对他一笑置之。羽织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每说一句都沉默半晌。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不知什么地方的秀丽风光,越过电视,我将视线定格在窗外的夜色中。可能是错觉,我感觉窗外闪过一条细细的雨丝。

羽织的话告一段落,立人不仅没有一笑置之,反而沉吟道:“说的是啊!”

“尝试一下一个人大概也不错呢。”

“如果说我一个月后搬走,你会同意吗?还有房租,各种问题挺多的……”

我始终看向窗外,眼角的余光定格在立人身上。立人爽快地笑了。

“会有办法的。你也要好好干哟!”

他吐出的话就像青春剧里的台词。谈话结束后,羽织高高兴兴地去打工了。

“为什么要答应他呢?”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恨恨地说道。立人吃惊地看着角落里的我。

“你为什么不说他没常性,很快就会厌倦呢?为什么要赶羽织走呢?”

“我并没有赶他走,是他自己提出要搬出去的嘛!”立人匪夷所思地盯着提出抗议的我,继续说道,“当一个来东京以后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家伙提出来想做点什么时,为什么非要阻拦他呢?何况房租也增加不到哪里去,确实可以解决的嘛。或者你觉得五万日元太紧张?”

“那你为什么还要禁止做爱?不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搬走吗?”

半旧的磨砂玻璃,地板上散落的杂志,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悄无声息地把我歇斯底里的声音深深吸了进去。

“受到伤害后无奈搬离和有了目标后搬走是不一样的。”

“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摆弄相机吗?有什么会干扰他呢?”我站起来大声反驳道。

“他说这里太温暾了。……他在这里是做不成的。我好像能理解。”

立人说完,又盯着我问道:“到底什么东西让你如此难以接受?又不是做不成朋友了,随时可以见面的嘛。”

小孩子的玩具不知不觉已不再是玩具,而且羽织自然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躺在床上,一直到天色熹微依然醒着。仔细想来,羽织搬离这个家也许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所谓三人共筑的城堡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妄想罢了,不能接受三人分开,确确实实是我的私心。这样想着,我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辗转反侧,仿佛要见证天色渐渐转亮一般。当意识渐渐模糊、窗外的群青色紧贴眼睑内侧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压低声音说笑,还传来床发出的吱呀声,然后是男人和女人掉进快乐沼泽里的喘息声。是从羽织屋里传出的。

那些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回旋着,然后遥遥升起,在眼睑内侧凝聚成像。我循着声音看到一扇门,我看到卧室灯光在昏暗的走廊上垂下长长的光带,光带悄无声息地立在墙壁上,没有影子。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喘息声,一起传入我的耳中。听着这种奇妙的声音,年幼的我眼前便会浮现出某种情景。那是电视上经常播放的合家团圆的广告,全家人并排坐在大大的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啜饮着咖啡,所以我想应该是咖啡广告吧。一个男低音在说着广告词,大意是如果用餐结束后依然想继续享受和家人共度的美好时光,那就请来一杯咖啡吧。热气袅袅升起,描画出柔和的线条,家人的笑脸镶嵌在那温暖的色调之中。这则将合家团圆渲染得有些好笑的广告在我的心里反复盘旋。多想进入那扇门中,小小的我心想。可是我有一种预感,打开那扇门,甚至仅仅因为被发现一丝踪影,我都会受到呵斥。所以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来到楼下时,立人正在收拾碗筷。

“你再早起一会儿的话,我就把你那份做了。今天我这就要走了,做不了了。”

立人拧开水龙头,往洗碗海绵上倒洗洁精。我走到他身旁,像小孩子告状一样小声问道:“今天早上,羽织房间里是不是有人?”

“啊,”立人露出怪模怪样的笑脸,“你竟然没发现吗?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一直是这样。”

我吃惊地看着立人,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洗着碗。

“我一点左右才睡……”

“那家伙已经很小心地不弄出声音了。我经常写论文到凌晨,无意中发现的。我们也不是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的小孩子了,况且咱们的规矩就是不干涉。”

“哎,羽织提出来搬出去,会不会就是要和那个女的一起生活啊?既然这样,他还说什么想一个人做点事,真是的,这不是找借口吗?”

立人闪身躲开纠缠不休的我,开始准备穿衣出门。

“我觉得不是。他并非一直带同一个女人回来,而且我认为他说想一个人做事情也是真的。好了,我走了。”

他从我身边奔向玄关,仿佛逃离我一般。

我冲好咖啡来到客厅,打开走廊上的窗户。时近中午,乌云却阴沉沉地笼罩着街区。

羽织做着两份工作,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半个月过去了,我和他很少碰面。趁他洗相馆的工作休息时,我们三人久违地凑到了一起吃晚饭,席间羽织宣布找好了新房子。他的宣布令我的心安定下来了,简直可以说是“太好了”。羽织跟往常一样讲着居酒屋里的笑话,我们跟往常一样笑着。只消拿掉“现在”,就完完全全跟往常一样了。

过了九点半,羽织看了看表,站了起来,他该去居酒屋打工了。

“你也忙得够呛啊,”立人说,“大概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忙吧?”

“不过,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充实呢。日程本上写得密密麻麻,真没想到会这么快乐。”羽织脸上堆满了笑地说道。

“假如羽织你什么想法都没有的话,当真就什么都不会去做了呢。”

我一边听着他们二人交谈,一边慢吞吞地把餐具摞在一起。外面还很冷,羽织却衣着单薄地飞奔出门了。

那天夜里我去了立人的房间。立人从书上移开目光,抬头看着我。

我赶在他问我什么事之前说道:“羽织搬走后,咱们俩像恋人那样生活吧?”

立人吃惊地望着我。

“就像恋人那样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吧。”

立人默默地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大概是因为我哭了吧。倒不是因为寂寞而哭泣,而是因为我知道这样一来我就能安心入眠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样一来,立人会为我做什么。

搬家很简单。羽织不知从什么地方借来一辆小型货车,行李不多,我们三人就搬完了。头一天说是要开欢送会,喝了个通宵,我的头阵阵作痛。羽织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脸上却挂着愉悦的表情。我们往货车上搬完行李,立人去冲三个人的咖啡,我和羽织默默地站在货车前面。

“要是觉得寂寞,记得随时搬回来啊。”

我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羽织露出苦笑,随话语吐出的气息变成白色:“托你的福,我再次体会到了离家出走的滋味,第一次是离开乡下的时候,我老妈和你说了同样的话,然后一直站在玄关外面。我跟她说太让人难为情了,让她赶紧回家,她却依然不肯回去,一个劲儿地唠叨着蔬菜煮着吃比生吃要健康啦,新出了加海鲜的味噌汤,记得去买啦,马上要离开了,怎么还这样说话啦,……我当时应该是离家出走的,现在又变成那时的心情了。”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没错,”我在心里说,“你又把我们全部丢下,扬长而去了。”

这时,羽织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小声说:“可是,这里毕竟不是家啊。”

仿佛要回击他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我连珠炮般说道:“要是想吃立人做的饭了,就赶紧回来,咱们还是三个人看着电视一起吃吧。你可以不用交回钥匙,以便随时能进来。你那里也没有洗衣机吧?回来洗也没关系的,还有……”

“不喝咖啡了吗?都要凉了!”

立人在家中喊,打断了我的话。

我和立人提出要送他到新公寓,羽织连声拒绝,丢下一句“再联系啊”,便上了小货车。

“喂!”没等羽织发动引擎,我喊道。羽织听到后,摇下玻璃窗。

“为什么是相机?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做?”

“眼下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所以必须做点什么。”羽织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回答。

羽织冲我们扬扬手,打了下方向盘,小货车转眼就只剩下背影。货车卷起的冷风让我嗡嗡作响的脑袋一阵一阵地疼。疼痛中清晰地浮现出昏暗的洗相馆里红色灯光下的羽织的脸。

感觉羽织离开后的家空旷得出奇。羽织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了,我害怕到没有勇气打开那扇房门。正想买三个葡萄柚,却又猛然醒过神来,在把其中一个放回货架上时,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我竟寂寞到这般地步。

过了好久,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一个人待在家中。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打开音响,一直坐在安静的空气中。我摊开广告盯着看,虽然也想打份工,但却提不起任何兴致。就这样,每天的生活自然而然地成了等立人回家。因为我每天都待在家里,所以比以前更准确地掌握了立人回家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先把房间暖好,往热水壶里灌上热水,再去租个有趣的录像带吧。我很高兴自己逐渐有了这样的心情。随着立人回家的时间一分一秒地临近,羽织不在的“空旷”也仿佛随之一点一滴地被填满了。

立人有时会准点回来,有时不会。没有回来时,我会感到有些失望,趁着失望还没有扩大,没有将我的心占满,赶紧睡觉。睡觉既是我的特长,也是我最为幸福的时刻。我老老实实地等待睡眠将我完全吞噬,然后迎来早晨。

夜里,我会理所当然地钻进立人的被窝里。我根本不去问自己是否爱他,只要立人在我身边,我就能安心地沉睡,就能不需等待地迅速入眠。我想:仅仅这样就很好。立人也什么都不说,他绝口不提我们抱在一起的理由,就像习惯于开开心心做饭一样地抱住我。我和立人仿佛在远离爱情的地方手牵着手。

我躺在潮湿的被子里侧耳倾听,感觉的确只有我们两个人。隔壁羽织的房间里,空旷得仿佛有灰尘飘落的声音在回响,好可怕。我抱紧立人,立人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打我的背。这有规律的节奏将我带入梦乡。

我应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和这样的感觉,却莫名其妙地怀念起来,仿佛孩提时哭闹着索要的一块不起眼的手帕终于拿到手了一样。

立人很多时候都在被窝里呆呆地想事情,我讨厌这种时候的安静,会经常问他在想什么,有时候他会回答我,有时不会,但有一次他谈起羽织:“羽织从这里离开时,他说过眼下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是吗?我又想起来了。”

立人房间里有个大大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收着早就被我扔掉或者卖掉了的课本。他居然还在学习呢,我想,而我已经忘了自己也是学生。我一边望着书架一边听他说。

“我觉得相机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那可能只是一个引子吧。的确,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必须做点什么啊。”

立人眼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黑夜阒无声息地绵延横亘,让人几乎把圣诞节快要来临一事都忘到了脑后。

“我在想,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到底能干点什么呢?到死之前的这段时间,我总得做点什么吧。迄今为止我只是在学习,一直读到了研究生,一想到毕业后的事情,我就无法平静。”

“我不那样想。”我说,“我认为活着就是玩儿。羽织就是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眼下到死还有时间,所以必须玩儿,而且既然是玩儿,就只有争个胜负才好玩儿。”

立人默默地听着。

“要说能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啊,明白自己做什么才能玩儿得开心就好。”

“你可真幸福啊!”立人突然说道。

我笑了,我想他并没有理解我说的话的真正意思。同样,我也没理解他真正在思考什么。不过他在我的眼前,在我能够摸得着的地方,这样我就满足了。立人的身体温暖得让我几乎忘记了现在还是冬天。被子外的空气冷得能把人冻透,我却能够不去理会。

和立人抱在一起时,我经常会想起羽织,这种时候我便会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幸福。小时候看过的那则广告上,袅袅升起的热气中,一家人手拿咖啡杯,笑意盈盈地坐在大大的桌子前。我感觉自己被整个地收进那幅画面之中了。对我而言,做爱就是这么回事。

为了回家过新年,立人年末就回乡下去了。姐姐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家,我却不想去,一个人待在大得有些过分的家里打发时间。立人不在,我便一直开着电视。置身于这静悄悄的家中,因岁末和新年热闹起来的世界仿佛在十分遥远的地方。

我在厨房洗盘子,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音十分吵闹,莫非立人或者羽织回来了吗?我关上水龙头,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开着电视。这种情况时不时地出现。

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房间里,想起了许多事情:晚上和立人、羽织三人一起散步,他们讲恐怖故事,吓得我像小孩子一样不敢去厕所;从大件物品垃圾堆里捡回被炉时还是夏天,一边担心它爆炸,一边战战兢兢地插上电源,被炉“啪嗒”一下变红时我们高兴坏了,大夏天的就烤起火来;今年第一场雪那天,我们像野狗一样飞奔出门,在雪地里来回奔跑。

明知道无论怎么追忆、怎么凝神眺望都无济于事,我却依然恍恍惚惚地盯着心爱的百宝箱着迷。

新年过完了,开年头三天也过完了,立人却依然没有回来。七天年假结束那天,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第九天的时候,立人打来了电话,我咬牙切齿地问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他却说还在乡下。我问他何时回来,他却不再回答。过了一会儿,立人说:“我想离开那里了。”

立人接下来的话从话筒和耳朵间的空隙摔落,没有清晰地进入我的大脑,过了好几秒钟,才缓缓地逐字进入我的脑中,宛如在东京和伦敦之间进行转播。

“要是我离开了,你一个人很难继续在那里住下去吧?很抱歉我擅自做了决定,但是还请你再找个住处好吗?都怪我只考虑自己,所以无论你需要钱还是需要帮助,我都会竭尽全力。”

只有这些话进入我的脑中,我却把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收进抽屉里,然后加了锁。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的问题让立人一愣,随后他回答说这两三天就回来。我拜托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买年糕。

“只要待在这个地方,就与新年全然没有关系了,但我还是想吃杂煮,帮我做你们家乡的杂煮吧。”

立人没有回答,说了句“我想一月底搬走”,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立人说他现在还在乡下,我觉得他在撒谎。

放下听筒,我呆呆地坐着,想起了从前我家的和室。

我成长的家酷似车站,就像通勤高峰时很多人蜂拥而至、口香糖和空易拉罐满地乱扔的乱糟糟的车站。厨房里堆放着脏乱的盘子,闲置的榨汁机、咖啡壶,枯萎的观叶植物之类的东西杂乱无章,落满灰尘。客厅里堆满了母亲华丽的衣服,杂志和唱片长了腿一样到处都是,走廊里挂着几幅无趣的画,角落里的毛发和灰尘缠绕在一起守护着我的生活。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很多人像被车站的检票口吸进去一样会聚到我的家里,这让小时候的我十分快乐。他们有的记住了我的名字,有的记不住,有人送我玩具或布偶,也有的人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等到渐渐长大,我开始发现他们并非我的“家人”邀请的客人。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是母亲的秘密男朋友,或者是偷偷来找父亲的心机女。父亲不太着家,正好给母亲提供了方便,她随心所欲地把男人带进自己的家中。父亲憎恶变态的母亲,母亲也不示弱,声称自己和父亲只不过是被一张盖了印章的纸片联系在一起罢了。所以我的家就像车站,像沉没在影子、数不清的纸屑和嘈杂声中的车站,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驻足小憩的洒满阳光的公园。

但是我家最里面有间和室,只有那里还保留着一方宁静。那里太阳照不进来,阴暗潮湿,给人一种阴郁感,谁都不愿踏入,所以那里没有散落的物品。因为不开窗,也没有灰尘。那个房间就像和家里完全分隔开来一样,没有家具,也没有装饰物。当不想让新男友看到一片狼藉的房间时,或者连表面的收纳都懒得做时,母亲会看中这里的安静,把客人带到这间和室里。就是因为这些事,我极度讨厌这间阴暗潮湿的和室。但是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间和室里。

父亲渐渐不回家了,母亲很快也不着家了,姐姐出嫁了,我觉得自己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失去了什么,然后整个家变得跟空无一物的和室别无二致。

只不过之前我把那些事全部忘记了,因为和同学合租的这栋破旧的房子已经变成足以使我忘掉这些悲观想法的地方,然而如今我虽然置身于幸福的城堡,却再次想起了那间和室。那间和室在我的心里再次复苏,和室中的昏暗在我的心里张开了血盆大口……

立人没有在两三天之内回来,却有一个女孩子找上门来了。听到敲门声,我满心以为是立人,赶紧把门打开,谁知对面竟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令我失望透顶。

“我叫藤田英惠。”她首先自报家门。

我正思索着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却单刀直入地说:“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走进玄关。

同样是速溶咖啡,我冲出来的和立人冲出来的却不是一个味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让别人给冲的就格外香甜,还是立人有什么特别的冲泡方法?……我一边思考这些问题,一边给坐在客厅里的女孩儿端来咖啡。

“可以关上门吗?”经她一说,我才发现走廊边上的门大敞四开着。

“好的。”我答应着,嘴里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白色。

她关上门,在我面前端端正正跪坐好。

“挂一下大衣吧。”我对穿着驼色大衣的她说道。

然后我起身把门楣处挂着的衣架取下来,她制止了我。

“不用了,这儿太冷。”

“冷?我一直在这里,挺暖和的啊。……要是你觉得冷,进被炉里吧,现在还开着。”

“不用了,我穿着大衣。”

她的语气就像拿着锋利的菜刀唰唰地切黄瓜一样,感觉我一直守护着的家中的岁月静好仿佛被她锋利的刀刃切得稀烂,我无法对她产生好感。我不再招呼她,也不再主动开口,而是重新坐到她面前。她的刀刃与立人的电话隐约间被画上了等号。

“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是立人的女朋友吗?”

见我盯着她垂到前胸的长发,她轻启朱唇问道。

“不是。”我回答。

“我们正准备交往,但是我觉得这种生活挺奇怪的,要是那个叫羽织的人还在倒也罢了,现在只有你们两个人吧?我不希望在这样的状态下和他交往。”

她利落的语气仿佛在说着经过深思熟虑的台词。这个自称英惠的人早就想好了要对我说的话,然后才毅然决然地找上门来,我想象着这番情形。这样想着,我感觉自己是个恶人。

她说,立人和她在大约一个月前偶然相遇,彼此喜欢,只有这个家是她无论也如何理解不了的,所以她数次劝立人搬家,这样她就能心无芥蒂地和立人交往了,但是立人似乎没有搬家的意思,这让她火冒三丈,于是便来找我谈判了。

“谈判”这个词无论如何都和这个家里的气氛不吻合,只有这个词无处可去,在我眼前茫然地盘旋着。地板上的杂志,即将到来的深冬,还在等立人回来的厨房,我们三人一起捡回的被炉,还有这个家里的空气,为了守护这一切,我用力说道:“我和立人之间没有所谓爱情呀恋爱呀这些东西,这样说可以了吧?立人离开这个家,他住到哪里也好,或者和你组成家也好,你不觉得都是一样的吗?”

她皱起眉头看着我。

“‘家’是什么?我可没说要和立人一起生活,我只是讨厌他和一个不是他女朋友的人在这里生活,况且你又不是他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这太困难了,我想。这个家里存在一种不断膨胀开来的没有踪影的形式,我根本无法让一个没有和我们共同拥有并一直用心守护它到今天的人理解我的话,而且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从这一点来说,我也能理解我们的生活何以不正常。虽然我和立人睡在一起,但无论对立人还是对我来说,那都不是做爱,而是合家团圆的广告。我也知道,如果我这样说,一定会被当成疯子。

“没关系,立人已经说了要搬出去,他说这周就搬走。”

我看见自己抛出的话给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安心的面纱,她终于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然后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就是说你已经答应了,对吧?贸然来访,抱歉。”

“一起在这里生活吧。”我注视着走在走廊上的她那纤瘦的肩,话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我和羽织第一次见面也能相处得很好,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他女朋友,所以不可以吗?以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能过得很快乐,所以我想,如果再次三个人一起生活也不成问题的,只不过要禁止做爱。”

我说道,仿佛打开一盒拼图的盒盖一样充满期待。她的背影突然止步,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穿上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喝剩的咖啡,伸出手指把口红印揩掉。感觉不知从遥远的哪里刮来一阵台风,卷走了家里的屋顶。

那个自称英惠的女人或许就是我有一次在电影院遇到的人。我想起来了,就是我破天荒和立人一起去看电影那天,记得是圣诞节临近的时候。因为是一部被大捧特捧的电影首日公映,还必须跑到日比谷去看。

就在我找出零钱想买瓶果汁时,身后传来一个夸张的声音:“呀,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

“还真是。你一个人吗?”应答的声音是立人的。

“是的,你呢?”

“我和朋友一起。”立人说道。

“朋友”——我按照他的回答做出老同学的表情,悄然转过身来。其实,如果要用什么话概括一下我和他的关系,或许只有如此了。我转过身,他和他那个朋友却不知为何没和我打招呼,我只好拿着果汁在稍远的地方干站着。什么小论文写得怎样了,问卷收集得如何了,她和立人的谈话就像对暗号一样。彼时我才发现自己对家以外的立人一无所知。

“那我借资料给你吧,回见!”女孩子结束了对话。我拍了拍目送她背影的立人的肩膀,他吃惊地转过头。

“是你朋友吧?真巧啊。”

“嗯,你吓我一跳。进去吧。”

假如立人有了女朋友,他会向我介绍的吧。我坐在没入黑暗的影院卡座上思索着,或许是因为立人吃惊的表情令我感到吃惊。相反,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可能会喜滋滋地告诉立人吧。就像我愿意跟他汇报和羽织的那一夜一样,我可能会把人带回那个家中介绍给他。

是否真如当时所想,她就是立人的恋人呢?当时真应该仔细看清楚。不对,也许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无所谓了,是当时见到的那人也好,不是也罢,是谁都一样,反正都是从外面突然刮进来的台风。电视里突然跳出一阵笑声,我关上一直开着的电视。凝望着笑容消失掉的黑箱子,我猛然站起身来。

还不到五点,天已蒙蒙黑。我走进放着喧闹音乐的超市,可是当我望向货架上的西红柿和莴苣之类的蔬菜时,心情却变得阴郁,所以我又走了出来。空气冷得很,抬头看看天,明明这么冷,落日余晖中的云看上去却是很温暖的橙色。很多人出来买晚饭,我信步走在热闹的商业街上,来到车站前,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漫无目的地乘上了车。

上行电车里面空荡荡的,暖气开得很足,有些热。我站在车门旁边,看着被晚霞染成红色的屋顶不断倒流而去。羽织的家在哪一片呢?刚才那个女孩子的家又在哪一带呢?

我刚才是不是应该撒个谎呢?假如我说我是立人的女朋友,那个女人是不是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去呢?但是我不想靠撒那种谎去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争抢立人。那种为争抢一个人而高声对骂的混战发生在姐姐和母亲之间已经足够,我不想让昔日看到的情景再由自己反复扩大。

“到我家来吧。”

循着背后的声音扭头看去,对面的椅子上孤零零地坐着两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溜进我耳朵里的像是那个块头较大的男人在跟坐在他旁边的小个子说话的声音。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一阵特殊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们身上肮脏不堪的工作服、黑不溜秋的皮肤、沾满灰尘的乱糟糟的头发都让人产生那样的感觉。

“嗐,我有个老姐,虽然她唠唠叨叨,但你别往心里去就行,我早习惯了。嗐,你也该成个家了,你整天这个样子在我身边,真让我担心死了。”大块头男人眼望着半空说道。

我轻轻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背后却传来那个嘶哑的声音。

“你嘛,又不是我弟弟,才懒得管你,你嘴上这么说,有什么事不还是会跑过来吗?真是的,其实根本照顾不到我,连生活上都帮不到我。怎么样?来吧,可能还是这样比较合适。”

我缓缓回过头去,小个子男人弓着背,目光空洞呆滞,只有身体在不停地轻轻晃动。

“喂,我都说了,来我家吧!”

大块头紧盯着他,小个子男人用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衣袖擦了擦鼻子下面。

电车停了,门打开了,我下车后再一次回头看向他们,喋喋不休的大块头和只是身体在不停摇晃的小个子男人被关进了玻璃窗对面,缓缓地流淌而去。

走出检票口,我走上站前那条长长的商业街。夹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走进一条充溢着油炸食品的油腻气味和活鱼的腥味的小路。我忆起童年时边逗小狗边往空房子里张望的那些日子,忆起了在商业街上转来转去,焦急地等待天黑的那些日子。店门口垂挂着的塑料门帘和电灯泡,比每个月银行转账的数字更让人觉得亲切和充满现实感。

小小的商业街被大马路切分成了好几块,再往前是灯火通明的住宅区,于是我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又买了一站的车票,漫无目的地沿着下一站的商业街转悠。擦肩而过的主妇的面孔与今天见到的英惠的脸重合在一起,我感觉提着购物篮的女人仿佛随时会冲我说:“你做的事情太奇怪了,赶紧离开这个家吧。”实际上无论是这个擦肩而过的主妇还是英惠,对我而言都一样。

蓦然间我仿佛记起了什么,为了抓住这隐约萌发的记忆之芽,我装作要看水果,在一家生鲜店门前驻足。

“这里是天堂”——脑子里最先想起的是这句话。这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呢?凝视着红彤彤的苹果,我的眼前浮现出被这句话牵引出的光景,那就是我们三人一起看到的电视画面。

在天空尚未褪尽墨蓝的清早,十几个人在清冷的马路上围坐成一圈喝酒,记者正在采访他们。

“这种生活感觉如何?”

被围在中间的一张红褐色的脸膛儿出现在画面上,此人舌头僵直地回答:“棒极了哟,棒极了!”

旁边又插进来一个声音说:“这里是天堂。”于是镜头转向旁边的男人。

“极乐世界哟,真的。”他牵动着脸上的皱纹,爱搭不理地喃喃道。

“不会感到寂寞吗?”

“寂寞啊,寂寞哟,你说的是。”

是的,当时他说他寂寞。离开家,并将心中的那个家捣毁,然后再重建一个家庭,和陌生人、和彼日彼时在身旁的人举杯欢度。这里是天堂,然而他们说感到寂寞。

“太太,要买苹果吗?”

有人搭话,我抬起头。

“嗯,我家就两口人,一半就够了。”

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了,夜幕下,远远地看见家中亮着灯,我赶紧开足马力撒腿飞奔,苹果在塑料袋里哗哗作响。

打开门,客厅里的灯光和电视的声音延伸到走廊。我心急火燎地脱下鞋,来到客厅,迎接我的不是立人的“回来了?”,而是正在往瓦楞纸箱里塞行李的立人的背影。

“今天你女朋友来过了。”我倚在拉门上说道。

数日未见,立人的声音依然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忘记买年糕了。”

他依然背对着我。

“挺漂亮的嘛,长头发,大眼睛。”

“嗯,”立人不置可否,然后继续说道,“房租我会交到下个月,你慢慢找房就行。抱歉。……你也一样,和一个不是自己男朋友的男人住在一起,会永远找不到男朋友的。”

立人回过头,露出辩解似的笑容。

“说的是啊。”我也冲他笑,“你和那个女人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还没交往呢,而且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她交往,不过她好像挺喜欢我的。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没吓着你吧?”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立人一边擦拭散落在地板上的几张唱片上的灰尘,一边和声细语地说:“羽织搬离时你也这样问过吧?你不明白羽织为什么会搬走,肯定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搬走吧?”

“不明白。”

立人抬头看着我,然后站起身来。

“弄得满是灰尘,我这就开吸尘器。”

说完,立人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唱片被随意丢在纸箱里,只消合上盖子就好了。折叠餐桌和电视还是老样子,只因为多了瓦楞纸箱,房间似乎莫名其妙地变得空旷了。我恍恍惚惚地扫视着稍作了整理的房间,立人把吸尘器拿过来,放到了我眼前。

“智子,你是不是还不会换吸尘器里的纸袋子啊?我来教你好吗?”

立人在我面前把吸尘器打开。

“你只要这样子按一下这里,袋子就取下来了,很简单的呢。新袋子装到这里,然后把这只手松开。你看,装好了。”

他半开玩笑地操作着,这要是放在往常我会笑,可是现在我的心里阵阵绞痛,连吸尘器都不敢看。

立人把插头插入插座,出其不意地说:“傍晚的时候我见到羽织了。”

我抬起头。

“真的吗?在乡下见到的吗?羽织还好吗?”

立人点点头,小声回答:“还好。”

他现在日子过得如何?照相机的事情怎样了?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吸尘器发出的轰响却让我无法开口。

“一起睡过,却并不是恋人啊。”

轰响中突然夹杂了立人的声音。我一下子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快这句话便与英惠的话重合了:“你是立人的女朋友吗?否则这种生活就太奇怪了。”

我顿时大怒,一下子拔掉吸尘器的插头,电视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什么意思?借口吗?你想为毁掉这个家找借口吗?”

立人的视线从地板上移开,问道:“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非常喜欢。”

我回答道,虽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你把我当男人?当恋人?或者呢?家人吗?就像对羽织那样?”

我看向立人,可是因为电视画面的色彩太过斑斓,我无法看清立人的表情。

“我想三个人……,加上他,继续三个人一起生活。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全都不去理会。”

我急切地说着,也不去看他。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从井底捞出的一根线一样。

“不要再说了。”

仿佛要扯断这游丝,他轻轻却又不容置疑地说道。

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出错了呢?线在什么地方打结了呢?我从未想过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做些什么。或许是立人拜托那个女孩子来这里的,为的是让我亲口说出我们不是恋人的事实,为的是从这里搬出去。我定定地盯着立人,一言不发。然而,立人注视着我的僵硬笑脸和画面中那张笑着说“这里是天堂”的红褐色笑脸仿佛交叠在一起。

还能入眠吗?我想。

关上灯,钻进被子里,澄澈的夜空紧紧地贴在窗户上。我今天还能入睡吗?身边一片沉寂,仿佛黑洞洞的水井在无限绵延。沉寂中,从某个方向传来收拾行李的窸窸窣窣声。置身其中,我还能入睡吗?

入睡以后,一切将由我做主。我拼尽全力地回忆那幸福的睡眠,回忆那在柔和的日光中闭上眼睛的美妙滋味。

闭上眼,眼前的两片黑暗汇在一起,种种画面浮现出来。照在羽织身上的红色灯光,陷入沉思中的立人,羽织的照相机,难懂的教科书,姐姐屋里摆放整齐的拖鞋,堆满外卖盘盏的厨房,身体轻轻摇晃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横躺在阴湿的和室中睡去的自己,……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希望能把这一切都抹去。种种画面随着气息被吹走,黑暗再次弥漫。

快了,快了。

远方传来笑声。是的,这一定是梦的入口。

白亮亮的草原朦朦胧胧地浮现,绿色的叶子随风摇曳,草原上笼罩着浅浅的日光。草原向着远方无限绵延,对面白亮亮的,与天空汇成一片。有什么东西在青草间活动,刚要汇在一起,转眼却又分散开来,斑斑点点地继续四散活动。是孩子。好多孩子在四下奔跑,笑声像苏打水泡沫一样四处飞溅。他们不停地奔跑,在高高的青草间时隐时现。他们在做游戏吧?是捉迷藏,还是踢罐子游戏呢?

“回家吧!”

正在奔跑的一个孩子突然停下来,尖着嗓门大喊。

“真的呢,已经这个时间了,回家吧。”

“回家吧”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重唱一般。

“喂,你不回家吗?”

其中一人问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小女孩低下了头。“拜拜”的声音汇成圆圈,然后又扩散开来。

“我不回家。”

等小女孩抬起头时,周围已空无一人。她知道,自己也必须回家了,因为已经到了回家的时间。

“无所谓,一个人也能玩。”她小声说着,嘟着嘴蹲下去揪起草来。

“马上该回家了,一定要回家的。……可是,不想回家。”

小女孩的嗫嚅声在被夕阳渐渐染成金色的草原上不停地向着远方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