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轮红日初升,霞光四射。
苍茫大地上,走来一人一骑。银鞍白马银甲,手中一把银枪,甚是耀眼。腰间配有一柄新月弯刀,刀鞘通体银色,并镶有黑色宝石,就像是人的眼睛一般。
马蹄狂奔,溅起地上尘土飞扬,不多时,便把那一人一骑皆淹没在尘土中。
城楼守军大吼,前有来犯之敌,声势浩荡,人数众多。一时间,城内战备,一场厮杀又将开始。
从日出到隅中,不过两个时辰,边塞万仞城里已然杀得片甲不留,血流成河。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到处都是血腥,到处都是冤魂。
谢弦站在城楼上,冷眼看着他的杰作。以一人之力,杀尽守城之兵勇,这是他从前没法想象的。
骑上战马,冲进城来之时,他想着与这边城共存亡。既是丢了城,就得与城同碎。然,结果却离奇地惊人。
昨晚才攻下万仞城的敌军,还来不及休整,就立马被谢弦杀了个回马枪,死得那样莫名其妙。这个万仞城的早晨,谢弦成了神话。
一战成名!
谢弦,世袭镇国公。来边塞万仞城戍边三载,昔日被人瞧不起的一个落魄贵族,他用这一战捍卫了镇国公府的尊严。
没有死!
对谢弦来说,这个认知来得有点迟。至少,他是在走出狐狸祠,看到天边升起红日时,才这样确定的。既然没有死,那就得再杀回去,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一月之后,长庆王亲笔御书,封谢弦为银甲将军,镇守万仞城,并统管万仞城军政。一时间,谢弦成了这边城要塞的最高军政长官。
一月之前,谢弦这个世袭镇国公,不过是个十夫长,手下几人。如今,他是银甲将军,统帅万仞城军政大权,可谓小鸡变凤凰。
一日,谢弦又来到了狐狸祠。
几个兵士一通打扫,那原本布满灰尘的雕像已然露出了真容。三年前,他来时,这雕像的脸还算完好,如今倒是跟那漏风的墙壁一样,坑坑洼洼,不成样子。
“将军,这就是那飞升为神的狐狸?”
兵士新来,倒也听了一些传说。不过,现在万仞城里传得更神奇的是谢弦。有人说,谢弦凭一人之力杀尽敌军,夺回万仞城,而且毫发无损,是因为得了这狐狸祠中的神明相助。还有人说,谢弦也有飞升为神的潜质,不然,出生之时,何以让父母双亡?又说这凡人如何能做神的父母。一下子,似乎把当初永安城里传说他是灾星的流言彻底反转。
谢弦不答。
一身雪色长袍立于雕像前,像是要把那雕像看穿。
兵士道:“将军,我已寻了城中手艺最好的工匠,不日,定能重塑神姿。”
“砸了!”谢弦道。
兵士吓了一跳,怕是没听清,便又问道:“将军是要砸了这神像?”
“砸了,重塑!”谢弦又道。
不待兵士再作反应,谢弦已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铺于香案之上。
众兵士围了过来,纸上画有一人,一身玄衣,脸上罩一薄纱,看着像是男人模样,但却莫名让人觉得那面纱下定然是绝妙的容颜。
谢弦的目光扫过众兵士,再言道:“按图所塑!”
兵士道:“这是?”
“塑就是,无须多问。”
谢弦从一个十夫长一跃成为银甲将军,若是换作他人,定然乐不可支。他则无半点喜色,一张脸冷若冰霜,像要把人冻死。
狐狸祠里动静很大,敲敲打打月余,工匠艺人半点不敢懈怠。
这日,谢弦得报,说是狐狸祠里出了怪事。待谢弦赶来,方见那安放雕像的基座旁边有一大洞,往里一探,黑咕隆咚,有些吓人。
胆大的工匠点了火把往里照,火焰闪动,却看不真切。一时间,工匠艺人都傻了眼,纷纷看向谢弦。
谢弦也不言语,夺了工匠手中的火把,便跳了下去。工匠惊呼,忙探了头叫道:“将军!”
黑洞中似有回音,却不见谢弦言语。工匠又叫:“将军,可还安好?”
话音刚落,那黑洞里突然飞出些东西来。众人吓了一跳,连连退步,方才见得刚才飞出来之物像是蝙蝠。因着还是白日,这蝙蝠飞出来之后迅速隐入屋檐下的阴暗之中。众人这才舒了口气,再次探向洞口。
工匠再次叫喊:“将军?”
突然,洞口火光闪耀,众人来不及惊叹,就见谢弦已然跳出洞口,立于众人之畔。
工匠忙问:“将军,这下边是?”
谢弦道:“地窖。想是从前储存粮食之所。你等拿些木板石材来封了这洞口,莫要再下去。”
众人点头称是。
这狐狸祠原就邪门,若不是都说谢弦得了神助,这些工匠也不敢进来干活。如今见这黑洞,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了谢弦的话,不日便把那洞口修复完毕,不知者完全看不出来。
狐狸祠完工之时,有好事者来看稀奇。
狐狸祠里内墙重刷,破败之处已然修缮完毕,地上缺失的地砖皆已补上。新塑的雕像还在一块红布之下,没有谢弦亲手来揭,除了几个工匠皆不知这雕像模样。都说这谢弦是得了神助,定然是见过真神的,世人皆好奇这真神模样。
倒是之前那扇大门,颇有些骇人。门上的血手印清晰可见,乍一看,顿时生出些寒意来。有人说,这血手印封印了恶灵,从此这狐狸祠再也不吃人,只会保佑一方百姓。也有人说,这血手印震慑四方,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犯。
谢弦看着这血手印,微微皱起了眉头,忆起了那夜的垂死挣扎,胸口似有痛楚。
这晚,夜色沉醉,明月当头。
谢弦把一卷兵书翻到有些困倦。起身之时,听得窗外阴风阵阵,他顺手抓起月灵,未及转身,便听言:“画得不错,但那名字我不喜欢。”
谢弦缓缓回身,只见屋中软榻之上半躺一玄衣男子。他衣襟半松,领口处露出些许雪白,一白一黑之下,甚是扎眼。他一手托着头,一手玩耍着一串小物件,星眸半启,嘴唇轻轻勾勒出一抹浅笑。
玄衣男子道:“我也不是那只臭狐狸,改了吧!”
“不改!”谢弦言道。
“为何不改?既是给我的生祠,何必要用那老狐狸的名字?”
“神,当受香火。你,不是!”
“不是……?”玄衣男子一个闪身,到了谢弦跟前,“你说我不是神?”
谢弦不答。
“那我是什么?”他又问。
谢弦仍旧不答。
“不说?不怕我杀了你?”
谢弦对上他的眸子,道:“你不会!”
不会?玄衣男子狂笑起来,那双魅惑的眼睛里照应出谢弦的样子。突然间,屋里起了一阵阴风,灯火瞬间灭去。四周一片黑暗。暗夜中,谢弦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吐气,似有淡淡芳香在鼻底流转。他索性闭了眼,让整个身体去感受暗夜中那人的存在。
这芳香有些熟悉,似乎很早以前就在哪里闻到过。
“我若不是神,你说,我会是什么?”
那人的声音就在耳畔,像是隔得很近,但又碰不到,摸不到。
“我曾见过你。”谢弦道。
黑暗中,一个声音轻启:“何时?”
这一回,谢弦觉得那人离自己更近,就好像稍稍一抬头,他们的脸就会碰上一样。
“五岁那年,桃树下。你扔了我的木剑,说我适合拿刀。十岁那年,我与别人打架,被母亲罚跪。你夜里来,在我脖子系了颗牙齿,说,下次下手要狠。十五岁那年,我随军来到边塞。大雪夜,你拎了一壶西风烈,灌了我几口酒,我才没有冻死。虽说你每次来,都以不同面貌视人,但我知道是同一人。”
“哟!记得倒是很清楚。”
“不论你是人?是妖?是鬼?我皆信你!”
谢弦这话铿锵有力,字字真心。
“还真是傻瓜蛋!既如此,更要把那名字改了。我总不能替那只死狐狸卖个好名声,这可不是我的作风!”
“有这狐狸祠,你便是神。纵然你不是,你也受得起世人这香火。”
“若我非要改呢?”他又凑近了谢弦的耳畔,那嘴唇几乎要在谢弦的耳朵上摩擦。
“不可任性!”
谢弦回首,黑暗中,他的嘴唇贴上了谢弦的脸颊。骤然间,似有电光火石般的碰撞,一下子惊得两个人都闪开几尺外。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谢弦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稍稍凝神,这才开了口:“这狐狸祠有些怪异,你可知道些什么?”
黑暗之中,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微微的呼吸声。
忽然,门外来报。
“将军,狐狸祠的守军抓住一名小偷,请将军示下。”
“人在哪里?”黑暗中,谢弦问道。
“人已押至府外。”
“把人押到前厅,我即刻就来。”
听得门外一声‘诺’,来人的脚步便越来越远。谢弦回身,欲点烛火,屋里却瞬间大亮。众多的烛火照亮了屋子,不留半个死角。他再寻那人身影,却已寻不得见。
回身拿了月灵,谢弦快步往前厅去。
前厅里,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倒在地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再瞧那身子,伤痕累累,应是下边的人动了手,下手不轻,早已皮开肉绽。
谢弦问道:“可有说什么?”
兵士回禀:“据此人交待,他是听一道士说起,这狐狸祠的地窖里藏有金银珠宝,是从前世人供奉的香火钱。他得了消息,便想来偷。不曾想,将军派了人在外驻守,也就被抓了个正着。”
“可有搜到东西?”谢弦又问。
“只有这个。”
一名兵士打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一支极为耀眼的玉笔。玉质笔杆,笔毫细腻,在那灯火之下,像是还微微闪光一般。
谢弦俯身,瞧了一眼那玉笔,又拿月灵挑起这男子的下巴,一张惨白的脸上霎时呈现。然而,不过眨眼功夫,这人脸上又布满了血丝,看着甚是吓人。兵士见状,皆吓了一跳,扔下那包袱,忙退了几步远,以手中兵器相防御。
“将军,此人刚刚还好好的,这是……这是中了什么邪?”
谢弦倒也不怕,但这男子却突然张开大嘴,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要把人给吞没。兵士都没见过这场面,有人直接吓尿了裤子。不等谢弦开口,这几人逃命似的往外跑,根本不顾他们这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