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珍重新夹起面,食不知味的吃了起来。
正吃着,隔壁桌的男子突然端起碗将面摔到了地上。这个动静顿时吸引了全摊上人的注意。
男子破口大骂道,“这什么面,这么难吃?”
老板见他操着江南口音,穿着破旧,想着是逃难来的百姓,便不想与他计较,一声不吭的蹲下身,将碗捡了起来。
同桌目露尴尬,对老板道,“对不住。我这位兄弟平日里老实敦厚,只因家中出了变故,这才脾气暴躁了些,这碗面我们出双倍的钱。”
老板拿着碗,望着地上的面条道,“南方人喜食米饭,北方人喜食面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若平日里各位是从南方来北方探亲的,说不定还有心思专门来寻地道的北方面食来尝尝。可你们……”老板将逃难两个字咽了下去,“可你们……哪是想吃米饭啊,你们是想家了。我理解这位小兄弟。”
砸碗的男子听到老板说的话,情绪更加崩溃,捂着脑袋痛哭起来,“爹娘没了,妻儿没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我怎么不随他们一起走了算了。呜呜呜呜。”
同行兄弟想到自己家中遭遇,眼中也含了泪。
段珍望着这一幕,眼中也蓄了泪,但抬头看见她的夫君却一脸冷漠,眼中甚至隐隐含着厌弃。
她脑中有根弦咔嚓一下断了,心脏不停的下沉。
口中面越发没有滋味她却吃的越发快了些,当一碗面见底的时候,她望着浓郁的汤汁,突然想到,他们哪止是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啊。
她已经快要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吃完面后,段峰带着她继续朝前赶,前方一个街口围着围满了人,待人散去后,段珍发现这是官府张贴的逮捕段峰的告示。
段峰伸手搂着她的腰,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别怕。”
段峰在街上买了座宅子,夫妻俩就这样安顿了下来,过起了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这样平淡幸福的生活是段峰梦寐以求了一辈子的。
晚间段珍下厨炒了几个菜。菜端到餐桌上的时候,段峰先动筷,给段珍夹了一筷肉,随后自己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
冷漠无情的段峰,这时眼角竟隐隐冒出泪花来,“娘子,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菜。”他迫不及待的将菜往嘴里塞,嚼完间隙,又道,“我想了二十年。”
硕大的泪花自他眼角滑落,“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段珍起身,搂住他的肩膀,眼角也蓄了泪,“我又何尝不是想了二十年。”
段峰紧紧搂住她的腰,说出誓言,“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除非我死。”
段珍捂住他的唇,“呸,别说这不吉利的。”
段峰笑着点了点头。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犹豫道,“娘子,我知你喜欢孩子,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
段珍摇头,眼角有遗憾,“不了,谁也取代不了辛儿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听到段辛,段峰眼底一黯,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他始终对他有恨,若是自己对他多一些保护,也不至于害得儿子丧了命。
夫妻俩正浓情蜜意着,突然院子大门被踹开了,搂着段峰的段珍觉得夫君身子猛的一僵,极快起身,带她闪到了门后。
走进来一队带刀捕快。
段峰带着段珍闪到窗户处,推开后窗户,拖着段珍的身体想让她爬出去。
段珍却是表现出了抗拒。
听着脚步声已经快要到了里屋,段峰表情变了,强硬的推着段珍朝窗户上爬,“快爬上去。”
段珍不愿,“夫君,我们不跑了吧?”
段峰何许人也,立马看出了端倪,“他们是你带来的?”
段珍点头,“是。”
段峰表情变了,第一次对他心爱之人露出凶狠的表情,手紧紧掐着她的胳膊,“为什么?为什么?”
段珍也咆哮出声,“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何害我浙江百姓呢?”
段峰身子一僵,“你听我解释。”
段珍一把将他的手挥开,疯了般的拍打他的身体,脸上带了丝恨,“你不必解释,其中内情我全部知道。这些年你汲汲营营,残害忠良,与倭寇勾结,暗中筹备谋反。东南之乱根本就是你引起来的。
段珍悲拗的哭出声,“你别把我当傻子,当日你带我出逃时,东南还未爆发战乱,我让你带我回家,你口口声声说好,结果呢?你带我来到了这里,因为这里不易受战乱之苦,说明你早就知道东南要出乱子。辛儿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争吵耗尽了段珍所有的力气,她身子猛的朝下滑去,段峰抱住她,“这些我们回来再说,当务之急是先逃命。”
段珍却反抱住他,死也不让他走,“段峰,我不嫌弃你曾经当过太监,甚至会心疼你,想要对你更好。我虽怪你害了辛儿,却会体谅你,因为你是我孩子他爹,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可我受不了,你竟掀起霍乱,你难道忘了当年我们一家是如何失散的吗?因海寇祸乱我们的家,二十年啊?我们分开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比谁都清楚,你却无视我们的伤痛,想要其他人与二十年前的我们一样。”
段峰怒吼出声,“这些我回头再与你解释,你先与我离开。”
段珍语气决绝,“不必解释了,我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段峰想走,段珍却死死抱住他,无奈之下,段峰只得伸手将段珍劈晕了过去,扛着她跳了窗。
赶来的捕快指着窗户道,“快追。”
段峰抱着段珍没命的跑,在拐角处却发现早有一帮捕快在那等着他。
这下走投无路了。
段峰将段珍放下来,前后望了一眼正向他追来的人,冷笑一声,“你们来的太慢了。”
带领这群捕快的是谢宁远的贴身长随长风,抱拳冷笑,“如今你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段峰回道,“我知道。”他低下头眼神温柔的望着怀中之人。
正好段珍自昏迷中醒来,正对上他的眸子。
“谋划这一切的时候,我便没想过活着离开。死便死了,总归我对这尘世没什么可留恋的。与你重逢后,我才处心积虑为自己谋了一个生路。你为何不早些出现,你若是早些出现,我便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段珍没有说话。
段峰伸手抚过她的白发,回忆被拉到二十年前,初见她的那一刻。
那时他被段叔送到一个不知名的村子,他便寻了一处破旧的茅草屋住了下来。
因家中变故,他心性大变,也无心打扮,整日里邋里邋遢,头发垂下来可以将整张脸都盖住。
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叫他疯子。因他是外来户,村里人也不敢靠近他,他整日里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说话。
这样的孤寂却被段珍打破了。
段叔为他准备的食材已经吃完,以后的日子他得自己想法填饱自己的肚子了,村东头便有一条小河,他砍了木头,做了木叉,想要去捕鱼吃。
他从前是京城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又怎会捕鱼,一次次的无功而返,肚子里难耐的饥饿,让他对捕鱼失去了耐心,也对自己生命失去了信心,不如死了算了。
与爹娘弟弟妹妹们去地下团聚,便不会寂寞了。
他这般想。
他仰头望着天上日光,那么美好,那么温暖,可他的生活却那么糟糕,他的命运却那么悲惨。
他转动手中木叉,对准了自己。
突然身侧传来清脆的落水声,他转头看去,便见一位白发少女如精灵般朝他走来,少女转动手中木叉,叉到一尾鱼,脸上带笑的朝他走来,伸手把他的木叉夺了下来,将自己带着鱼的木叉递到他手里,“叉不到鱼不是什么大事。为何想要寻短见?我教你叉鱼,你很快便能学会的。”
明媚的日光轻洒在她的脸上,美艳不可方物,他透过浓密的发缝,看见她琉璃般的眸子盛满了自己,肮脏落寞的自己。
可当少女将手中鱼叉交给他的那一刻,他便觉得不再孤独了,因为他听到了心波动弦发出的悦耳的声音了。
这一刻便是心动吧。
他木讷的抓着手中木叉,视线一直落在少女美丽的脸上,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少女大着胆子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带上了岸,“我给你烤鱼吃吧。”
烤鱼香混着少女自带的清甜香,渐渐充盈了他的生活。
当晚回到那破旧的草屋后,他迫不及待的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束了起来,将自己长到下巴的胡子刮了,露出自己原本英俊清秀的脸庞来。
段峰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因为他想起来,当日少女初见他容颜时,竟因太过惊讶,而猝不及防摔了一跤。
待他伸手将少女拉起来时,少女脸上便带了一抹红,那红灿若天边朝霞,那一幕也永远定格在了自己心中。
后来村里人见他们走的近了,便提议让他们结成夫妻,他们本就互相欢喜,结成夫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若时光能永远停留在那时该多好啊?
可惜啊。村子遭海寇屠戮,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