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婆声音又小了点,“段家妹子,你刚来京城,不知道啊,这皇宫里的水啊深着呢。说谢首辅谋反,我是不信的,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结果罢了。”说着说着,金婆忍不住又哭了,眼泪哗哗往下流,“谢首辅是好人啊,希望老天爷能还他一个清白,让他平安从牢里出来。”
段珍替他擦去眼泪,“一定会的。好人有好报。”
金婆点了点头,“是啊,好人有好报。可惜我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婆子,没有能耐,若不然定要替首辅鸣冤。”
“段家妹子,从前我不明白为什么谢家人花钱养着你。从年龄推算,我甚至以为你是谢首辅养在外面的……这么久了,连个首辅的面对没见着,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只是如今谢家倒了,自然无法供养你,你还是在这城里找个活计吧。我新找的主家不错的,要不给你介绍,你手脚麻利,主家会喜欢你的。”
段珍摇了摇头,“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我的夫君。”
金婆瞪大双眼,“段家妹子,这么久了你可没说你还有个夫君啊。是哪家的?”
“我们也有许多年没见了。”
“哦,哦,你来京城便是寻夫的啊。难怪,你长这么漂亮,心肠又好,这把年纪怎会没有男人呢。只是这么多年没有寻到,唉,你便慢慢等吧,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段珍望向院子外,目光悠长深远,“我有预感,我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见到便好,见到便好。时候不早了,老婆子我便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段珍应道,“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老婆子自己走。”
“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也无聊,还是送送你吧。”
两人客套一番,待段珍送完金婆走回程路时,天已慢慢黑了,道路两旁的野草长的茂盛,虫鸣声不断,只是段珍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未听见这扰人的声音罢了。
她知道夫君的真实身份,从前在一起时,夫君什么都不瞒她的。
夫君曾说,遇见自己是他之幸,若不是遇见了她,有她相伴,余生无聊,必与恨相伴,想尽一切办法,为父报仇。
人人口中谩骂的段瑞便是她的公爹。
段锋……她的夫君,如今又在做什么呢?
想起前段时间涌入院中的黑衣人。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死了,便准备报仇?
谢蕴入狱之事与他有没有关系?
想的太投入,未注意到道路前方有个硌脚的小石子,一不小心踩上去,身子顿时便歪倒在了地上。
脚踝处也传来钻心的疼。段珍手摸着自己的脚腕,疼的脸上冒出虚汗,她强撑着站起身,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未受伤的那只脚上,继续往前走。
突然斜里冲出一人,将她抱了起来,她剧烈挣扎起来,开始拍打他的后背,可是打着打着她便不打了,因为她认出了这是谁。
段锋并未开口说话,便是有自信自己媳妇能认出自己。
段锋将段珍抱回家后,将她放到床上,用袖子擦去她脸颊上因疼痛而冒出的汗,温声道,“有点疼,忍着点。”
段珍点了点头。
只听咔嚓一声,段锋将她扭错的骨头正了位。
许久未见,夫妻俩之间也有了些生疏,段珍坐在床上垂着眸,段锋单膝跪地仰头望着她。
夫妻俩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随后那笑容渐渐变苦,泪花从眼角深处冒了出来。
段珍的拇指在段锋脸上一点点划过,最后停留在他额角的白发处,“你怎的这么老了?”
段锋抓住段珍的拇指,刚点了点头,泪水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老了,变丑了,你还是这么好看。”
段珍将段锋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当年海寇将我扔入海中,反倒是救我一命,可是大海太大了,一望无际的,我找不到你了。”
段锋道,“有情人终会相遇。从今天起,我便可以肆无忌惮的相守,没有人会是我们的阻碍了。”
“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前些日子为何不来找我,我等你等的好苦。”
段锋将段珍松开,望着段珍的眼角,缓缓道,“从前我们便有约定,任何事我都不瞒你的。你死后,我心灰意冷也想随你而去,但我们儿子尚小,我便强撑着活了下去。正好这时我爹从前的仆人找到了我,要我暗地里发展势力,为我爹报仇。我答应了,若不然我不知道没有你在我生命中,我还能做什么。”
“你的仇人是谢蕴?你说从今日起我们便可肆无忌惮的相守,可是因为今日谢蕴入了狱?谢蕴入狱其中有没有你的谋算?”
段锋摇头道,“我要寻仇的人千千万,仅一个谢蕴算什么?谢蕴入狱是他自找的。他不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皇帝这么大了,还处处想着约束于他,自然会遭到皇帝厌弃。好歹谢家在京辉煌了这么多年,如今落的个这个下场也是值了。”
段珍恳切道,“夫君,收手吧,如今我回来了,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我们丢下这里的一切,去一个小渔村里过幸福安静的日子。”
段锋眉目瞬间阴沉下来,眼尾带着嗜血的红,“若你早些出现救赎我,若他们不杀我们的儿子,我可以收手的,如今收不了手了,若是收手,我及我的手下不但会死亡之手之地,而且护不了你,我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你受伤害。”
段珍一把将段锋推开,残酷的揭开他的假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不过是为了你口中的大业罢了。我原本以为谢蕴下狱之后你的大业也便完成了,如今看来确是远远不够的。”段珍指着段锋的心口,“你所图谋的大业到底是什么?”
段锋没有回答,而是一手攥住段珍的手指,一手将她搂在怀中,低下头,去探她的唇。
唇齿相依的那刻,素来冷酷无情的段锋眼角又落下泪来,一吻罢,段锋抵着段珍额头道,“我太幸福了,老天爷待我不薄,老天待我不薄啊。”
二人多年未见,这一亲近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何时,段锋跑到了段珍的床上,而段珍已然香肩半露。
突然段锋想到什么,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手从段珍裸露的肌肤上收了回来,极速的穿衣下床,“我……我突然想到……还要要事办。”
段锋将衣裳整理好,一丝不挂的背对着段珍站着,声音平静,“你收拾一下,随我离开这里。”
可在段珍看不见的地方,段锋面上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
早知今日,又何必……
唉……
段珍从床上爬了起来,从他身后环绕住他的腰身,渐渐的手往下移去。
段锋抓住了她的手,哀求道,“不要。”
段珍收回了自己的手,来到他面前,手指轻抚他无须的下巴,“我都知道的,你不必瞒我。从重逢第一面,我便看出来了。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
段锋呜呜哭起来,将段珍搂在怀里,“我如今又老又丑,还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要厌弃我,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的。”
“我不会厌弃你,只是心疼你。你在我面前不必觉得抬不起头来,我们是夫妻啊。”
段锋抬起头……
段珍死后,段锋除了报仇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而他的仇人的身份都是京城里顶顶尊贵的,他若不能进入皇城,便永远别提报仇了。他从段叔那学了易容的本事,又自断子孙根进了宫,从此顶着一张面皮在皇帝面前行走。
可若是他知道段珍没死,定是寻出更好的法子解决此事的。
……
谢蕴通敌叛国之罪太大,加上他特殊的身份,在朝野中引起哗然大波。
谢蕴入狱,刘山便是内阁掌事人,内阁连同皇帝决议将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共同审理。
由沈愈当主审官,钱鸣当副审官。
钱鸣是不信谢蕴会谋反的,想从证物上寻出蛛丝马迹,可那封信确确实实是谢蕴的字记,一丝一毫的错都找不出。
但此前钱鸣审过类似的案子,便派人去搜捕京城中善于临摹笔记的人。
他去狱中看谢蕴时,谢蕴正穿着囚服,蜷缩身子,躺在角落里发抖。
英明一世,威风一世啊,怎的老了老了落的这个下场?
望着这一幕钱鸣老泪纵横。
狱卒打开牢房时,钱鸣走进去,将谢蕴扶了起来。谢蕴皮肤滚烫,已然是发了高烧,他朝狱卒喊道,“去拿些退烧药物来。”
狱卒应了声,“是。”
即使落到这个地步,谢蕴面上依旧没有大悲,弯起唇冲钱鸣笑笑,“如今落的这个地步,多谢你能来看我。”
钱鸣叹了口气,嘴硬道,“我倒也不是专程来看你,你这个案子我是副审官,特来审你的。”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那封与蒙古部的通信是真是假?原淮阳侯府中有一幕僚善模仿人笔迹,可上次柳正的案子被牵连其中,如今正在刑部大牢里坐着,且他虽名声在外,模仿的你的笔迹时亦有疏漏,能被你一眼看出来。当日你定也是看过那封信,为何却不发一言?心甘情愿被人带到牢里。”
钱鸣正了正神,“你一言不发可是心虚?还是我钱某看错了你,你在外装的为国为民,实际上只是个通敌叛国的小人。”
谢蕴咳嗽两声,脸上的笑隐下来,“这世上有一人模仿我的笔迹时,我看不出错来。”
钱鸣赶紧追问,“那人是谁?说了我还能帮你。”
谢蕴露出一个笑来,声音清脆冷冽,“我的学生。”
钱鸣一愣,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久久起不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