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道,“当年你让你唯一的儿子替了我,你可有悔?”
段叔擦去眼角的泪,“我不悔。小主子,人各有命,我儿子他注定要为主家付出自己的生命,没什么好悔的。”
段叔说完后便叹了口气,“说悔,便真有一事悔,当年我救下你后便不该将你送到鱼福村,想着那里山高皇帝远,你便能过平平安安,普普通通的日子,可那村里的人实在刁,想法将恶女嫁给你,还生下一个小怪物,若不是因为他们母女的折磨,您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后来您还叫海寇掠了去。”
督主安慰段叔,“不必自责。后来您不是设计上了海岛,将我救出来了吗?”
段叔看了看自己的手,欣慰道,“是啊,幸好我还有一手易容的好本领,才能平安将您救出。”
当年段叔上海岛救主,便是凭着一手易容的好本领得了卢照的信任,段叔不但能改变人的容貌,甚至还有一手好绝活,能视觉上改变人的身高,这便可使易容者在容貌身高上毫无破绽。
卢照便是凭着他这一手才能与孙鹏互换身份。
后来段叔用自己的自由换了段锋的自由,段锋才得以和儿子平安出海岛。
这些年段叔藏在卢照身边未被人发觉,卢照被杀后,他才平安脱身,回到段锋身边。
卢照纵横海上多年,实力雄厚,一朝一夕兵败于海上,这其中又怎会没有段叔的手笔呢?
只是他隐于暗处,所做的事不为人所知罢了。
督主便是段瑞唯一的嫡子段锋。当年段叔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易容成段锋的样子上了刑场。
段锋自此活了过来。
段叔道,“督主,只要您一身令下,我便去救小主子,您虽不喜欢他,可他毕竟是段家最后的血脉。”
段锋摇头,“不救。”
段叔气急败坏道,“我知你讨厌那恶女,连带着小主子一起讨厌了,如今那恶女早被海寇糟蹋至死,也算是遭了报应,可小主子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啊,你怎可如此狠心?”
段锋淡淡道,“如今他们便是利用辛儿引我出来,这个关头,我更要坐稳了。”
段叔道,“可是这个当我们却不能不上啊。”
“连一个卢因都杀不了,又哪来的信心能从韩灵的锦衣卫手中抢人?韩灵此人极善刑讯,若是被他们抓住尾巴,我们都难逃一死。”段锋声音晦涩极了,“我知辛儿是我亲生骨肉,可我如今救不得他。如今这世上我只信三人,我,辛儿,你,如今辛儿被抓,他是断断不会供出我的,这些年我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我对不住他的地方,下辈子再还他吧。”
段叔沉默了。
段锋突然想到什么,望着段叔的眼神陡然变了,幽深中带着冰冷的光,“段叔,我想起一段旧事,当年你与陆曜曾有过一段师徒缘分,他的易容术便是师承你手,这些天他易容在京城内外搅动风云,你是未发现,还是故意放他一马?”
段锋身子怔住,额上有汗滴下,心跳一瞬间快如闪电,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微颤,“督主明鉴,段某姓承主家,便一辈子是主家的人,至于那半路收来的徒弟,也注定是人生的过客,算不得什么。”
段锋,“我相信你。段叔对我段家素来忠诚。再说了,我儿被抓,全是陆曜的谋划,若之前你确实有意放过他,那你便是杀死我儿的帮凶。辛儿的手得算在你的头上。”
段叔的头埋的更低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见段叔久跪不起,段锋将他拉起来,“起来吧,我早已视段叔为父,便是段叔真做了对不起我之事,我也会宽恕你的罪过。”
段叔在风雨场中漂泊半生,天不怕地不怕,这是继听到段氏满门被抄斩的消息后,唯一让他心惊胆战的一番话。
段叔脑中浮现出他与陆曜初见时的场景,翩翩少年郎,外人看来是纨绔无用可恨的,可自己却偏偏从他纨绔不羁的表面,看出他心中的一番沟壑。那样一个少年,任是任何一个长辈见了都会心生慈爱。
且他竟愿意拜留在京城打探消息的自己为师傅。士农工商,以手艺为生的自己地位卑微,常被人看不起,久而久之,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异样的目光,直到遇见了陆曜,陆曜的眼神让他再一次体会到被人尊重的滋味。
当心气高的人低贱到尘埃中,被人看轻的久了后,偶然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他眼中的倾慕会成为黑暗中的那束光,照亮自己来时的路,那光不那么刺眼,却可以温暖他的余生。他无数次为有这样一个徒弟而自喜,又怎忍心伤害他呢?
当年他只传授给陆曜易容术的皮毛,陆曜的易容别人看不出端倪,他却可以分辨出真假,前些日子陆曜在京城易容搅动风云时,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放任他了而已,他总想着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段锋的一席话让他明白过来,正是自己的放任导致了这么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段辛也将因此丧命。
段叔将嘴角的叹息埋在心里,并告诉自己,往后与陆曜再遇见,没有什么师徒,只有血海深仇的仇敌。
段锋抬眸,眸光微闪,语气有些僵硬,“督主,辛儿的死我难辞其咎,但你放心,伤害过辛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段锋道,“我信段叔的忠诚。如今我们在福安郡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我们的身份也有泄露的危险,你与陆曜是旧相识,不如你潜藏在他身边,替我打探消息吧。”
段叔嗯了一声,“全凭督主吩咐。”
段叔走后,段锋陷入回忆中,突然他脑海中出现一个白发女子的样貌,那是他从前的妻子,在海寇袭击时被海寇抓住,当着他的面轮奸而死,他冷笑一声,重复一遍刚才段叔所说之话,“恶女,恶女,恶女,毁我一生啊。”
……
陆曜只将谢宁瑶朝前送了一段路程,朝廷曾下旨,陆曜终身都不能归京,况且他本来就有军务在身,是要返回浙江军营汇报的。
分离在所难免。
与谢宁瑶道别时,他在谢宁瑶耳边插了一朵花,谢宁瑶嫌丑,要拿掉,陆曜制止了她到动作,“别拿,好看。”
“很丑。”
陆曜捏了捏她的耳朵,歪头看了她一眼,“是没有你长的好看。”
谢宁瑶垫脚抱了他一下,手顺势揪住他的耳朵,“你正经一点。”
陆曜不舍极了,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你的。”
谢宁瑶嗯了一声,“你回不来京城也没关系,等我忙完手头事,自会去找你。”
陆曜弯唇笑了。这一刻他感觉到怀中的女孩的心彻彻底底属于自己了。他深爱的人啊,从十岁便开始爱的人,终于有一天与他心意相通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让人开心的事呢?
他吃味道,“你离卢因远一点,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谢宁瑶嗯了一声,“看出来了,不用你说,我自会离他远一些。”
谢宁瑶从陆曜怀中挣扎出来,对他笑了笑,“卢因对朝廷有功,等回京我会让我爹为他请功。他一连两次遭遇大难,精神气都没了,等回京,我想让我爹收他为义子,再为他介绍些相熟的好友给他认识,看能不能为他寻一段良缘。若能寻的良缘,说不定就能抚平他心中伤痛。”
陆曜有些吃味,“怎的为他打算那么多?心思全放他身上了。”
谢宁瑶无语,伸手摸了摸耳边的花,动作温柔,“天快黑了,你快些赶路吧,我们后会有期。”
陆曜静静望着她,不肯走。
谢宁瑶看到韩灵频繁朝这边望着,定是已经等急了,便狠心背过身去,“我先走了。”
陆曜喊她,“宁宁。”
谢宁瑶没有应答。
陆曜又道,“我爱你。”
谢宁瑶猛的转身,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吻一下,一吻毕,气喘吁吁对他道,“陆曜,下次见面,我们便成亲。”
陆曜瞳孔微张,身子僵在原地,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结巴道,“你……你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谢宁瑶知道他听见了,并未理会他,转身跑了。
而陆曜愣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喜悦淹没了。就像他从少时便稀罕的宝贝,终有一天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谢宁瑶已经走出很远了,他才结巴的回答,“好……好。”
韩灵率着车队出发,谢宁瑶坐在马车上朝着与陆曜相反的方向行走,陆曜坐在马上,看着她坐的马车在他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小声道,“若是再见面你反悔,我可便不当人了。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陆曜驾马狂奔,谢宁瑶掀开车帘回头望,渐渐的只能看见马蹄扬起的烟尘了,她放下车帘,依靠在车壁上休息,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分离虽痛苦,可下一次的见面却更让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