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来到牢房,双手背后,一脸不耐,“找我何事?”
谢宁瑶手抓着栅栏,“大当家的,你知道的吧?我是胡林的外孙女。”
听见胡林的名字,卢照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垂在身侧的手也握成拳发出脆响,重重垂在谢宁瑶面前的栅栏上,“当年便是他监斩了我的妻儿。若不是你此刻还有用处,便是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解我心头之恨。”
陆曜连忙将谢宁瑶拉至一旁,将她护在怀里,对卢照冷笑道,“你当真眼瞎耳聋,当年段瑞下令诛杀所有海寇亲眷,唯有胡总督上疏请求网开一面,放海寇亲眷一条生路,恐引起海寇因仇恨而反扑,是段瑞不听劝,执意如此,甚至为了报复胡总督,让胡总督监刑,其中利害,我不信你辩不明白。”
卢照冷哼一声,“所有与我妻儿的死有关的人都是我的仇人,都该死,幸好胡林死的早,若不然我定亲手取下他的狗头。”
谢宁瑶道,“那若是救了你儿子的人呢?”
“自然是天大的恩人,我卢照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语气有些哀婉,“我倒宁愿能有机会报此大恩,可惜我的妻儿全被害了。”他顺手拿过一旁海寇腰间的大刀,指着牢房道,“如果你们来是要与我说这些废话的,那我劝你们不要再说了,老实点,我只保证你们活着,缺胳膊少腿的也能活。”
铺垫的够久了,见卢照要走,谢宁瑶连忙直入正题,“你儿子还活着。”
卢照步子顿了许久,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一丝茫然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边。”
“当年我外祖父见你儿年龄尚小,本就存了悲悯之心,再加上你妻子求情,便费尽心思保全了你的儿子。死后又将他托付给可托付之人,如今他已经平安长大了。”
卢照眼中浮现猩红的光,目露凶狠,指着谢宁瑶道,“你他妈的若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送你们上西天。”
谢宁瑶笑弯了腰,笑够后,擦去眼角的泪花,“你真可笑,嘴上对妻儿情深义重,结果只是去验证一下自己的儿子是否还活着都不愿,你真是可怜又可恨。”
卢照没有说话,只是高大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当年外祖父救下你的儿子后与我父亲传了信,我去父亲的书房恰好见到此信。此事千真万确,若我骗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谢宁瑶趁着卢照思索之际,也一拍手掌,大声道,“我外祖父当年救下你的儿子,估计也是存了招安你的想法,那他救下你的儿子后,势必会传信于你,可是你并没有收到这封信对不对?你可想想是谁不想让你收到这封信?你的盟友,你的敌人?你或许可以传信问问他们,是否有此事。”
卢照依旧不答。
谢宁瑶继续道,“不如这样,你挟持我当人质,放陆曜与神医出岛,陆曜到了岸上便可与我爹传信,问问我爹,你儿子如今在何处。若是陆曜能将你儿子平安带回,你便也将我放了如何?”
陆曜轻轻捏了几下谢宁瑶的手,他知她是想救自己,可如今她身在狼窝,他不会离她而去的。
可谢宁瑶打的什么算盘,卢照怎会看不透。
卢照冷笑,“你倒是重情重义,舍身救己,只是我不会上你的当,你们三个哪里都去不了。”
卢照话虽说的凶,可眼神却变了。而谢宁瑶捕捉到这抹变化,心中一喜,自己赌对了。
他们不是没有机会逃的。
卢照走后,谢宁瑶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稻草上,深呼吸一口气。
郝嘉凑过来小声问,“丫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宁瑶小声回,“假的。”
郝嘉惊讶,“那你还敢发毒誓?”
陆曜一把捂住郝嘉的嘴,“神医,小心隔墙有耳。”
说罢坐下,将谢宁瑶搂在自己怀中,好让她寻个舒服的姿势休息一下他懂谢宁瑶,总归不会有更差的结果了。
与卢照过招,实在太累,她不一会便睡着了。
陆曜则沉思着,谢宁瑶行事前并未与他商量,可他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猜出她的心思。
胡林救下卢照儿子这事纯属她瞎编的,可她却想借此事为三人求个生路……还有借此揪出与卢照勾结的朝廷中人。
卢照一定会去向他的盟友求证他儿子的事情,他一发出信件,谢宁远如今高度关注海岛,信件一发出,便有可能被他发觉,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
……
卢照从牢房出来后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去了妻儿的墓碑前。
冷风一阵阵朝身上吹,没有将他的思绪吹清明,反而让他脑子更加混乱了。
他趴在妻儿的墓碑上,感受到石头彻骨的凉意,眼泪被风吹落,溅在妻子的名字上,凄凉寒楚。
他感觉越来越冷的同时,仿佛还有一只大手紧紧捏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们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
鼻涕顺着眼泪流下来,被他一把擦掉,他向妻子发着誓,“即使他们是骗我的,我也要去查。你等着,等我找回儿子,将他带来看你,你多少年未见他了,一定想坏了吧?”
他决定听从王云的建议带兵进攻李崇简的军营。
他虽信王云,但之前绝不敢贸然行事,拿岛上兄弟的命去赌,可如今他要寻回儿子,趁李崇简被抓之时,便是最好的时机。何况他手中还有一张保命符。
……
李崇简在狱中,余净无法与他传信,便将浙江的情况传给了谢蕴,让谢蕴定夺。
李崇简在狱中读着余净传来的书信,越读面色越凝重。
胡珠则蹲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这些天太后昏迷不醒,将朝中弄的人心惶惶,谢蕴在朝中也一直在为李崇简周旋,告诉沈愈浙江没有李崇简不行,可如今太后昏迷,沈愈在朝中无人牵制,竟正大光明的与谢蕴杠了起来,非要治李崇简的罪。
陛下与内阁一直胶着,谁也不肯让步,李崇简便只能一直在牢中待着。
关键时刻谢蕴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去牢中看李崇简,以免落了言官口实,认为他与李崇简与结党的嫌疑。
胡珠正好可以为谢蕴与李崇简传信。
李崇简将书信合上,用一掌盖住自己的脸,没有言语。
胡珠问,“怎么了?”
李崇简将手拿开,苦涩一笑,“胡总督二十年前将他交给了我,我带了他二十年,竟未想过,到头来是他背叛我。”
李崇简是个武夫,向来秉承着流血不流泪的原则,如今他面色还算平静,可胡珠能看出他心里的悲伤。
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他养育他,教导他,提拔他,他没有亲子,早已将身边的他当成最亲近信任的人了。
下面一封是谢蕴写给李崇简的,他看过后,点头对胡珠道,“就按首辅说的办。二十年前他生父抛弃于他,可他生父身份太过特殊,胡总督便做主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教养,如今该是告知他身份的时候了。”
……
卢照带着谢宁瑶与陆曜两个人质离开海岛,朝浙江沿岸行去。
卢照此人疑心甚重,他先是率领海寇在离军营不远不近的地方抢劫了一番。
土匪们在屋舍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谢宁瑶与陆曜在甲板上看着这一幕,只觉心中痛极。
却无能为力。
孙鹏搂着一个妇人从屋里走出来,伸手不停在她身上摸着,面上带着淫笑,对卢照道,“大哥,咱们还真的来对了,这个村的娘们长的真好看。”
卢照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划过。
身后的几个海寇抓着的是这妇人的丈夫,他不停的想要挣脱海寇的束缚,哭满脸是泪,“求求你们放了我娘子吧,要抓抓我,我们才成亲没几天啊,求求你们了。”
卢因这次也随父上了岸,见此情景心中痛极,他对孙鹏道,“爹,放了他们吧。他们很可怜。”
孙鹏一将将卢因踹飞了出去,瞪着他道,“我们是海寇,不是做善事的大善人,我与你干爹就你一个儿子,以后这岛上全靠你撑着,你若是妇人之仁,岛上兄弟将尽数被你害死。”说罢,他恨铁不成钢道,“都是为父的纵容才害你变的婆婆妈妈的,早知你养成今日的性格,我每次出海都把你带着,见惯了生死,也便不畏生死了。”
那妇人趁着空隙钻出孙鹏怀中,脖子朝他腰间挂着的刀碰去。
这是在寻死。
孙鹏一巴掌将妇人扇倒在地,“敬酒不吃吃罚酒吃罚酒?老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竟想寻死?”
妇人身子瘫软在地上,哭的悲切,“被你这恶霸强占,不如死了。”
孙鹏也来了气,拔刀便想将这妇人砍死。
卢因挡在妇人面前,“爹,饶他一命吧。”
孙鹏恨的牙痒痒,他也没想到,有遭一日,挡在他身前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孙鹏冷笑一声,指着卢因身后,“你今日能救这个贱妇,能救你身后的所有人吗?”
卢因朝身后望去,到处都是人间地狱。
夫妻分离,父母兄弟姐妹的分离,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
他们眼中绝望的神情,深深灼伤了他的心。
也灼伤了无能为力的谢宁瑶与陆曜的心。
涉世未深,便对世间万物有所期待,心怀大爱,便对世间万物有所悲悯。
当残忍的幕布从他们眼前扯开,他们得到了只有成长的剧痛与无能为力的痛恨。
孙鹏的声音透过耳膜,尖利的刺进谢宁瑶与陆曜的心脏,他言语中带着些窃喜与自大,“若是千万人在你面前受苦,而你只能救一个,便是假慈悲。你是我儿子,骨子里流着恶毒的血,便别想着做圣人了,乖乖跟着爹历练,你之前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我和你干爹这样抢来的,你不也用的很开心吗?日后那些求饶的话,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晦气。”
陆曜闭上眼睛,有泪水自他眼角滑落,他听见自己道,“日后,我不要做假慈悲的圣人。”
谢宁瑶补充道,“我知你抱负,你是想救天下人。”
陆曜睁开眼睛,眼中悲痛不减,“可我做不到。我连卢照都骗不过。是我害了他们,若不是技不如人,他们也不会经历此劫。”
谢宁瑶很想给陆曜一个拥抱,告诉他,他能做到,只要心怀信念,并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做不到。但她全身被严严实实的捆着,无法给他拥抱,于是她踮起脚尖,将额头印在他的额头上,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带着无法抗拒的香甜,她道,“陆曜,我怀念从前那个自信的闪闪发光的你,你不畏惧艰难,只为追求心中理想,你日后若是想做什么,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做,无论你的理想多么远大,多么崇高,你觉得有多么遥不可及,但有人陪着,可以不必忍受孤寂,忍受猜疑。陆曜,有遭一日,你想做的事都能做到。”
谢宁瑶站直了身子,温热的额头自他额头离开,陆曜眼中少了几丝猜疑,多了几分坚定,他道,“我日后要保护他们。”
谢宁瑶嗯了一声。
孙鹏对卢因道,“你今日想救这个贱妇也行,你救了她”,他指了指卢因身后,“我便去杀十人,我们爷俩比比是谁更厉害。”
卢因愣在原地,伸向妇人的手不停的在颤抖,妇人眼含期待的望着他,但他缓缓的将自己的手伸了回来。
他背转过身,不去看那个绝望的妇人,同时倔强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滑落。
卢照走了过来,瞪了孙鹏一眼,告诫道,“别逼他太过,他还是个孩子。”
孙鹏反驳道,“我们像他这个年纪已经独自在海上漂了,数次从倭寇刀下逃脱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敢与他们拼,我们敢杀人?”
卢照便没再说话了,他又望了一眼村庄,眉头拧的更厉害,“不对,村子里怎么会没有小孩?”
孙鹏土匪心性,抢的正高兴,并且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生怕卢照说回去,于是劝道,“大哥,你忘了?这个月是浙江省书院公开招生的日子,谢蕴那老匹夫说什么一个国家若是要富强,便要行教育,并且每年省的书院要公开选拔一次,选上的孩子都要去书院里读书,没选上的也要在自己所在县镇读书,你当这些老百姓想送孩子去读书呢?若是能选拔上,一个孩子一年补贴十两银子呢。十两,这些人十年都挣不到,还不挤着头带孩子去书院考试,考不考的上另说。如今又是农忙,年轻的走不掉,只能是老人带着小孩去省城了。”说罢,他小跑到一处院墙处,小心撕下一张黄纸,将纸递给卢照,“看,朝廷刚下发的告示,谁敢不从?”
卢照还是觉得不对,“可是连襁褓中的孩子也没有。”
孙鹏哭笑不得,“我的大哥唉,我们抢的村子都不大,人都不多,你看也没有那刚成亲的,未有襁褓中的婴儿不也很正常,我看你啊,就是太疑神疑鬼了。”解释一番后,他顺手拉过一个百姓,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你们村为什么没有襁褓中的婴儿?”
百姓吓的鼻涕眼泪一齐出来了,先是求饶,随后又磕磕绊绊道,“这些年我们村里不少男子都去李总督手下当兵了,说要将海……”,他连忙将话收了回来,但卢照与孙鹏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男子少,生出来的孩子便少。”
卢照虽还是觉得有异,但想找到儿子的心还是占了上风,他暂时压制住自己不定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