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鱼梁木心树

临冬城的校场上,凯特琳正和罗德利克爵士以及鲁温学士一起从旁看着布兰坐在特制马鞍上适应自己小马。

这已经是这几天中布兰第三次上马适应了。第一次他险些从马上直接摔下来,把始终跟在马边负责移动布兰的阿多吓得直叫。第二次的布兰就能让小马听话地前进或停下了。而到了这次,布兰甚至能使小马明白自己想要转弯的意思。估计用不了多久,靠着这匹小马和以提利昂图纸为基础的特制马鞍,布兰就可以看上去像个骑士一样了。

而阿多的背后则背着一个由鲁温学士改造的篮子,可以用来将身形尚不高大的布兰放入其中。于是负责背着这个篮子四处移动的阿多,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为了布兰的移动工具之一。

阿多是城堡内老奶妈的重孙,似乎也是她唯一一个在世的亲人。他的体格惊人到时常有人觉得他体内流有部分巨人的血,虽说身高比不上魔山,但也比很多被人认为高大强壮的骑士还要大上一圈。若是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朝他的肚皮来上一拳,恐怕是会先把自己给震倒的。

但诸神残忍的公平性在他的身上得以体现,这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某天突然病倒,之后似乎就在头脑方面留下了什么问题,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语言能力和复杂思考能力,只能说出“阿多”这样一个意义不明的语句。以至于这些年下来,人们渐渐遗忘了他的本名——瓦德,转而称呼他为阿多。

原本的阿多凭借着力气和体格在城堡内的马厩帮着干些杂活,但艾德带着许多人南下后,马厩内的马也不剩下几匹。而苏醒后的布兰又指望着阿多才能四处移动,于是他现在整日和布兰待在一起。

“幸好临冬城内有一个阿多”,凯特琳走神想到,甚至更进一步地、她心中突然有些庆幸,庆幸阿多的智力异于常人。否则常人应该也难以忍受自己整天被当作一个残废男孩的人肉坐骑。但阿多不会,人们叫他这样做,他便做了。

虽然对于如今不到十岁的布兰来说,换做是其他男人也差不多能替代阿多的身份,但布兰毕竟还会长大。这个男孩或许纤细,但在同龄孩子中并不算矮小,长大后也肯定是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

到了那个时候,除了阿多这种令人安心的体型,其他人的确也没能力帮助布兰从床上移动到别处了。

“夫人,我们真的不提前把那些事告诉布兰么?”罗德利克爵士在一旁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了这问题,因为他实在有些担心到时候仓促得知真相的布兰会出现什么意外。

凯特琳的目光从露出笑容的布兰脸上移到眼前的地面,稍作停顿后仍旧坚持原来的想法。“不,罗德利克爵士。不论在封臣会议上听到真相的我儿会作何反应,他那只能活动一半的身子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情绪,都将成为诸位大人面前活生生的兰尼斯特罪证。所有史塔克家族的封臣都将亲眼看到,恶毒的狮子把他们封君的儿子残害成了何种模样。”

她再次看向布兰,此时马鞍上的男孩因为再次成功地让小马顺着自己的心意连拐了两个小弯,正开心地喊着自己哥哥的名字。

特意抽出时间来陪布兰第三次上马的罗柏领着威风凛凛的灰风——他的那只冰原狼,站在一旁面带笑意地给着自己的弟弟鼓掌和赞美。随后他拍了拍阿多,便转身离开了校场。尽管大个子可能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如今作为事务繁多的代理城主,史塔克家长子觉得自己的确也该给阿多一些鼓励。

“而且……请相信我和艾德的孩子吧,爵士。虽然这么说起来很残忍,但布兰在床上醒来后,似乎真的长大了许多。我能看得出来,他正飞快地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史塔克家男人。”

凯特琳又回想起了布兰醒来后第一次被阿多抱着走出房间时的情景。可怜的男孩微微皱着眉头,却始终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说出什么嫌弃的话。

要知道之前的布兰可是自己所有孩子中除了珊莎以外最喜爱洁净的那个。虽然他自己时常因为攀爬弄的满手满身都是土灰,但却也总是第一时间就把自己清洗干净,且绝不会再次穿起肮脏的衣服。就连他的父亲——艾德有时也会因为身上的汗馊味而被他嫌弃。

而阿多呢?他体型太过庞大,以至于城堡中能给他穿上的衣服少得可怜。而他每天干些力气活计,又时常需要出入狗棚和马厩,身上的味道让罗柏都时不时皱起眉毛。

但醒来之后直到现在,每天都要与阿多待在一起、甚至许多时间都要趴在阿多背上的布兰却始终没有埋怨过一句。

自己的儿子是多么懂事啊。凯特琳的心中泛起了苦涩的自豪。布兰他的文化学识多次被作为孩子们老师的鲁温师傅称赞,武艺基础也得到过罗德里克爵士的肯定,他活泼好动、机敏聪慧,更是从不会惹人厌烦。他明明就可以成为所有公爵次子中都最为耀眼的那个……

凯特琳收回心神,向身边人问到,“鲁温师傅,召集封臣的鸟儿们都放出去了么?”

今天一早临冬城就收到了艾德星夜从君临寄来的信。黑色的迅捷翅膀将有关瑟曦、詹姆以及私通子们的真相带到了北境的首府。随之而来的还有艾德的嘱托。

虽说首相本人不希望战争爆发,但该有的准备如果完全放弃不做那绝对只有蠢货才干得出来。他在信中督促凯特琳召集北境封臣召开封臣会议,确保他们对史塔克的忠诚以及一旦战争爆发会确定站在兰尼斯特的对面。

并提及要让相关的领主加强卡林湾和白港的防御,以使在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中,敌军没有机会从颈泽和咬人湾北上。

“虽然按着渡鸦送来的艾德大人手信所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有茫茫多的骑士和侍从开始从君临向外传播着有关兰尼斯特罪人的真相了。但鸟儿毕竟比马快上太多,为了确保大部分大人在收到我们信件前能通过自己确认从比武大会上扩散的消息,恐怕我们还需要等上一等,今天是不太适合放出渡鸦们的。”灰白头发的学士如实回答着凯特琳,同时也是想让夫人不要太过心急。

“这样也好”,凯特琳点点头,目光顺着被阿多抱下马放进身后篮子里的布兰一路移动,也正好看着布兰的狼——夏天一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这只狼是所有狼崽中最后一个获得名字的,一直到布兰从坠落中苏醒才为其取了这个名字。

“鲁温师傅……”凯特琳再次问向学士——这个接生了自己所有孩子的老者,“你有没有觉得,布兰他和所有动物的关系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刨除冰原狼这种例外,那匹小马虽然聪明,但这么快就能清楚地明白布兰的想法着实有些让我吃惊……还有乌鸦,整个城堡里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像你和布兰那样与乌鸦们友好相处。”

鲁温学士眨了眨眼睛,颇为赞同夫人的说法。“的确,学城中有很多学士都学不会如何好好与渡鸦们长久相处,但布兰和它们的关系总是很好。所以夫人您是想说……”

“史塔克一直传承着先民的血脉。”凯特琳的目光看向左前方的一扇镂空铁大门,那门背后就是临冬城的神木林。

曾经的维斯特洛上,每一个城堡都有一片神木林,而每一片神木林都有一颗心树。最古老的心树永远是那些树干惨白、长着鲜红手掌叶片的鱼梁木。每一颗心树都在树干上被雕刻出了人面的形状,那代表着人们对旧神的信仰。

然而随着安达尔人侵入维斯特洛,七神作为新神逐渐取代旧神,南方诸多神木林中的心树早已被砍伐。即使是剩下那些存在着心树的神木林,其心树也大都由于条件限制从鱼梁木换成了其他大树。

比如君临城红堡的神木林,那的心树是一颗大橡树。

然而七大王国中唯有北境始终没有被安达尔人侵占,这里的大部分家族都是来自先民的血脉,这里的神木林和野外森林都长有更加古老的鱼梁木。

“据说有些先民曾经和森林之子有过结合。”凯特琳继续说着。

森林之子是这片大地的原住民,于他们而言,先民也只是侵略者。双方曾爆发过持久而惨痛的战争,但最后却握手言和,将广袤的大地分享给彼此。

“而森林之子拥有一些神奇的力量,他们能驾驭野兽,甚至将自己变成野兽。”凯特琳看向鲁温学士,“鲁温师傅,您的学士项圈上有瓦雷利亚钢链,我没记错的话那代表着您对魔法的学习得到了学城的肯定。”

学士沉默着点头,他知道夫人还没有说完。

“您觉得是否有可能,有一丝源自森林之子的血脉跨越了数千年的时间,在布兰的身体中苏醒了一些力量。所以布兰才能在面对动物时如此独特。”

“其实您和罗德利克爵士都知道,我本来是对那些传说和故事并没有太多兴趣。但是……神秘的瑞林先生改变了我的想法。他会魔法,甚至还能预言。如果这样的人现在活生生地就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古老传说中的那些,是不是也有可能再次显现?”

罗德利克爵士安静地站在一边。他最初固执地认为那个瑞林只是一介杂耍之流,但有关培提尔和兰尼斯特的事证明了他说过的那些预言简直比写在书里的记录还要准确。

可惜即使是那个会魔法的男人,也当面承认自己现在没有能力治好布兰的身体。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夫人,我虽然想说故事只是故事,传说也早已远去。但您和罗德利克爵士回来后讲述的那个瑞林确实太过神奇,远在我通过学城了解的知识以外。”

“至于森林之子能力和布兰的关系……不知夫人是否熟悉黎德家族?霍兰·黎德曾跟着艾德大人参与战争,陪着他南下到极乐塔接回了莱安娜小姐的遗体。黎德是颈泽全体泽地人的统帅,而泽地人……虽然有关他们的嘲弄有许多,但他们在遵循古道上的确保有自己的心得。”

“我也曾听闻霍兰·黎德对于某些神秘事物有着自己的兴趣。正巧不久之后要召开封臣会议,夫人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和霍兰·黎德大人聊聊关于布兰的情况。”

凯特琳若有所思地点头,对这样的提议十分意动。“谢谢您,鲁温师傅。您和爵士暂且去忙吧,我独自去神木林坐会儿。”说罢,她提起裙摆,横穿校场走向了神木林的大门。

临冬城神木林的心树是一颗生长在黑水池塘边的古老鱼梁木,据传它已在此默默生长了超过一万年。“筑城者”布兰登建造临冬城时,就是围绕着这颗心树以及周围的神木林而建。

凯特林安静地低头站在心树前方,双手紧紧交叉握住贴在胸前,如同少女时一般虔诚。她正对着树干上流着红色汁液的人面刻痕——那个往常她所相当不喜的东西。凯特琳来自南方河间地的奔流城,自小信仰着南方主流的新神——七神信仰,对北境古老的旧神信仰以及鱼梁木心树在经年之后也只能说是堪堪习惯。

以往面对着这颗心树,要么是来寻找艾德,要么是来寻找其他的孩子。因为北境公爵为了自己的妻子特意在临冬城中建了一座七神的小圣堂,那里才是凯特琳寻求信仰力量时的所去之地。

但现在她只能来这儿,因为她那虔诚信仰旧神的丈夫此时远在南方的君临,而那里甚至连一颗鱼梁木都没有。

如今战争的脚步声若隐若现,艾德身为首相执意要留在国王身边。“红堡内几乎无人可信,我不能把劳勃一个人扔在这毒虫罐子里。”凯特琳不会反对这样的决定,但这也不代表着她不会为此担心。

而罗柏身为长子和公爵的继承人,一旦战争打响,他将代表他的封君父亲,带领着召集的北境军队南下支持国王。可是他才刚要十五岁……

“新旧诸神啊,请保佑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保佑古老的史塔克家族,保佑奈德、罗柏、珊莎、布兰、艾莉亚和瑞肯……”

不知怎地,一双灰色的眼睛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那双眼睛曾经在布兰尚未苏醒时充满哀伤地看着他,也曾在更早的时候时常带着敏感神色闪烁在史塔克家的餐桌上。

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在外貌上比她所有孩子都更像是史塔克的私生子——琼恩·雪诺。

那个男孩如今披上了黑衣,住在了长城。他放弃了娶妻生子和封荫领地的权力,也不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整日提醒着自己——丈夫曾经爬过其他女人的身体,而后者则是自己一直在心底对其反感的主要原因。

此时想到那个在七大王国的最北方守望着更北方的男孩,凯特琳的心中竟然隐隐也有了些担忧。

“虽然他看上去离战争的距离最为遥远,但他离与凛冬的距离却比任何人都要近。”

“新旧诸神啊,也请一并保佑那个男孩吧……那个名叫琼恩·雪诺的史塔克男孩。”

来自南方信仰新神的夫人站在鱼梁木心树的人面刻痕前久久未动,直到一阵微风绕过她的裙摆跑进黑色的池塘,在水面留下一串涟漪足迹,最后又向上冲起,穿过层层叠叠的红色树叶并将那些小手掌吹得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