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醒来,郁芊芊疯了似的开车直奔有容家,途中心乱如麻,好几次险些撞到人。
有容和江坎离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就一脸错愕地面对这个表情扭曲的女人。
郁芊芊拉住江坎离急急地问:“秦无鹏他……你知不知道他的事?你还知道多少?你快说!”
江坎离迷惘地说:“母亲,我已经好多天没有梦见冥界了,自从我遇到狗扑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郁芊芊缓缓地放开了手,失望地离开。留下有容和江坎离二人面面相觑。
从这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做过梦,更没有梦见和结界有关的一切。
她慌乱了!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清晨,江坎离打来电话,说了另一件事:昨天晚上,他梦见了化作帝江的自己在地藏王菩萨面前发下匡扶正道、济世救人的弘誓,然后就被一股力量送出了冥界。在出结界的一刻,一只青色的小鸟告诉他,他的最后一缕魂魄——伏矢魄,是烛龙神找到的。
郁芊芊十分不解:“怎么是他?”
江坎离继续转述青鸟所言:烛龙神听闻郁芊芊的事,不惜杀死后宫千名姬妾,又带着这些姬妾的鬼魂下阴寻找帝江。他口衔纪珥烛照亮千万里冥界,永世黑暗之地居然在三天三夜中亮如白昼!冥人俱惊!终于,在酆都罗山中一块黑色磐石下,找到了帝江的伏矢魄。酆都罗山是极夜之地,亿万年黑不见物的所在。任凭谁到这里,都像失明一样。烛龙神到冥界之前,此处从未有过一丝光亮。青鸟说,烛龙神离开前,化作一条百丈朱红巨蟒,蜿蜒盘踞在地府的重檐庑殿顶上,说了一句话后,就冲天而去。
郁芊芊问:“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江坎离说:“告知郁姬,烛九阴断不使你抱憾离去。上一次,未曾。此一次,亦然。”江坎离继续转述那天的情景。那时,千名姬妾的鬼魂齐唱一段词送别烛龙神离开地府,而她们却再也回不了阳间了。那场景壮观、凄婉,响彻九泉。据说这唱词是他两天前亲自写的,只为一个他得不到的女子。后宫佳丽们感动于词中的旷世之情,人人会唱。写的是“耽于困顿,惶尔踟蹰。如揽辔而四顾,似罔解而张目。蒙七识而忘我,尝九转而倚户。纵有琵琶,哪得司马。何处得吹尘焉。”
烛九阴,他在以歌寓情。歌中之意,是他想对心中女子说:那一夜,你是那样地艰难窘迫,使我沉湎。你是那样地犹疑,使我知难而退。离别后,我纵马飞奔向你,却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不知你的去向。我张大眼睛,不知此事何解。每一日,我都如同蒙蔽了七识,混混沌沌地茫然。在宫中不断地徘徊、倚门思念。
“那支纪珥烛是我的……”郁芊芊明白了,既然口衔纪珥烛,他一定是去过无名谷洞府寻访过她。在他心里,到底是放不下她。可是所见到的却是人去楼空。那时烛龙神必然想要知道个究竟。而这个究竟,凭他想知道,并不难。于是他就取回纪珥烛,去冥界完成一个女人的耿耿夙愿。
上一次未尝,是烛龙神太过于在乎郁芊芊的意愿,不愿耽搁她的光明前程,不愿让她因失身而抱憾终生。此一次亦然,是烛龙神愿为她做所有不可能的事。人间道的正神未经地藏王获准而直入地狱道,是何等重罪!他不顾获咎,只为一个女人了无遗憾。
烛龙神的唱词更是诉说了他无法留住心上人的苦痛悲怆。
纵有琵琶,哪得司马?白居易的《琵琶行》,那浔阳江上的琵琶主人,纵然半生夜夜笙歌,却难觅知己,未尝想只遇到江州司马一日,就惺惺相惜、相顾泪满襟,却从此离别,天涯陌路。什么时候能有相见释怀的时候呢?
这些,无不说明了一件事,再明白不过了。
江坎离说:“母亲,他爱上了你,你却不知道。”
郁芊芊叹了口气。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天下第一负心人,又是最专情的人。
郁芊芊似乎明白了另外一层面上的玄机——烛龙神携千人擅闯地狱道搜寻三日,这么轰轰烈烈的事,地藏王菩萨怎能不知晓?却不置一词,并不干涉,说明菩萨默认了此事。反过来想,郁芊芊可以牵动烛龙神,本来就是菩萨意料之内。换言之,这正是当初选择她襄助秦无鹏的原因之一。“既然菩萨一切料定并且布局了,所以想来我被菩萨抛弃也是注定的结局吧……”
郁芊芊想到了生意场的一句话:柯达到破产的那一天,生产的胶卷的质量都是最好的,只是这个世界不再需要它了。有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也不是你不够好,只是你不再被需要了。
是的,秦无鹏功败身死,郁芊芊被驱逐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秦无鹏死了,她的心也好像死了。工作中、生活里,她常常恍惚,恍惚中似乎分不清哪里才是现实。神女有情,襄王无梦,也是一种苦。
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了,四季轮回,总会遇上寒冬。
新年将至,有容到郁芊芊家里看望,发现这原本欢欣雀跃的活宝竟然抑郁得话都很少说。真难以想象,这个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笑一整天的人,如今满脸憔悴、不喜言语。眼里没有光了、呆滞了。真是为她担心:“你还是相信你那个荒诞的梦吗?”
郁芊芊点点头,很郑重。“他说……轮回中,还能再见。难道只有轮回才能再看见他吗?这辈子见不到了吧……”其实郁芊芊也知道,活人想死人,如同傻狗撵飞禽。可她爱了一场、伤了一回,怎能忘记呢?
“你变了,芊芊。”
“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有容无奈良久,才小心地说:“可能,你真的需要帮助。”
有容的哥哥是心理医生,很有名气,也很有经验。有容曾多次劝郁芊芊前去就诊。这一次,有容认为真的有必要了。虽然她也知道,人都是叫不醒的,都是痛醒的,这个痛,得让她搭上半条命,很难通过说教去劝解,必须经过千刀万剐才能醒。可是为了一场什么大梦而不醒,太过不值。“去看病,可以吗?”
有容问完之后发现,以前那个凡事都杠一杠、贬一贬、疑一疑的郁芊芊,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句也没有说。
心理诊所中,郁芊芊对面前的陈医生说起往事:“我每天都会梦见自己进入一个结界。在那里,有我的爱人。他是一只穿山甲。”
陈医生看着办公桌前这眉目如画的女人。她黑色长发,小圆脸,大眼睛。面色晃白,唇色也泛白。就像黑白水墨里的人,带着某种密而不宣的引力。让看惯了调色板美女的男人,瞬间被这贫血的清秀所动容。故事开了头,陈医生进入诊疗状态,她的美已不让他神乱。
“那个梦,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梦中世界,奇幻无疆。那里有很多不知名的花和树,人和神生活在一起。会看到《山海经》里的神兽就站在面前。”
“你的爱人是穿山甲,你又是什么呢?”
“草仙,百草之仙。”她突然昂起头,似乎带着一种肃穆的使命感。“其实我已经完成了释家悬赏,我已经成佛。只不过……”她突然默默,若有所思。
“释家悬赏?是什么呢?”陈医生平静又沉稳的声音正在打开她的心扉。
“释家悬赏,就是佛家对六道所有生灵开出的赏格。无论是人是神、是饿鬼还是畜生,都可以接这悬赏。”
“什么悬赏?”
“度化一种不可度的生灵,只要成功,就可成佛!”
“相当于做任务?”
“是!”
“很艰难的任务?”
“是!”她这一声“是”高亢而坚定。似是历经了千磨百劫换得的荣光!
两人对视。时间凝固了一般。
还是陈医生率先打破了这寂静:“既然你愿意和我交流,说明你也愿意听我的意见”。陈医生顿了顿,继续说:“你的状态并不是个例。很多患者和你一样,会在理想中构建一个不真实的自己,这个人可能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也可能是被困在城堡里的公主,又或是某个备受关注的明星。”
她听着,以尊重却必须反驳的表情面对陈医生。
陈医生说:“在幻想当中,人会编织创造出各种角色、场景和故事剧情,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郁芊芊皱了皱眉:“陈医生,你所说的构建,由于是主观的架空,会有很多漏洞和不合理的元素。而我这十年梦里的经历,是在另一个空间里连续的、客观的、没有纰漏的存在。”
面对如此顽固的患者,陈医生用假设成立的方式反问她:“如果你成了佛,肯定是无所不能、法力无边。为什么却不能突破结界,在现实生活中显现佛的力量呢?”陈医生指着办公桌上的水杯,和缓地说:“比如,你不用手,把杯子拿起来。”
二人对视。郁芊芊又陷入沉默了。陈医生轻舒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她,一边在身后的书架上翻找,一边说:“我送你一本书,书名叫《强迫幻想症》。这是临床心理学书籍,记载了心理学教授Eli Somer提出的注意事项。你平常要注意,这个‘成仙成佛’的事情尽量不要对更多的人说起,这会对你的社交制造障碍。让人认为你有严重的精神类疾病而远离你,这样会割裂你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尤其是所谓看疯子的眼神会刺激到你,反而让你走向更沉溺的极端,症状会突然加剧……”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背后,一只杯子,悬在半空……又缓缓落下。
当陈医生找到书转过身的时刻,迎面对视的是一双眼睛——她充满固执的漆黑的眼睛。杯子还在原处,悄无声息……
郁芊芊对于一只杯子是否真的悬空已经无力探究了。她不知道、看不清也想不明白眼中的是真的还是幻觉。也许自己真是一个抑郁症加重度幻想症的患者罢了。
真正抑郁的人是什么样?就是郁芊芊这个样子。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根本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癫狂地摔东西、撕扯头发。其实很多跳楼、投水的人,都是带着安静的笑容跳下去的。他们看起来和“疯子”没有任何关系。“抑郁”的反义词是什么?是“活力”。抑郁症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失去了活力。看起来很懒,懒得去交际、懒得去生活、懒得吃饭睡觉直到懒得活下去。
郁芊芊在深夜也会低声哭泣,像被消音的手枪。
她甚至在网上搜索过百草枯。听说百草枯没有解药,也许,它本身就是一种解药。但是这极端的思绪还是被搁置了,她仍愿意存一丝妄想,去等那个她忘不了的人。即便如此,她也不去烧香拜佛祈求,因为她向菩萨祈求的,正是菩萨想让她放下的。不是吗?
大年三十的夜晚,家家户户人欢笑。
郁芊芊不到七点就躺在床上,屋子里的灯也关了。一片漆黑。今晚,会有梦吗?
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很消沉,甚至绝望。倥偬间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时,手机响了。
“母亲,听有容说,你一直都不太好……”电话那端的江坎离很是担心。由于安顺寿衣的业务发展迅速,现在很多外省市都有代销的经营合作了,这都是江坎离直接或间接的资源人脉促成的。所以这部分业务,有容全都交给了他。他这阵子四处奔波,但无时无刻不挂念着郁芊芊。“都是孩儿不好,只想着赚钱养家,把母亲的健康给疏忽了。下个月初我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走了。我和有容一起天天陪着你,照顾你。我俩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至少母亲想要干什么,我们还可以护法。母亲,你吃饭了吗?我让有容……”
“孩子……”郁芊芊打断了他的话,有气无力地说:“雷部法尺,上面的字,变浅了吗?”
江坎离愣住了。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怪事:雷部法尺上用他六年阳寿献祭的深深镌刻,居然变成了原初的模样!另一件事更奇怪:曾有一天他隐约觉察自己寿数有变,就卜了一卦。而作为天师,他现在竟无法推算出自己的寿命。他连忙去推算有容、郁芊芊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如此。除了三人的寿命以外,旁人的寿命都能正常推算得出。
他想不通。
直到刚才郁芊芊问起雷部法尺,他才明白,这和郁芊芊有直接的关系。
郁芊芊病恹恹地说:“孩子,我虽生犹死。可是这人世间还有我的牵挂。你是我亲生的——我一直这么认为。母亲对不起你,害你丢了六年阳寿,所以天天祈祷,想把这阳寿给要回来……我是不是很可笑?”
江坎离一刹间似乎悟到了什么!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脑海中涌进了一个个片段……“你的寿命,我将十倍百倍地追索回来”……“你们两个人当我的童男童女”……
他颤声说:“母亲,雷部法尺上的献祭没有了,是真的!”
郁芊芊叹了口气说:“别安慰我了。我也知道,这天下哪个母亲不祈祷自己的儿子平安长寿的?母亲们的心愿要是都能灵验,阴间早就没人了。孩子,好好去忙工作,不用担心我。”
江坎离还想说什么,但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郁芊芊睡不着,索性起身到写字台前写了一段文字:
“小哥哥,那天我翻出了地狱的油画,看了良久。
故地,故物,故人。
用情至深者,稍一牵引,即陷入深渊。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和你分开,已经一年有余。
可我的心,还在与你相守的最后一天里。
等你,比漫长更漫长。
想你,只听见无言无语……
放弃不难,放下难。
再见容易,再见难。
糜不有初,鲜克有终——
《诗经》说,
大凡开头美好的,结局多是潦倒。
你我一见如故,终究一别陌路。”
郁芊芊写完,心想:“我这是什么?遗书吗?”她揉碎了纸,穿上衣服。原以为自己可以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自如切转,但到底切转成了个疯子。
一人漫步在楼下的街道上,天寒,心更寒。偶然看见街边新开了一家酒吧,信步走了进去。是不是一杯酒能解决的事,就不必浪费眼泪?
酒吧里音乐大噪,人头攒动。这大年三十还有这么多孤独的人,释放着无处安放的新年。
在她眼里,那是灰烬般的人群。而她提着过去,走向人群。
头好痛,心里更痛。人不耗尽所有期待,是不肯和往事说再见的。
曾经以为走不出的日子,现在终究都回不去了。也许一切过不去的过去,都会过去。
这一夜,她喝了很多酒。
后半夜两点,她醉到眼花耳鸣,自己跌跌撞撞走出夜店,到对面草坪旁边的长椅上半躺着,垂着头。满眼碎乱的光影,满耳回荡着舞曲。
偶尔几个从酒吧里走出的靓仔们对着她嬉笑。
“美女,一个人哪?不怕捡尸啊?”靓仔们只是试探,却没敢真的动手,悻悻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男人,郁芊芊低着的头只能看到他灰黑色牛仔裤。他驻足一会,掷下一声叹息,只说一句:“我送你。”
于是男人扶起郁芊芊站起来。她刚要挣扎,却被他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腰。这种可以依靠的感觉,和当初与秦无鹏在一起时类似。她贪恋这臂膀,哪怕一刻也好!她用手指向不远处的高层住宅:“我家,那。”
至于怎么回的家、怎么开的门、怎么过的这一夜,她醉得全然不知了。
第二天上午,她醒来了。转头看去,身边一个男人正背对自己熟睡着。
郁芊芊连忙坐起身来,自己竟然什么都没穿!身上种种迹象表明,自己被捡尸了!
她在包包中找到手机,慌忙跑到浴室,坐在木凳上,给有容打电话,接通后,她说:“有容,糟了,昨天晚上喝多了,我被人捡了!”
电话那端的有容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你在酒店?”她没觉得不妥,反而有些欣慰,郁芊芊终于愿意和陌生男人玩耍了,说不定会疏散心结。
郁芊芊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我在家呢,我把人带家里来了!”
有容问:“帅不帅?行不行?”
郁芊芊苦着脸说:“断片了,什么都不知道。”
有容更是笑个不停:“猪八戒吃人参果,吃完了都不知道什么味。”
郁芊芊说:“少废话,快传授一下经验,现在我该怎么办呀?”
有容那边要笑翻了:“还能怎么办?看看呗!要是帅,就至少发展个短线,前提是你得仔细瞅瞅,他有没有电线杆子上都治不好的病,你用不用打个阻断针什么的。”
“滚吧你。”郁芊芊挂断了电话。打开花洒,当热水喷淋在她光滑的脊背上,她心里的懊恼更甚。用手重重地锤了一下墙壁的瓷砖:“荒唐!”明明最看不起一见面就啪的行径,却没成想也是这样。
人既然已经带回来了,总应该打声招呼寒暄几句再请人走。她用浴巾包裹住自己,迅速吹干头发。打算去衣帽间找身正经一些的衣服。也许这样就可以与昨夜的身无寸缕的状态划清界限。
当她走出浴室,路过卧房门口时,发现那男人已经睡醒,他穿着灰黑色的牛仔裤,赤着上身,正背对着自己,站在落地窗前看窗外风景。
上午的阳光落在他高大精壮的身体上,泛起了一片柔和的白色光芒。那光芒勾勒出一个醉人的身影,好像披着光晕一样。勾起郁芊芊的回忆,她回忆起秦无鹏离开的时刻,不由地慢慢走向他。
“醒了?”他的声音响起。当他转过身来,她全身动不得了——这男人,和自己的梦中人一般无二!
郁芊芊分不清那是惊,是喜,还是自己病入膏肓的幻想!只是张口结舌,浑身打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结界吗?还是我疯了吗?真的是他吗?如果是梦,我愿再不醒来!”
他抱起她,放在床上坐好,见她的双腿上很多手握指压的青紫痕迹,露出歉疚的神色。他抚摩着,“疼么?”郁芊芊一抖,“疼。”只见他再轻轻抚过,那淤青竟然消失不见。他柔柔地问:“还疼么?”
她笑中带泪,紧紧抱住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