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秦无鹏与郁芊芊二人出了洞门,意欲下阴。
刚一出门,秦无鹏却停了脚步。“我感知到谛听的气息了。”
“何处?”郁芊芊问。
秦无鹏拉着郁芊芊的手循着那气息,御风而行,一路出了无名谷,直至日色渐昏,于一荒野处,按下风头。此时谛听之气息愈浓,定然在近处。
一阵黄沙骤风掩目,风息时,面前现出一人身影,乃是身量魁梧、身披甲胄的男子。他面色金黄,连鬓虎髯,一双犬耳,不是谛听又是何人!
“在下拜见尊者。”秦无鹏仍施跪拜大礼。
郁芊芊看了一眼谛听的犬耳,她仅微施一礼,心中不平:“只有狗给人作揖的,没有人给狗下跪的,我可不跪。秦无鹏明知他是狗,还拜个甚?雕塑匠不给神像磕头——知道你是哪个坑里挖出的泥。秦仙啊秦仙,猥自枉屈。”
谛听此次十分倨傲:“你二人寻我,可为帝江?”
郁芊芊见他毫不遮掩,便道:“尊者既知,便请赐教。”
谛听睥睨她一眼,说:“与其忧心那善变戏法的怪胎,不如忧心穿山甲的寿命所剩几何。”
秦无鹏问:“尊者此言何意?”
谛听道:“你的阳寿,仅止今日。”
秦无鹏听得既惊且疑,郁芊芊却大声喊道:“胡说!”
谛听嗤鄙地对秦无鹏说:“去问地府中寻常司籍小吏,皆可告知于你,此时鬼箓里已有你的名字。”
郁芊芊不信这谛听之言,秦无鹏却于近日隐约有所预感。他素知自身年华不永,却从未卜筮自身寿数。皆因成佛之希冀在前,不愿去想罢了。而连日来却感晦暗之气愈甚,原以为是阴毒所伤,却未曾料乃是黄泉路近。谛听一言,点破玄机。
秦无鹏说:“尊者,即是如此,帝江的伏矢魄,请立即赐还。”他深知紧迫,唯有今日成佛,方保不死。
谛听遽然纵声大笑:“痴人!你顷刻将死,便不与你虚以委蛇!我拖至今日,是为最后关头向你施恩么?秦无鹏,你拼了命去求长生,当真逃得了寿数之劫么?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
郁芊芊说:“尊者已然长命无疆,何必与我们小辈相争?师尊不忍见秦无鹏身死,方赐机缘。尊者如此耿耿于怀,为何?”
谛听面露阴霾道:“以我之美誉与修为,却屈就于尊者品阶,不公也!尔等屑小之兽、草芥之人,如今却攀附天梯,夺我之位!想我侍奉菩萨百般勤力,却仅为胯下坐骑。可恨你二人鸡犬升天,反成地藏弟子。纵然这穿山甲勉强入得眼,你这妇人又是何名目?至多不过是与这贱兽勾结攀援的姻亲。龌龊之至!”他悲愤交加,仰天长嘶:“菩萨,你若择选弟子,为何不是我谛听!”苍昊之下,寰宇之中,愤无尽,恨不绝。
郁芊芊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上神,你怎端有这无明业火?”
秦无鹏问:“害了我等,于你何益?”
谛听逼仄道:“明日我便放出菩萨净瓶中帝江之魂魄,加之我採掠的伏矢魄,使之合一。未多久,帝江变成厉鬼,我再度化之,得悬赏之人便是我。”
郁芊芊喝道:“度化帝江并非侥幸,需以大圆镜智。妄心不死,真心不活。你如此执着,怎可能成?”
谛听恚极,一声狂啸,气浪翻涌,秦无鹏站立不稳,郁芊芊却是连翻带滚,跌出十欲丈。谛听道:“尔等低劣之人可度之,我更有何不可!那帝江狡诈如狐,贪狠如狼,不入流的下作贱兽,我谛听是何人?图腾也!不需费唾手之力。”
秦无鹏忙去郁芊芊身旁,扶起上身,再回身望向谛听时,秦无鹏已是满面拗怒。
郁芊芊忍着疼痛怒叱:“帝江被我等度化之前的确不堪。可与你之品行相较,是养汉老婆比窑姐——谁也别说谁!如今他放下屠刀,痛改前非,但你却怙恶不悛,你怎配与帝江相提并论?”转头对秦无鹏说:“我们,没有出路了。”
秦无鹏却说:“未至终局,焉知生死!”
但见风云荡潏、草木遄飞,谛听隆隆现出了真身。一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异兽!体态威武雄壮,高大如山丘。周身蒸腾着氤氲的黑雾——地狱的气息。
已修成人身的兽类,战时为何要显形?角力!
当人性抑制不住兽性,当人身已成为兽行的阻碍,当它要以狂暴威猛之力压垮敌手时,兽身胜过人身百倍且十分自如。
四周仿佛响起了膜拜图腾的钟鼓噌吰之声,一个神话中的猛兽矗立在苍穹之下!
郁芊芊与秦无鹏心中皆大为惊骇。如此神兽怎能匹敌?郁芊芊忙握住秦无鹏的手,发觉秦无鹏的手心俱是涔涔汗水。
“你我今日要死在这里了。”郁芊芊嘴唇微微抖动。是了,人在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时,即便平日再不羁,亦是惨慄不已。
“你要好好活着。”秦无鹏低头轻吻了郁芊芊的头发,又仔细叮嘱:“回无名谷,仙家们会护着你。再不然,传唤五百草仙使,或可与其周旋一阵……”他又觉不妥,轻声道:“芊芊,我当尽力拖延,直到你今日梦醒之时。你出梦境后,再不要回来。”
再不要回来?难道他要与自己诀别?他说了这许多,却唯独不提及去冥界寻求地藏王菩萨庇护。难道,他虔信菩萨之心已经动摇?
在这危亡之际,他终是怕菩萨有偏袒谛听的私心。他不愿有一丝冒险,哪怕与她,永不相见。秦无鹏的信仰或许不是菩萨,终究是他的挚爱。
秦无鹏挣开她的手,旋即化作一缕青烟遁入尘土中。
郁芊芊怔住了,他逃了?莫非当真是逃了?若非亲眼所见,断然不敢相信。
可适才他说话时分明眼含泪光。那仿佛是他决意赴死,而为她换来活路的笃定!
刹那间大地深处似有一种力量蠢蠢欲动,继而地动山摇,土地皲裂,又不断隆起。使得郁芊芊踉踉跄跄地后退甚远,跌坐于地。
天崩地裂般尘土漫天,碎石大如斗,响若坻墤。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影破土而出。那身影高十余丈,长百余丈。体形狭长,全身有乌金色巨大鳞甲,四肢粗短,尾扁平而长。
穿山甲!
郁芊芊与之相伴多年,未曾想第一次见他的真身却是这穷途末路之时。她立时回忆起《山海经》中记载,有一种名叫“鯥”的生灵,由于会游水,便将它归类为“鱼”,虽说是鱼,却住在山上。后背像牛一样隆起,有条像蛇的尾巴。它有巨大的坚硬鳞片,就像翅膀一样立在身上,又如羽毛密密地覆盖全身。
不过,《山海经》常赋予万物神秘之感,仿佛寻常生灵均是珍禽异兽。今日,郁芊芊便亲眼见了,这经中所载的“陵中之鯥”是怎端的模样!
放眼望去,仿佛顶天立地的两只庞然大物对峙。谛听裹挟着团团黑雾意图逼近,穿山甲压低着颈部十分警惕。
谛听犷悍大吼一声,如虎啸、似龙吟,猛然向穿山甲冲撞而来,这一撞的劲力如山崩一般。
穿山甲随即也扑向谛听,于即将相撞之际突然蜷缩头颈,卸去谛听一半的力道,而另一半,生生被自己的背部受了。
只听“轰”地一声,穿山甲倒地翻滚,而谛听又嘶叫两声并不继续上前。
穿山甲本无天敌,可说是不败之兽。无论何种猛兽欲食其肉皆不可得。遇险时它会缩体呈团,一身鳞片坚硬锋利无比,以保护身体。即便敌方牙齿厉害,亦被鳞片割破口唇。它,无懈可击。
不过,在谛听的万钧之力下,纵然有铠甲相护,脏腑之伤在所难免。翻滚后又巍巍站起,奋力用脚趾楔住土地。
恐惧,深深的恐惧。穿山甲的心中的恐惧来自谛听的强大、濒死的绝望,更是高贵神兽于它的血脉压制。这种魂飞胆丧,来自代代相传的记忆。谛听集龙虎诸兽的气息于一身,在这神兽面前,穿山甲是卑微到尘土里的奴隶。
此时,谛听的头脸、胸口已被割破。血流如同溪流汩汩流淌。谛听乃无所不知的灵智之兽,它立时明白,自己只是皮肉之创,而对手已经伤及要害——这样的重击,它撑不了几次了。
于是,谛听纵身跃到穿山甲的身前,巨爪左右挥舞,猛拍它的脊背。即便自己被割伤,亦令它死在眼前!
郁芊芊眼见那穿山甲,片片鳞甲下皆渗出血来。次次受重击时,缝隙中均迸出血雾。穿山甲不动了。不敢,也不能。这就是低种兽类的宿命。
郁芊芊心想:“《战国策》有言:‘布衣之怒,以头抢地尔。’悲愤终究是无可奈何,卑从心中起,万般不如人……”
眼前这战势十分诡谲,谛听的攻击无休无止,穿山甲仅有招架之功,却如打不死一般。原来穿山甲与人不同,人的舌根生于口中。穿山甲的舌根却生于肠胃里,且极长、坚韧。它暗自发力,活生生将舌头穿出肠胃,于胸腹腔内尽力护住心脉脏器,亦撑住躯干。这一柄世人敬畏的神鞭,终究用成了舌头,谛听在前,怎可渎犯?
它一点一滴用尽自己的生命,去为郁芊芊争取时间。只消另一世界破晓天明,郁芊芊便可醒来,从此离开,方得安然无恙。
谛听早察觉穿山甲的拖延必有所图,它的力道一次比一次猛烈。拍打、撕咬、撞击!如疯魔了一般!
此刻,穿山甲转动既长且尖的脸,望向郁芊芊。那个眼神,她识得!
十年来,她日日在这个温情的眼神里,那是深深的眷恋与怜惜。如今,它即将走到尽头。此后陌陌天涯,又有何人护着你?爱着你?
可郁芊芊是个十分血性的女子,眼见穿山甲受如此瘁摄挫辱,她怒气翻涌,热血涫沸。
死则死耳!
“秦无鹏,怕它做甚?它就是一条狗!”郁芊芊凄厉地大声叫道。
谛听本是地藏王菩萨坐骑,原身是一条白犬,在地藏王入地狱前的苦修中,白犬一直相伴左右,逐渐通晓了佛理人性。犬类位卑,于是发奋修行,竟修出了龙虎麒麟的身形,遂脱了犬籍。
谛听一听此言,如同揭了疮疤,恼恨羞愤,放下穿山甲,一爪向郁芊芊挥去。
穿山甲深抓地面,一跃挡在郁芊芊前面,谛听一爪拍过,几十片鳞片带着血肉飞将出去。穿山甲拼尽全力架起谛听的前肢,两兽均翻倒在地,喘息着粗气,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你就是一条狗!一条狗!无论此前谁为你封正,都不做数!天上地下,都要听我的!”郁芊芊歇斯底里放声厉叫,那蛮泼的凶顽,带着死生无畏的不拔。
穿山甲蜷于地上,听闻郁芊芊的话语,心中泛起异样的感知:似乎她已有了几分佛的气象!释迦牟尼出生时,曾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郁芊芊如今又出此言,莫非她已得大悟?“唯我独尊”,并非自负狂傲,而是笃定正道!“我”即是“正道”,正道高于一切法则。正如谛听于世人心中如何神而圣之,不遵我正道,我必令你跌下神坛。
穿山甲舒展身型,再鼓余勇站起身来。小小女子尚不畏死,况男儿乎?那便一起以身殉道,以命殉情。死则死耳!
郁芊芊旋即拔下发簪,紧握双手之中。郑重念道:“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拔薤弗成,贾害自身。世有奥渫,不义不共。弟子寔知尘忝,奏请地藏王菩萨法旨,仰承师尊之威,褫革封正,现其本身。百拜望允,弟子旨到即行。”
谛听轻蔑地昂起头,仿佛看一场笑话——郁芊芊疏文中所述,把她自己与秦无鹏比作锄奸中遭祸的伍子胥、比干,把谛听却说成不义不法的邪物,这便罢了,这凡人女子竟要请佛上身!
凡人请神,不过是请来寻常地仙、祖师鬼修。至于请佛上身,当真是妄想。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高贵之人不可坐于残破的屋子里。菩萨,亦是。
更不必说谛听侍奉菩萨,可谓日久年深。菩萨怎会相助于她?
谛听乐见这女子最后一搏后的死心与绝望。
哀之,莫大于心死。她成为菩萨的弃子,我方能雪恨、雪耻!
周遭的一切事物凝滞了,似乎没有半点声响……
郁芊芊唯觉心海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流热浪,立时充盈周身。一种恢弘之力,如喷薄大日光明无量。这一刻,她意通地藏王之心,自己便是地藏王!
“师尊,准了。”她微微一笑,手中发簪赫然化作一柄六尺高二股六环金锡杖。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她的声音排山倒海,万物皆是回响。一股泼天的气流,如巨灵赑屃的飓风奔腾着冲向谛听。
谛听头脸上的伤口顿时撕裂开来,继而向后剥开,如同被这刚烈的飓风扒下皮囊一般,虎头、独角、龙身、狮尾、麒麟足全然蜕下,一只白色巨犬显出原形!
果然,是一条狗。
秦仙,你还有何惧?
“打出它的魂魄来!”郁芊芊大喝。
瞬时,乃见于穿山甲的口中闪电般伸出一条百余丈长的浑黑长舌,正是用地狱之火锻造的褫魄鞭,重重抽打巨犬。
一簇与巨犬体态一般无二的灰色魂魄,霍地飞出身体之上两丈,却又继而折返入体内。
终究是谛听,如此强悍!
郁芊芊之智更是奇诡,金杖顿地,杖头二股六环发出隆隆之响。如山之崩,如海之涌。地狱之门大开,苍茫大地之上,一个百余顷的黑色的漩涡直下九泉,那,便是冥界!
穿山甲顿时与她心有灵犀,褫魄鞭再驱出巨犬魂魄。郁芊芊催动勾魂咒,敕令地府阴差接引勾魂。
“荡荡游魂何处存,冥冥灭灭不留人。地门开,有司差。黄泉九幽接魂来!”
魂魄一旦离体,任凭是谁也无法抗拒勾魂之力,一个小小的鬼差都会要了他的性命。
但见巨犬魂魄奋力挣扎,与无形的吸力纠缠,却与身体愈来愈远,泉下鬼差们放出如黑色巨蟒般的收魂锁链,那锁链飞出地狱之门,如同镣铐拽住魂魄,拖拉直至陷入,再不见踪影。
“这么一大堆狗肉,烂了定会臭气熏天,也易散播疫病。踢它下去!”
于是,巨犬的肉身便如此下了地狱。“这只狗的事,烦劳师尊善后吧。”郁芊芊道。想到这庞大如山的狗肉砸到菩萨眼前,会不会惊扰菩萨……不想了。“你如此狂傲,可谓空棺材出殡——木中无人。如今不还是蹬腿入地狱了么!”
地狱之门缓缓关闭,大地恢复了原初的模样。
郁芊芊的佛力散去,颓然倒下。回望穿山甲,已是伏在地上血淋淋的秦无鹏。
他已战至力竭,气息殜奄,无一处不被染红。眼中流出如泪的血。
郁芊芊乏累已极,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待醒来时,已是月照朗空,四野微风。郁芊芊酸软虚乏,睡眼惺忪。朦胧间见自己在秦无鹏怀中。他周身泛着不知名的星光,恍惚中她唯觉这星光似曾于何处见过,却是头脑浑浊,回忆不起。见秦无鹏极目远眺,若有所思。郁芊芊问:“在想甚么?”
秦无鹏温和地说:“芊芊,我一生降妖伏魔,何止百千,却仅是擒拿谪罪,从不诛其身死。为何?只为生命之贵重,唯有一次耳。人百岁为一生,螳螂一岁则寿终,生老病死,终归黄土,所图何哉?时至今日,我方知晓。”
郁芊芊实是无力,半阖双目问:“知晓甚么?”
他说:“人活着,是为了爱。因有自己在爱着,使得身边人过得更好些。如若其力可逮,使更多人过得好些。如是。”
旷野中山风甚冷,他的双手更是寒凉,他抚摩着郁芊芊的面庞说:“所以你须珍惜性命,保重自己。如若我不在你身边时,爱你之人,皆是我。”他于她发上一吻,轻轻放下她的身子,站起身来时,泪水已夺眶而出,他强做最后一丝笑颜,转身而去。
郁芊芊撑着力气站起身,见秦无鹏屹立于夜之海,周遭星光骤盛,猛然忆及帝江身死入冥界之时,正是如此!她惊骇已极,奔出去欲拉住他,他脚步虚浮却飘忽甚快,无法追上。不远处有两位勾魂阴差,已与他同行。
原来,这一战秦无鹏已力竭而亡。阴差来接引其亡魂时,他见郁芊芊仍睡,不忍唤醒。令阴差将他的尸首掩埋,后于远处等候。与郁芊芊告别后,他纵有万般不舍,却不得不分离。
秦无鹏渐行渐远,唯闻其长歌当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郁芊芊之心如刀砍斧劈,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抢倒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