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秀在一边听得眼都直了,到不能怪她没见识。太后掌管内宫之后,鉴于先帝乾元朝奢靡浪费,凡是过分耗费民力之物都不再推崇。这个时节雨前龙井也就刚刚采摘好,必然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存量一定是少之又少,怎么轮也轮不到我这个庶出帝姬。那血燕更是一等一的稀罕物什,隆庆乾元二朝都是只有中宫和正一品四妃才能定量取用。而皇兄登基之后,厉行节俭,这种所耗巨大的贡品除了太后宫里供奉之外。连他自己也不常吃。
我瞟着端放在小几上的礼盒,也不过是寻常装饰的松鹤捧盒,未见精美,也没有颐宁宫专门的凤纹礼带封扎。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实在不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帝姬有什么劳动太后费心的。我心里是越想越不明白,面上更加不敢开口。随着时间流逝,氛围已经显得有些尴尬,槿汐姑姑终是开口道:“帝姬莫不是不喜欢这些吗?”
我忙道:“姑姑哪里话,只是怀淑虽然年轻,但是宫里的规矩却是明白的,这些宝贝不是我能享用的。无功不受禄,但是太后恩典又不敢辜负,是以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槿汐道:“帝姬还真是谨慎,不过您也不用妄自菲薄。太后常说,这些个帝姬里头,怀淑帝姬最是谦和省心,对诸位太妃娘娘也最孝顺,刚才我来就听说帝姬又去陪德太妃了,可见太后这样心疼您是有缘故的。”
我道:“姑姑谬赞了,服侍各位母妃是为人子女的本分,何况若说孝顺,怀淑万万不及灵犀姐姐的。”槿汐忽而一笑,徐徐道:“这也是帝姬最难能可贵,太后听说灵犀帝姬在飞霜殿里吃食日减,消瘦了不少,只有帝姬您去了,欢欢笑笑的才有些进益。”
原来如此,太后哪里是真的有心厚待我,还不是借我之手照顾她的亲生女儿。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也没什么失望的。隔层肚皮隔层山,作为嫡母,甄太后待我已经不薄,毫无来由的重赏反而会让我觉得内藏祸心,我母女能从腥风血雨的乾元朝安稳熬过来,哪里是没有些防人的计量的?
这样想着,我的语气越发和婉,道:“太后慈爱,灵犀姐姐也不过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怀淑常年受姐姐管教疼爱,如今一定多去看看姐姐,尽一尽姐妹情分。”
暮秋飞霜,听着名字就不是一个吉利喜庆的名字,所处的位置更是要多偏远有多偏远。从三寿宫那边走来要小半个时辰的,在今年新春之前,生于斯长于斯的我甚至不知道紫奥城里有这么一处地方。
如娟在宫里人缘广,倒是听说过,那是先朝一个涉嫌谋逆的皇子终生幽禁的地方。宫人们连提及此都觉得有几分晦气。
只是如今住着的,倒是当朝太后的亲生女儿,清河王的孪生妹妹,我的姐姐灵犀帝姬韫欢。此事引来皇族亲贵一篇哗然,一向与甄氏一族不对付老臣苏遂信再次上书斥责太后“刻毒亲女”,忍无可忍的皇兄终于以“非议天家,私窥后宫”的罪名,请他回家喝茶。
传说这位老大人悲愤欲绝要去哭先帝,我只好腹诽,若你知道真实的原因,就该知道皇兄这等处置实在够给先帝面子了。皇家的隐私,哪里容的外人嚼舌头?
近乡情更怯,望着前面重新修葺但还是一片荒凉的飞霜殿,周围拔去铁蒺藜改造的湘竹围栏不知怎么的就让我觉得阴森森。我不知道怎么的就迈不动了步子。
都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明明已经是暮春了呀,太液池里的早荷都应经开始打苞了,迎面吹来风的为什么还带着丝丝凉意。
如秀见不是事,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帝姬,您看......”
我合上眼睛,长舒了口气,终于还是走进去了。
领我进内殿的是灵犀姐姐的近身侍婢蘅儿,灵犀姐姐对外只说是来养病的,随身只带了自小服侍的她,也是寒酸。小姑娘仆随主便也穿着缁衣,一见了我,悄悄道:“帝姬,我们帝姬茶饭不思,没事就拿着串佛珠子顺,有时候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发呆不说话。虽说卫太医天天来瞧,可是...帝姬心里憋着,哪里是药石可以医好的,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也只有您来了说说话,帝姬才肯听从,一会子还请您多劝劝她。”
我看着这个忧心忡忡而又天真的姑娘,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恳求与信任,那是一种让我心酸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不管是太后还是蘅儿,都只看到了灵犀姐姐待我的不同。可是也只有我知道姐姐的心里是多么苦涩,多么无望。
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不是姐姐的心病,只是一个知道她心病的人。
再次见到姐姐,就是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免难过。怪不得蘅儿急得都要下泪了,才不过短短十数日,姐姐就已经整整瘦了一圈,她穿着一身梨花青色轻罗长裙,雪色绫衫上只有些缠枝绿叶修饰,越发显得瘦弱无骨。她一头长及三尺的秀发披散开来,包裹着尖尖的芙蓉玉面。再加上神色那样冷淡,除却手里抱着一把古桐琵琶,简直与出家女尼没有分别。
犹记当时不过稚龄,灵犀姐姐不愿和三皇兄,雪魄一起胡闹,跑到贵母妃这里来,手托着腮静静的听着母妃指尖流出的淙淙雅音,后来终于也似模似样的抱起了琵琶。而我就是在一边跟着贞母妃习字。母妃和德母妃微笑着在一旁刺绣,偶尔会叫含住姑姑做些糕点,催着大家歇一歇。
往事历历在目,对比这姐姐目下,我心下悲戚,酸的几乎落下泪来。
灵犀姐姐本来想是入定的老僧一般,这时才开口道:“好端端的,怎么也一副要哭的样子,有一个成天抹眼泪的蘅儿还不够我烦的吗?”
我只得道:“我的确是好端端的,可是姐姐却不是,秋风未到却人比黄花瘦了。怀淑也好,蘅儿也好,怎么能不伤心呢?”
灵犀苦笑摇头,半响方问道:“这些日子总不见你来,听说是训成太妃病了,可见好了吗?”
好了,所有人都好,只有姐姐你不好。我终是忍下了这到嘴边的话,只是说:“姐姐如何得知,难道您虽人在此,心却人羁绊于紫奥城中的人事,那又何苦自苦?”
“人生于世上,那里是没有羁绊的,母后将我禁足在此,就是想逼我斩断心里原来的羁绊罢了。”
这时,蘅儿端着茶水进来,道:“帝姬,请用茶。”我这才想起,忙向如秀招了招手,道:“快把东西交给蘅姑娘。”转头有对姐姐说:“我前日刚得了些上乘的雨前龙井,记得姐姐以前最喜欢的。叫她们赶紧换上。”
灵犀“呃”了一声,道:“难为你节省,到现在还没喝完。”我心知她是误会了我拿的是去年下的龙井,她自小养尊处优,茶叶的新旧根本瞒她不得,于是我干脆实话实说,道:“姐姐,这不是去年攒下的,而是日前太后亲自赏的。”
灵犀一怔,将手中的百花缠枝青瓷茶杯缓缓放下,道:“雨前龙井犹以苏杭为尊,相距京城近千里,这个时候送来的想必是织造局八百里加急进贡来的头一批。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