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撰《战天京》讲的是太平天国时期的一些人和事,其中的主要人物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等人,可能很多朋友耳熟能详,但不一定知道他们具体做过什么,只是了解个大概,比如曾国藩创建湘军,李鸿章创建淮军,两支军队联手镇压了太平天国。
毕竟这段史实是发生在二百年前,离我们太久远了,如果一板一眼给大家讲故事,估计没人会喜欢,因为这就像一个面无表情的诵读者,会弄得听者四肢冰凉,没有体温。所以,我尝试用八卦的方式让历史人物活过来。所谓八卦,就是一些轶事,一些趣事,一些细节。
比如有的人讲曾国藩,动辄就讲曾文正公在文治武功方面如何如何,在做人为官方面怎样怎样,这样就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成功学的典范。
举个例子,曾国藩一直强调自己这辈子取得这么大的功绩,并不是自己多厉害,主要还是靠运气。他有一个多年挚友郭嵩焘,年纪比他小,但二人交情深厚。曾国藩曾对郭嵩焘说:“将来我肯定会死在你前面,我死了之后,墓志铭要让你来写,那么我现在就拜托你。你怎么写我不会去干涉,但有一句话你一定要写进去,那就是‘不信书,信运气’。”
最后,郭嵩焘果然给他写了墓志铭,里面就有这句话:“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这不是很奇怪吗?像曾国藩取得这么大成就的一个人,最后给自己的一生做总结,说自己这辈子主要是运气好。估计这就给了那些“成功学教授”狠狠一记耳光。
成功学的含义就是:你只要照我说的做,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再来一次,就能成功。但曾国藩认为,没有哪条道路是必然能成功的,也就是说成功都有一定的偶然性。他曾经写过这么一副对联:“莫问收获,只问耕耘。”你不要管有没有成果,先埋头去做,有成果就是运气好,没有取得成功就是运气不好。不管有没有运气,你得先去做。我觉得这样朴实的观念,如今很难被大家接受。
如果世间只有这样一条朴实的道理,很多人会觉得活着没有希望,所以成功学这种东西活脱脱就是一种精神鸦片,跟保险公司每天早上喊口号是一个道理。当然,从心理学上来说,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种激励方式,只是最终效果如何,其实大家都不知道。
如上所说,《战天京》里面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当然,我奢望自己能够以小见大,通过讲一些细节引出深层次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上的一些东西,因此,每次要讲一个比较大的事件时,我都会自觉地用一些小故事来做引子,这些故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八卦”。
我也以林徽因为主角讲过不少八卦。其实有很多名家都讲过她,因为大家对林徽因本身是比较感兴趣的。只是我讲她的初衷,是希望读者在听这些八卦的时候,一定要意识到林徽因之所以为林徽因,以及其他一切在历史上有名字的人之所以成为那个人,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她)有这些八卦,他(她)才那么著名,那么成功。而是因为他(她)已经成为那样的名人,我们才会对他(她)的八卦感兴趣。
有一句诗叫:“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位宫女肯定不会讲唐玄宗一生的文治武功,她讲的肯定是宫中生活的一些细节,唐玄宗的个性如何,服饰偏好怎么样,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颜色。这些东西并不是没有意义,它们就像一扇为我们打开的窗口,我们可以通过它看到一个前所未知的历史世界。而且,通过这个窗户,我们还能看到更多别的东西,甚至洞悉人性。如果有这样的效果,那么“八卦”就有意义;否则就只是嚼舌根,可以扔到垃圾桶了。
说到讲八卦、讲历史人物的逸闻,还有一点要注意,就是我们和这些八卦的关系是怎样的。平时我们读书、看电影、听音乐,有时候不自觉地会有一种代入感,把自己代入进去——我要是在当时当地应当如何,我要是怎么样,其中的某某某又会怎么样。这种所谓的“代入感”,不能说有多好,也不能说有多坏,它是跟生理欲望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很好的体验。
很多时候,我们做历史研究也好,去叙述八卦也好,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们想秉持客观的写作态度,去探寻历史的真相。但其实历史没有真相,因为历史是在时间长河中发生的事情,这一秒走过就不存在了。对于我们来说,那一秒我们怎么能记得住,就像在海边沙滩上画画写字一样,海浪很快就把它冲走,我们很难留住那一刻。所以,“历史的真相”确实是一个谜,更多的真相应该是我们所认可、所相信、所感受的真相,这样的真相对我们才有意义。
我以前在《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各开过一个专栏,写的都是考证类型的文章,但考证的很多事情都非常琐碎。举个例子,比如考证近代历史上那些天阉的名人。天阉就是天生器质性的生殖器损伤,比如光绪皇帝就是天阉,后来的溥仪也是这样的人。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个不怎么上台面的八卦,但我们有没有想过,清代的皇帝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的子嗣都很多,到了咸丰,只生了一个儿子,咸丰的儿子同治没有儿子,接下来的光绪也没有子嗣,过继给光绪的溥仪还是没有子嗣。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规律?
譬如古代开创帝业的那一辈帝王,精力确实要旺盛一点,接下来继位的儿孙,因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身体精力是不是会越来越弱,而弱到最后都没法传宗接代。这在历史学上是不是有独特的意义?我觉得这样的八卦讲出来,可以借此去琢磨一点更宏大、更重要的事情,尽管表面上它只是一个生理疾病。
我希望讲的这些八卦能够成为各位可以用来窥探历史的一扇窗户。当然,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固然是讲八卦,但也要求无一字无来历。我不会捏造任何东西,如果我知道的材料不能够形成因果逻辑的联系,就绝不会强行把它捏合成一个故事,而要尽量做到有一说一。